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桐卓和奇峰被押解上一辆军车。
达尔罕王爷被“请”到了一辆黑色轿车里,四个穿着黑褂子的便衣军士坐在他的身边。
那个被称呼为少夫人的女子朝孟水芸微笑道“姑娘可与我同坐一辆车。”
孟水芸诧异地看着女子。
女子温柔地笑道“我不惧怕你刺杀——”
孟水芸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军车上被众多军士押解的林桐卓和奇峰,弯腰坐进轿车。
女子留下自己那个随身的丫鬟和一个军士处理老婆婆的后事。
十几辆军车护卫着三辆黑色轿车朝奉天开去。
那个眉毛粗重,胡子拉碴的男人莫非就是奉系大军阀张作霖?
从达尔罕王爷对这男人的惧怕程度上看,应该是了。
眼前这个称呼张作霖为父亲的女子又是何人呢?
风吹拂着女子的头发,女子凝望着窗外的景色,似陷入沉思。
孟水芸看着女子的侧影,心底忽然涌起心疼的感觉。
……
奉天。
一辆辆黄包车,轿车,井然有序的行驶着。
眼见到军车,人们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惊恐。
前面似有什么事情发生,车队停止了行驶。
一个十岁的报童敲了敲车窗,大声地喊道“少夫人,请买一份报吧。”
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司机并不惊诧。
被称呼为少夫人的女子轻轻摇下车窗,将几个铜板递给那报童,报童将一份报纸塞了进来。
报童转身跑走了。
一切是这样的平和,没有任何的惧怕,也没有任何的威严。
女子就像平民百姓家的姐妹一般,淡然的让人忘记她是一位少夫人。
汽车缓缓开动。
女子看着窗外,仿佛在想什么伤心事,消瘦的肩膀兀自抖动。
迎面来到一处气势恢弘的大宅前。
大门上的“张府”二字表明主人正是权重东北的大军阀张作霖。
待孟水芸和女子从轿车里走出,那辆押解林桐卓和奇峰的军车早已不见,达尔罕王爷乘坐的轿车也不见了踪迹。
一个五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岁的女孩手牵手从一栋宅子里跑了出来。
“娘——娘——”
两个孩童亲切地抱住女子的双腿。
女子蹲下身子,亲切地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发,道“珣儿、瑛儿,你们有没有想娘?”
被称呼为瑛儿的女童搂住女子的脖子,啼哭道“想娘了,可想了呢。娘去外公家为何才回?”
女子微笑道“娘走了许多亲戚,自然耽搁了些时间。”
被称呼为珣儿的小男孩扯住女子的衣襟,问道“娘,外公家那边可有什么好玩的?”
女子站起身来,一手扯了女孩,一手扯了男孩,道“好玩的地方可多了,说也说不完。”
小男孩不依地摇晃起女子的胳膊。
“娘不说确实,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呢?”
似乎感觉到冷落了孟水芸,女子看着孟水芸,微笑道“娘去拜谒了响铃公主的陵园,在那里偶然结识了这位阿姨。”
五岁的珣儿嘀咕道“阿姨有什么好玩的。”
女子看着孟水芸,微笑道“你们可不知,阿姨可是会变戏法的人呢。她可以用针画出漂亮的蝴蝶,还有凤凰,所有漂亮的东西,阿姨都能用针画出来。”
两个孩子好奇地看着孟水芸。
孟水芸有些吃惊,一路上并无任何交流,为何眼前的女子似对自己非常熟悉?
女子微笑道“孟姑娘,这里就是我的家,且安心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我们姐妹间也说上些体己的话。”
……
孟水芸被安排住进一间非常偏僻的厢房里,有两个丫鬟陪在孟水芸左右。
那个淡然的女子行事有板有眼,事有见地。
彬彬有礼,善解人意中让人见识到她良好的家教和深厚的个人涵养。
只是这样一个深受帅府里的每一个仆人,每一个军士尊敬和喜爱的女子为何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忧愁呢?
吃过晚饭,孟水芸便早早歇息了。
有人来说第二日上午,张大帅要设堂亲自审理达尔罕王爷被刺一案,另外已有大批军士“保护”着小福晋朱博儒在赶往奉天的路上。
那两个丫鬟装扮,实则女便衣的两个女人睡在外面的房间。
不知道此时林桐卓在哪里,明日的审理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连日来经历了太多惊险和出乎意料的事情,这个江南的女子浑身酸软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清冷的月光。
隐约有人声由远及近。
这间厢房位置在大帅府的一个少有人来的园子里,想来平时也只有类似“孟水芸”这样“罪责不明”“身份特殊”的人才会被安排住到这里。
为何午夜后会有人声?
