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左骖殪兮右刃伤 (四)
“嗡嗡嗡嗡……” 没等众人将战术商量得更详细,天空中,已经出现了五个罪恶的黑点儿。苍蝇般鸣叫着,扑向军训团所在的阵地。
“军训团挡正面,大冯带着特战队去左侧交通壕,大王去右侧。” 李若水果断结束讨论,赶在炸弹落下之前,给大伙分配任务。“如果我遇到危险,王云鹏接替指挥。王云鹏有事,军训团交给张统澜。战术不变!”
“少说丧气话,一会儿阵地外见!” 冯大器狠狠瞪了他一眼,扯起三八大盖儿,转身直奔左侧已经被炸得看不出模样交通壕。
王希声背起大刀,默默地向右。二人在沿途不停地将自己麾下为数不多的弟兄唤醒,带着他们继续前行。两行单薄的人流,很快在交通壕与战壕对接处消失不见,紧跟着,鬼子的航空炸弹也如鸟屎般落了下来,将阵地再度吞没在硝烟当中。
没有人试图反击,无论是马克沁,还是捷克式,射速和射高,都不足以对抗小鬼子的飞机。更何况,大伙手中的子弹已经寥寥无几。
残破战壕内,李若水带领麾下弟兄们将身体半圈着贴向壕壁。手肘弯曲,小腹和胸口尽量与壕壁保持五到八厘米的距离。
这个动作,是医务营下发的手册中所教。他的发明者,留洋归来的李营长因为承受不了放弃伤员单独撤退的压力,去年11月在娘子关举枪自尽。李若水不知道动作管不管用,但是却坚信,不忍抛弃伤员独活的李营长,绝对不会坑害自家袍泽。
“轰隆——” 一枚航空炸弹在距离他不远处的战壕外爆炸,热浪夹着弹片和泥土,四下横扫。因为战壕足够深,他没受到任何伤害。但五腹六脏,却被震得上下翻滚。
“轰隆——” “轰隆——” “轰隆——”
“轰隆——” “轰隆——” “轰隆——”
更多的航空炸弹落下,将战壕两侧炸得泥土翻滚。几名身体单薄的战士,被震得脸色发青,鼻孔、耳朵都缓缓冒出了血珠。却不敢跳起来逃窜或者躲避,只能将身体佝偻得更弯,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再猛烈的轰炸,也有结束的时候。趴着不动,只要不倒霉到被炸弹直接命中,就有八成以上机会生存。而跳起来乱跑,阵亡的概率超过一半儿!
这是大伙两天一夜的恶战中,用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经验。在没有任何防空武器,也没有飞机应敌的情况下,中国军人只能靠“概率”,来决定自己能否幸存。很多人在苦苦等待的过程中,无声无息地死去。而侥幸坚持到轰炸结束的人,却还要再忍受接踵而至的炮击。
的确,鬼子的战术非常呆板,飞机炸,大炮轰,机枪开路,然后是步兵冲锋。然而,呆板的背后,却意味着,他们具有绝对的火力优势。很多缺乏训练的中国地方军队,往往坚持不到鬼子的步兵发起冲锋,就因为伤亡过重而自行崩溃。能咬着牙坚持到鬼子步兵发起冲锋阶段的革命军精锐,战斗力也会减员而大幅下降,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无法给鬼子造成足够的杀伤。
像二十六路各部这样,能在日军使出了全部看家本领,依旧坚守阵地两天一夜的中国军队,实际上非常稀少。这一方面得益于孙连仲治军有方,另外一方面,则得益于西北军素有敢于拼命的传统。
为了完成总指挥李宗仁交代的战术目标,将日寇牢牢阻挡在台儿庄之外,孙连仲将军不惜老本儿,把自己麾下目前建制最完整,韧性也最强的三十一师,摆在了正面。并且亲口给师长池峰城下达了十四个字的督战令,“可以战死,不得后退,否则,提头来见!”。
池峰城当时以“倍感荣幸”四个字相回应,随后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排兵布阵。为了尽可能地锉伤日军锐气,令后者失去追寻胜利的信心,他特意将麾下实力最强的181团,186团和军训团,摆在了防御圈外侧,互成犄角。并且将暂编二团一营和特战队,也派到了军训团所在的运河阵地,加强防线。
这一安排,在昨天、昨夜和今天上午,都取得了很好的成效,极大鼓舞了其余各路守军的士气,并且给池峰城和孙连仲两人,赢得了从容调兵遣将时间。但是,从今天下去三点钟起,池峰城将军却开始怀疑自己的部署,在指挥部听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坐立不安。
181团和186团,都开始向他告急。两团所在阵地先后被日寇突破,全凭着团长王震和副师长王冠五二人率领亲信舍命杀上,才又将阵地先后收复。他的老朋友黄樵松所负责防御的台儿庄西北角,据说也岌岌可危,五分钟之前,黄樵松甚至亲自打来电话,托他照顾妻儿,然后提着大刀上了城墙。
然而,完全出乎池峰城意料的是,他事先认为可能第一个坚持不住,实际上人员组成最年青,作战经验也最少的运河阵地,却始终牢牢控制在李若水等人手里。开战以来,李若水、王希声和冯大器三个年青的基层军官,硬是带领着各自麾下同样年青的士兵,没让小鬼子踏入自家战壕半步!
