从外面看,房子破破烂烂的,像阴森的鬼屋子,走进去却是另一番风景。
一楼没人,是一眼可以看全的大厅,空落落的,没有任何陈设,也没有偏停,只有正对面的一个腐朽的小木门,是通向上面楼层的楼梯间;地面没贴板砖,是漆黑的水泥地,却没有半点肮脏感,因为几乎看不到半点灰尘,踩上去的触感很踏实,像走在温和广袤的大地上;四壁粉刷成白色,却并没有地面漂亮,其上有很多脏兮兮的、难辨形状的划痕,像是调皮的小孩子因贪玩在墙壁上涂的鸦。左侧壁头有挂历,上面的日期是2006年9月,也就是说,房子的原主人早在三年多以前就搬走了。右侧壁头有一副早已泛白的壁画,上面画的鲜绿的山林风景,却不知具体是那个风景点;窗户没了玻璃扇叶,连边框也都不知所踪,只剩一口方形的洞,光线便从外面直扑扑洒进来;天花板也是粉刷的,一只吊灯平稳地悬在屋子正中位置的上空。房子没了主人,经年废弃的情况下,这里竟没有一丝蜘蛛网。
顾铭皱着眉头打量,竟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像少女在此欢笑玩耍后,不经意间遗留的一抹余香。仔细回想,外面黄土堆积,沉淀着浓厚的土味,闻着很不舒服。反倒是进了房子,那种沉闷的气味淡了许多,空气明显变得清新。
忽而,顾铭听到楼上传来零碎的声响,是嘈杂的说话声,分明是一堆汉子在吆五喝六地打牌。
“这个烂房子,真的只是你们打牌的老据点?”
顾铭疑惑,总觉得不对,因为这空荡的一楼如此干净,明显是有人打扫过。而这些只知道打牌的黑道混混,怎会心平气和地打扫房间?
卿欢摸摸鼻子,笑道:“这个我有些说不清楚。总之,我们先上去吧,你照着我说的做就对了。等我把钱输完了,我就打电话给我姐,叫她转钱给我,我们好在广安城里好好玩几天。”
“输钱?”顾铭揉揉耳朵,补充问道:“莫非你大老远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输钱?”
卿欢笑而不语,拉着顾铭便往上边走。
两人顺楼梯间一直往上爬了三层,到四楼才停下。
顾铭在路上便发现了,烂房子各层楼梯都很干净,包括匆匆往各层楼屋子里瞥的一眼里,也都找不到半点积尘。
四楼有门,虽然是很粗糙、很陈旧的木门,却也是一扇空能完好的门。
卿欢做出禁声的手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几秒,笑着说一句“饿狼这混蛋又赢了不少钱”,接着敛去笑容,淡定地敲门。
“谁啊?”
屋内传出女孩的绵长声线,分明是很沙哑的声音,却又透着异常清爽的活力,闻者无法从其声线中判断她的年龄。
卿欢带着稚嫩的笑腔应一声:“书遥,是我。”
屋子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门随之“吱呀”一声开了。半开的门里露出少女的半张脸,很端庄标致,只是皮肤有些干,看上去并没有细腻光滑的视觉享受,但也不太影响她本身的美丽。
女孩对着卿欢含笑点头,又略微惊愕地看了顾铭一眼,旋即往边上站开,给两人腾出进屋子的路。
卿欢笑着说一声“他叫顾铭,是我朋友”,大步往屋子里走了。
顾铭压着心头的好奇,也快步跟进去,进门时,与女孩错身,仓促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她的个子不高,一米五多一点,身材却尤为苗条,特别是腰肢,盈盈一握,像一支绣花针,与其身高搭配,却也不失丝毫美感。她的脸型也端正,五官都没有瑕疵,尤其是那一双宛如秋水荡漾的眸子,眨巴间雾气重重,旁人只看一眼便难以忘记。
