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停留在上世纪款式的红黑配色“老爷车”驰骋在街道上,两旁的林荫不断往后倒退,姜利眼神尖锐一如往日,只头盔遮挡下看不清的区域,唇角微微上扬。
稍纵即逝。
到了梁家别墅,姜利把车停好,准备跟她一起进去。舒意担心老爷子多想,让他就在外面等她。
姜利一听神色顿时沉了下来:“你忘记那天的事了?”
舒意知道他担心什么,解释道:“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人流杂乱,出了事可以甩锅给安保,给其他宾客,这次我是特地来送邀请函的,如果就在梁家出了事,梁老爷子难辞其咎。那个人就算要下手,也不会公然在梁家做些什么。”
再一个,她打听过了,今天有财经时报的记者到梁家为梁瑾做专题采访,因而梁瑾一定会在家里。只要他在,念着他对舒杨的情义,她就一定不会有事。
梁瑾知道她是金原的女儿,这么多年以来却从未透露过这一点,想来他应当不知道秘密名单的情况。
如果一定要排除嫌疑人的话,梁瑾应该算是一个。
姜利听完她的分析,眉头微松,面上仍没有好气:“那你自己小心点,别死在里面,我的债还没同你讨。”
舒意微笑:“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跟你能好得起来?”他别扭地转过脸去。
舒意一看时间不早了,没再跟他计较,提了糕点进门。梁清斋刚起来不久,正在花园锻炼身体,凑巧的是梁瑾夫妻也在。
周茵水以为是财经的记者,才要去迎,结果一看是她,又脸色黑青地坐了下来。
舒意假装没看见,一一同他们打了招呼。梁清斋打完一套拳回到遮阳棚下,笑着说:“小意来啦?”
舒意给他递了毛巾,打开包装盒,一阵甜软香气扑面而来。
“梁爷爷,我在路上给你买了些糕点,杂粮和坚果做的,低糖,老人家吃最合适了。”
“是吗?我来尝尝,正好有点饿了。”梁清斋吃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还热乎乎的,起一大早去排队了吧?”
这种老字号的糕点品牌,分店不多,应季新品还讲究限量销售。要想等新鲜出炉的糕点,排队少不了。
舒意哪敢糊弄老人家,诚实地点头:“嗯,不过就排了一会会,重要的是梁爷爷喜欢,那我排多久都值得。”
小姑娘嘴甜,讨得老人哈哈大笑。
梁清斋吃了一整块,用行动证明是真的喜欢,还让梁瑾和周茵水也尝尝。
梁瑾自然不会拒绝,轮到周茵水,刚想借口减肥不想吃,就被梁老爷子瞪了一眼。
周茵水讪讪地闭了嘴,吃了一小块,嘟哝着说:“就那样吧,家里的阿姨也做得出来,至于一大早拿过来献殷勤吗?”
梁瑾见她说话难听,也瞪了她一眼。
周茵水气恼,扔掉叉子,说要准备记者采访的事项直接走了,留下梁家一对父子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地对舒意赔笑。
舒意不在意,把邀请函拿出来,郑重地交到梁清斋手上。
“梁爷爷,三天后是我妈妈的画展,她忙着布置会场,没有时间抽身,托我给您说声抱歉。您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一定要赏光呀。”
梁清斋展开看了一眼:“在茂业大厦的那间画廊举办?”
“嗯,我爸爸还请了一些媒体记者,那天肯定有不少人来,还有慈善拍卖环节。如果梁爷爷不想露脸的话,也没有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清斋放下邀请函,刚运动过的他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瞧着身子骨是真硬朗。他的目光微微闪烁,尔后说,“到时候一定准时到场。”
梁瑾有点惊讶。
梁清斋上了岁数之后就很少去外面参加活动了,就是梁家新落地的主题公园开幕剪彩仪式,想着顺道散散心请他一起去都被拒绝了,徐家老爷子邀请他去峰会论坛参加演讲,他也拒绝了,没想到会答应给舒杨的画展捧场。
联想上次八十大寿当天出的事情,他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总感觉要出事。
舒意见梁瑾没有说话,试探着道:“梁叔叔有时间的话也一起来?”
梁瑾想了下近日的行程安排,时间是可以挪出来的,才要答应下来,梁清斋就替他回绝了去。
“手上的新项目你弄完了?”
梁瑾有点脸热,被老爷子点名问工作进展,就跟老师查作业似的,在小辈面前多少有点丢人。他交代了一些细节的进展,又说:“这个月可以落实。”
梁清斋沉吟道:“我记得你跟茵水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
梁瑾身形一僵,顿时明白了梁清斋的用意。
毕竟是舒杨的画展,他要是也去掺和,家里恐怕要鸡犬不宁了。
嘉善的婚事本就引得周茵水不满,若此时再与舒杨恢复往来,以她的性子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
梁清斋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任重而道远。梁瑾低下头,诺诺地应了声好。
就在这一刻他忽而懂得了嘉善的怅惘,那个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善良美好的孩子,回国之后的短短数月就学会了酗酒抽烟,哪怕他可以自由地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然而处在梁家这片屋檐下,只要一日是梁家的孩子,就一日无法真的开心起来吧?