孟水芸披上衣服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一手握着一块木板,一手握着一根木锤。
女人像个游魂一样缓慢地游荡在这座废弃的园子里。
女子每走一步,便会用木锤敲一下那块木板。
哀婉,凄厉,惆怅的声音回荡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经历了生生死死,孟水芸对于窗外这个女人,并不害怕。
缓步走出房间,孟水芸披着衣服站在房门外。
在清冷的月光下,女人拖着长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着。
白发的女人走到墙根下,缓慢地转过身子,朝孟水芸走来。
大概两百米的距离,女人大概走了二十分钟。
女人抬起头来,两个失神空洞的眼睛凝望着孟水芸。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女人转身又继续朝刚才那堵墙壁走去。
一只孤雁在月光下艰难地扇动着翅膀,仿佛在踯躅着,不知该飞往何处。
扑棱棱,几只蝙蝠从阴郁的树林中钻了出来,带着呼啸,这几个丑陋的东西在空中盘旋一圈,重新钻进树林中。
不知何时,那个淡然端庄的女子正披着披肩站在自己身边。
女子裹紧了披肩,淡淡地说道“这女人是一个凤命的女人。”
没有看向孟水芸,女子缓慢地朝那个白发的女人走去。
孟水芸知道女子定然是要讲一个关于那白发女人的故事,便跟了上去。
“她叫孔香寒,出生在一个富商的家庭,其父为了不让歹人盯上他们家,便将家眷悉数藏在了乡下,一个小屯子里。
她五岁入了私塾,读书认字。
一日,有德高望重的老法师路过,当场说她‘福禄深厚,乃是凤命’。
与她们家相熟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孔父当年经商时曾对一个草莽英雄有恩。
那草莽英雄后来得势,成了一个威武的权霸一方的人。英雄有一个备受宠爱的儿子。
只是几面,英雄对这个女人非常赞赏,也深信那法师的解命,认定此女将是一个有大福之人,可以庇佑他的儿子富贵绵长,另外,英雄也想报答孔父当年的恩情,于是全家带着厚礼,诚心诚意地到孔府提亲了。
孔香寒十八岁入了那权势之家,由于比那个少爷大三岁,因此少爷称呼她为大姐。
少爷永远都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时刻贪玩,忘记回家。
她怕少爷晚归会害怕夜路,于是每天夜里都坚持等到少爷归来才睡。
少爷结交了许多崇尚西学的人,开始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反抗英雄。
少爷有许多红颜知己,少爷认为这些红颜知己对他都是真爱,他不知道他称呼为姐姐的女人在很小的幼时就喜欢上了他。
她甘心为他守候到深夜,乃至一辈子。
不为名分,不为权势,只为漆黑的夜里,少爷晚归,有人在等,在等——”
月光下,女子的面庞上滚落一行晶莹的泪珠。
“‘如果女子贤惠、聪明,就可以充分发挥男人的最大力量。相反,女子愚蠢、刁顽,也会大大减弱男人的力量。夫妻之间的关系犹如弓与箭,夫如箭,妻如弓,如果弓坏了,箭就无法射出去。’
孔香寒为少爷守了一辈子,她相信少爷终究有一日会明白她的友爱、体谅和痴情。
上天弄人,少爷一日书写一张契约,将自己家的老宅子赠与孔香寒名下,少爷走了,带走了她的儿子,再没有归来。
她日日等,夜夜等。哭瞎了眼睛。
少爷的族人为了谋得这宅子,用了许多计策,想迫使她离开这里。孔香寒一次次的让这些族人的诡计落败。
一日,这宅子起了大火,人们发现那个少爷,还有她的儿子,还有少爷的族人都悉数被烧死在这里。
而她,彻底疯了。
人们纷纷说要绞死她,都认定是她杀了这些人。”
女子忽然转过身来,泪眼迷蒙地看着孟水芸,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孟水芸。
“女人可以为男人守侯一辈子,男人会为女人守候一辈子吗?”
女子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去。
“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美满的姻缘?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把自己的子女养大,女子内心要强大,男人对你好,那是锦上添花,男人对你不好,也不会有落井下石的感觉了。
或许男人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坏,他只是顽皮,贪玩,累了,终究是要回家。”
月光如水。
女子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消瘦的肩膀抖动着。
不知何时,那个白发的女人又游荡了过来。
木锤击打着木板。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