从她的体貌上判断,明显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这个最纯真、最美丽的年岁,她的穿着却出乎意料的寒酸。她上身裹着一件单薄的麻布衣,右肩处还缝着一大块漆黑的补丁,从其精致部位露出的里面衣物则是浅绿的毛线衣,也是线条尤为混乱的旧衣服;下身只看到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两只脚都像细长的筷子,这么冷的天气里,却不知她有没有穿秋裤;鞋子更难看,是粉色的板鞋,右脚的鞋子明显破了底子,稍一抬脚,鞋子下面就露出很大一道缝隙。
顾铭看着她,便想到了文雅,那个和她一样大,也都穿着朴素的女孩子。但是,这两人又有本质的区别——文雅的眼里充满了自私;这女孩子的含笑双眸里溢着温柔。
顾铭谨遵卿欢的叮嘱,并不多看这个女孩,免得被饿狼骂。看她一眼便往前走,不动声色地打量整个屋子。
令人意外的是,这间屋子与其他几楼的屋子完全不一样,这里有家具陈设。一张木床,一张木桌,几只小凳子,便再无他无。
床上整整齐齐叠着被子,床头边,女孩的衣物也叠成方块状安静磕着。木桌边围坐了四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矮子,一个平头,还有一个眼镜。除了那个平头看上去二十出头,其他几个也都十六七岁的样子。
令人错愕的是,时节刚过立春,残冬的冷意迟迟未散,那个平头青年却穿一件短衫子,把黝黑的膀子都露了出来,似乎根本无惧严寒。
而他右手的手腕处,狰狞横着好多道伤疤,站太远数不清,但又诡异地觉得,这些伤疤与他本人坚毅的脸型很搭配,让他变得更帅了。
这会,卿欢已经走上去,很随意地从边上抽过来一直凳子,贴着平头边上坐下,笑嘻嘻说道:“下把加一铺牌。”
他们在玩炸金花,而且玩得挺大,就随便看这一局,铺子里便堆了好大一叠钱。5块,10块,20块的都有,似乎最小面额的都是5块,凌乱的钱加起来,起码200块。
此刻胖子和矮子都不跟了,平头和眼镜还在死磕。一手20块,两人互跟了十数次,眼镜手上已经没钱了,便正襟危坐说道:“开牌。”
平头问:“你什么牌?”
眼镜道:“我j金。”
平头很潇洒地翻出手里的牌,是a金,直接把眼镜吃死了。
铺子上一大叠钱全进了平头的口袋,但他脸上没有半点欣喜,只淡淡地问一句:“还玩吗,木鬼。”
——这么斯文的一个眼镜帅哥能和“鬼”字搭上边吗?
顾铭站旁边听着,心里一阵的别扭,总觉得这群人对人的称呼好生诡异。
木鬼起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摊手道:“得了吧,饿狼。我跟你打牌,再多的钱也经不起折腾。这会孤狼来了,我也正好输完了,下桌子玩去。”
说着,他笑着对桌子前的几人逐个打招呼,最后对着边上安静站着的书遥微笑点头,尔后大步出门了。
屋子里一共就五个凳子,这会木鬼走了,起先没地儿坐的顾铭也得了个乐呵。没多想,他顺手抽过空凳子,把它放在脚边晾一会,不热了就坐下。
卿欢和饿狼的对话也在这会开始了——
卿欢道:“饿狼,你说好的,只要陪你打九次牌,再在手腕上划九道疤,你就答应我加入你的‘廉帮’。”
饿狼不以为意地笑笑:“先给我看看你带了多少钱再说。”
卿欢并不迟疑,手探进兜里一抓,便是一大把鲜红的毛爷爷。将其放桌子上细数一阵,一共15张,也就是一千五百块,俨然不是一个小数目。
饿狼见他带了这么多钱,原本平静的脸上浮出笑容:“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我自然说话算话。这是第七次,只要你陪我打满九次牌,我就承认你这个兄弟。”
卿欢也笑了,笑容无垢,却不知这澄澈的笑脸下是否也潜藏危机。
饿狼洗牌,挨着发牌时多发了一铺,不多不少的三张牌就这般安静躺在顾铭眼前。
顾铭的嘴角轻轻抽搐,淡定说道:“我是陪卿……呃,我是陪孤狼来玩的,并不打牌。”
饿狼这才注意到顾铭,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学生?”