那令人厌倦的、快要窒息的梁家的一点一滴。
可这么多年受梁清斋驱策,他早已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他早已记不清下乡的那些年,当他听到孩子们郎朗读书声时的心境了,只依稀在心口留下了一道疤,时不时会在身不由己的时候疼一下,提醒他纵现在的生活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但悲伤不分贵贱。
梁清斋只看了他一眼,随后就问到梁嘉善的情况。
“他说要跟你爸爸学收藏,这几天还准备去古城区走一走,看看老建筑的设计风格。今天怎么没有陪你一起回来?该不是抛下你自己去找灵感了吧?这孩子真是的。”
舒意不知梁嘉善找的是这个借口,顺着老爷子的话头含糊道:“是啊,他每天都起得很早。”
“那孩子很善良,知道我有早锻炼的习惯,念书的时候不管熬夜到多晚,第二天都会早起陪我,练完一套拳才会去学校。小意,这是我最疼爱的孙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啊。”
老人期许的目光似有千斤重,舒意不敢认真应对,顾左右而言他地找了个借口。正好赶上记者到场,她就趁势告辞了。
离开花园前与记者打了个照面,对方目光落在邀请函上,朝舒意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梁家大门外,姜利每隔半分钟就看一眼时间,越等越不耐烦,见她在里面耗了快有一个小时还不出来,拔了车钥匙径自塞进裤子里,就要准备翻墙。
忽而听到一串笑声,他转头一看,舒意正站在不远处。
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白色手工缝制的裙子被吹得飞扬起来,露出一双又细又白的小腿。
被他的目光盯住,她不安地动了下腿,手勾起头发挽到耳后,转过脸去,只留下一道弯弯的唇角。
他扫了眼自己此刻正半扒拉在墙上的笨拙姿势,有点羞恼,往下一跳,大步朝她走过去:“出来了也不喊一声,等着看我笑话?”
“是啊,想看看你被保安追着打的样子。”舒意没忍住杠了一句。
“切,那我就说是你带来的。”
舒意摇摇头,一脸无辜地和他划清界限:“我不认识你啊。”
姜利看她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一般的高超演技,气得胸口闷堵,捡起头盔往头上一套,强行按捺住揍她的冲动。
可转念一想,她这样倒有点金九的轻狂,装小白兔久了大概忘记自己也曾是戈壁上一条狼了吧?
他轻哼一声,扭动钥匙。
舒意才要坐上来,他一个急甩转尾,拨开头盔的挡面罩说:“不是不认识我吗?得嘞,您就跑回去吧。”
舒意:??
半小时后,舒意在一家早餐店坐下,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姜利停好车,气定神闲地走进来,觑一眼她暴汗发红的脸,忍俊不禁。
舒意更加气愤了,就没见过这么没风度的男人。
只是杠他一句,他居然就真的抛下了她,也不走远,就在她前面二三米的距离缓慢地“溜达”,不离她太远,也绝不让她靠近,看她追得汗如雨下,“老爷车”轰隆隆地喷着尾气,简直就跟嘲笑她的伴奏一样。
热到身体发虚的时候,她还记着祝秋宴的威胁,不敢喝冷饮,只好让老板倒了碗凉开水。
姜利点了碗面,又给她叫了碗馄饨。
她勉强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又喝了点水身体才好一点,让他去结账。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玩过火了,一直安安静静地吃饭,没有再跟她对着干,结完账单准备把她送回家去。
舒意这才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另外一张邀请函,气势汹汹地按到他胸膛上。
“我刚才想,如果你连早餐钱都不肯结的话,我就不请你去了。”
姜利盯着烫金楷体的“邀请函”三个字,有点懵。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邀请函这种东西。画展什么的,都是有钱人的高雅行为,过去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接到一位小姐的邀请,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高雅,还不柔弱,与他想象的样子格格不入。
他强行打起精神,不让自己受到“金钱”的迷惑,冷着声音问道:“什么东西?”摊开一看,说不上是不是失望,“是你妈妈的画展,你也好意思决定邀不邀请我?”
舒意有点不好意思:“也有我的一幅画,这是我第一幅公开展出的作品。”
说完不等他开口,她又急忙补充道,“虽然知道你一定看不上眼,就算我不请你,那天你也会到场,但我想这样邀请你的话,你应该也不会拒绝吧?至少不要说太难听的话,我会下不来台。”
姜利嘴角一抽,有点控制不住。
“嗯,你知道就好。”
舒意觑了眼他故作淡定的表情,实在有点可爱。
回想十几年前初见他时的场景,被长期关在兽笼里的男孩,有着阴鸷暴戾的眼神,可即便如此,当她决定买下他的时候,他的眼里似乎有过刹那的光。
她带着他离开那个充满残酷的斗兽场,告诉她自己的家在哪里,以后他可以过上怎样的生活,还要给他买新衣服,带他吃好多好吃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她喋喋不休说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可以让我吃饱饭吗?”
她笑着说:“你确实太瘦了,要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像我爸爸那样。”
当时他们坐在骆驼的背上,远远看着金原的背影,那是何等的伟岸高大,令人心生向往。
她不相信她真心待他,他会一点不为所动,因下忍不住问:“姜利,其实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骆驼?只是因为看我讨厌吗?”
姜利动作一顿,摸着的邀请函顿时烫手了一般,但他还是缓慢地把她的“邀请”放进口袋里。
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是,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我都厌恶。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吗?像你们这样的人懂什么是疾苦吗?你凭什么可怜我?悲悯我?谁想要过你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别以为你给的就是我想要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想要你的骆驼,我想把那个畜生偷走卖了,换一笔钱离开那个鬼地方?”姜利笑了,面若刀削的脸庞粹着寒光,“你会同意吗?”
“我……”
可那是陪了她很多年的骆驼,是她的好朋友阿满。
她回忆起那些过去,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悲痛。如果当时不懂,现在的她已然懂了很多,甚至碍于上一世的姜利,可以给他很多宽容,理解他的立场,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他的伤害。
“你杀了我的阿满。”她说,“姜利,我不会善罢甘休。”
姜利愣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渐渐融入熙攘的人群。
他忘记了自己的车,好像一种捕猎的本能,抬起腿跟上她,追逐着她的背影,从西江到北京,从少年到男人,须臾十五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