虽然三人在今天中午两点前后,曾经打电话向师部请求过一次援兵。但是,当池峰城将自己手中无兵可派的情况告知后,三人从此就再也没多说任何废话,只管带领麾下弟兄咬紧牙关死撑。
“轰隆,轰隆,轰隆——” 连绵爆炸声,从运河方向传来,令池峰城的心脏,再一次抽紧。
“听得见吗?听得见吗?张参谋,请接师座。我部阵地告急,我部阵地告急,鬼子来势汹汹,请求支援,请求师部尽快派兵过来支援!”身边距离他最近的一部电话机内,传来一连串焦灼的声音,令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师座……” 参谋张涛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池峰城。“181团那边,已经第四次打电话过来了……”
“告诉王冠五,他死了,我给他爹养老送终。我死了,军长负责养他全家!” 池峰城猛地一拍桌子,冲张涛怒吼,声音里不带半点儿迟疑。
求援声戛然而止,听筒内,电流在震动的干扰下,发出一连串刺耳悲鸣。“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一声被一声令他头皮发乍,一声比一声令人绝望。
“运河阵地那边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池峰城将头转向另外一侧,大声追问。
“电话线被鬼子炸断了,警卫营派了人去联络,但至今没有拿到任何消息!” 参谋周运扭过头,顶着满脸焦虑汇报。
鬼子从今天早晨开始,主攻方向一直就在运河阵地。刚才的飞机和大炮连续狂轰烂炸,也是针对那里。在另外两处阵地频频告急的情况下,一声不吭的运河防线,其实更令人担忧。更何况,驻守在运河阵地的军训团、暂一营和特战队,成员还以新兵居多。
“那还等个屁!老赵,你赶紧带警卫营,去给老子支援运河阵地。王冠五做事喜欢留后手,他说坚持不住,至少还能再坚持一轮。而运河那边……” 池峰城勃然大怒,将头迅速转向警卫营长赵武,大声命令,“那三个家伙都是愣头青,连怎么向上司求援都不懂!”
“是!” 警卫营长赵武楞了楞,立刻转身小跑着冲出门外。
参谋张涛和周运则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只打一次求援电话,就再不吱声的指挥官,他们俩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到。通常情况下,谁都明白,师部这里不可能听到求援,立刻就答应派兵。首先,三十一师根本没留多少后备队,无法支撑起这么大的消耗。其次,将求援报告压一压,拖一拖,逼着前线将士使出最大力气,也是用兵的常态。
这里边的分寸,凡是经常带兵作战的将领,心里都非常清楚。所以王冠五和王震二将,才一边带队与鬼子拼命,一边不停地打电话向师部求援,如此,才能更早要到援兵,才能确保自己所在阵地万无一失。而运河阵地那边的三个指挥者,偏偏是三个生瓜蛋子,偏偏就是不懂!
运河阵地相对而言,不如另外两处重要。但是,却不能这么快就丢失。那不禁会打击三十一师上下的士气,还将导致整个防线被小鬼子一分为二。所以,在联系不上李若水的情况下,池峰城只好主动给那边送去援兵。然而,还没等警卫营长赵武带着弟兄们出发,先前派出去的联络员老何,却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指挥部。
“完了,来不及了,运河那边危险了!” 久经战阵的赵武心脏一抽,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疯狂的炮击已经停止,鬼子的步炮协同非常精密。往往是在炮击的同时,步兵就已经推近到距离中国军队的防线百米之内。然后在炮击一停,就立刻发起强攻。
这时候老何忽然连滚带爬地返回,肯定是运河防线出了大麻烦。而从指挥部到运河防线的距离,却是三处阵地中最长。即便现在就拿出全身的力气狂奔,赵武也无法保证,警卫营赶到之时,运河防线上还能看到中国军队的战旗。
“报告师座,出击,李团长选择了主动出击!” 就在他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时候,老何的声音,忽然在指挥部的院子里响了起来。隐隐约约,还透着一股子骄傲。“特战队,特战队和暂二团一营冒着鬼子的炮火,提前埋伏在了两侧交通壕和弹坑当中。在鬼子的炮击结束之后,与军训团一道主动出击,杀了鬼子步兵一个措手不及!”
“出击,他们居然在主动出击!” 身体一晃,参谋张涛再也受不了刺激,果断用手扶住了面前桌案。
“这三个混小子,真是胆大包天!”池峰城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望着运河方向,拳头上下挥舞,“老赵,老赵,别傻站着。赶紧带警卫营过去增援,咱们不能让敢拼命的弟兄吃亏。你去,你去跟他们三个说,等此战结束,池某人亲自为他们三个,为他们三个把盏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