顾铭摇头:“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还是不是学生。”
饿狼又问:“那你有家吗?”
顾铭依旧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家。”
饿狼凝着双目打量顾铭,半晌后皱眉:“我感觉你没说假话。但是,我总觉得你的气质和我们不太一样,分明是生活在光明世界的人,为什么非得跟着孤狼往阴暗的角落里走?”
——我也想问,我为什么要跟着卿欢走。
顾铭干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卿欢便说:“饿狼,你就别一个劲地问人家了。他是我朋友,只是陪我过来玩玩,天黑前就走,不会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顿了顿,拍胸脯说道:“我以人格担保!”
饿狼点头,不再管顾铭,而是说:“这局多发了一铺牌,各自的牌都错乱了,直接作废吧,重新洗牌。”
说着,他再度洗牌,其动作之流利,倒有了一分电影《赌神》里的霸道气场。
四个人再度打牌,顾铭则坐在边上安静看,并不说话。
片刻,顾铭感觉有一道阴影洒在自己身上,忍不住回身看,却不知何时,书遥出现在了自己身后,把窗户外投来的光线挡了一大半。
顾铭忽然懂了,自己屁股下的凳子明显是书遥要坐的,现在自己坐了,把人家给晾着,总归不好。
于是,他温雅地起身,对书遥做出“请坐”的手势,然后往边上走一点,与之保持良好的距离。
书遥却不坐,她含笑着摇头,也做出“请坐”的手势。
顾铭觉得,此刻自己若坐了,就只能叫人家站着,怪不好意思的;但此刻若不坐,似也扫了人家面子,让她难堪,也多不好的。
思忖一小会,顾铭便不犹豫,很豪爽地坐回来,对书遥露出一个致谢的笑容。
两人安静看这四人打牌,明面上,有输有赢,每个人都有坐庄的机会。可是,仔细看便能察觉,饿狼每次赢的都是大钱,输的却都是不起眼的底钱,这一点显得非常奇怪。
顾铭有些怀疑他出老千,偷偷换牌之类的,便凝着双目注视他,企图在他打牌的过程中寻到破绽。
然而,顾铭一连看了三局,饿狼都输了,还输了一把大的,似又把先前的奇怪之处扭正回来了。
顾铭错愕,隐隐看到饿狼嘴角若有若无扯动出来的嘲讽之笑,便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的,决定继续观察下去。
却在这时,旁边的书遥说话了。
她轻轻戳一下顾铭的肩,含笑问道:“顾铭,你看得这么投入,是因为你也喜欢打牌吗?”
顾铭看到了,当书遥主动与自己攀谈时,饿狼的眼里明显闪过凶机。便不敢与她多说,淡淡应一句“不喜欢”,连头也不回一下。
书遥温柔笑道:“我也不喜欢打牌,总觉得这是不好的事情。”
顾铭假装没听到,直接就不回答了。
书遥继续说:“我叫夏书遥,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若非朗哥照顾,可能我都活不到现在。”
顾铭的身子一僵,终于转过头来,却见女孩的脸上只有温柔的笑,并没有半点悲恸或沮丧,尤数那一对秋水一般柔情的眸子,眼波里荡漾的只有幸福的憧憬。
顾铭便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陌生的我?”
夏书遥眨眨眼,表情更为柔和,低声道:“你刚才说了,你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家。换言之,你和我一样,没有父母,也寻不到自己的家吧。兴许是我觉得我们是同类,同病相怜的人,开诚布公一些,总归会舒畅些。”
顾铭摇头:“你想错了。我找得到自己的家,只是我不想回家罢了。”
夏书遥有些惊讶,仅一小会,一张精致可爱的脸蛋变成了红扑扑的苹果。她叹息道:“对不起,是我想错了,不该随便诅咒你没有父母。”
顾铭却说:“对我来说,有没有父母都无所谓,反正我不会回家了,你也不用自责。”
“啊!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啊!”
夏书遥闻言,忽而惊呼出声。片刻她又察觉自己的失态,忙掩面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