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月的鲜花 （四）
    日本驻华北特别任务机关得到南苑遭到八路偷袭的消息，已经是后半夜。机关长茂川秀和抓着已经只剩下忙音的电话，面如土色。
    牛皮彻底吹破了。
    他上个月报告给国内的战绩有多“辉煌”，接下即将面临的处罚，就会有多严重。无论他怎么涂脂抹粉，甚至拿出一堆真凭实据来给自己作证，都不会挽回自己的形象。上头会固执地认为，隐藏在北平城内的铁血除奸团，根本没有伤筋动骨。此外，原本势同水火的军统和八路军细作，也因为他茂川秀和的愚蠢，又在北平联起手来，展开了第二次亲密合作！
    默默地发了十几分钟呆之后，为了将功补过，茂川秀和连夜用电话召集属下。把几个课的负责人，全都叫到了身边，勒令他们带领关外来的伪警，将北平掘地三尺。务必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将漏网的锄奸团余孽赶尽杀绝！
    行动课长武田正一等人，知道事情紧迫，立刻分头开始忙碌，将北平城搅了个鸡飞狗跳。将地痞，流氓，小偷、骗子抓了十几卡车，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真正的锄奸队员，更没找到任何一个八路密探！
    论对日本鬼子的忠心，关外来的伪警，的确远远超过他们的北平同行。可论对地方的熟悉，他们可真是被北平同行甩了十万八千里。他们连北平城到底有多少个胡同，多少口水井，都没弄清楚。怎么可能抓得到“真凶”？
    到了此时，茂川秀和这才终于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只得发了一笔钱，将关外调来的伪警，陆续送上了开往伪蔓粥国的火车。又将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的查良谋等人从监狱里放出来，亲自好言安慰了一番，让他们官复原职，各自带着重新上岗的原北平人马，去维护治安。
    查良谋等一帮老狐狸即便对鬼子再忠心，被吓了半死之后重见天日，也需要时间去适应。因此，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却毫无建树。他们手底下的伪警们，经历了这次集体失业再上岗之后，也终于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大伙在日本鬼子眼中，就是一把把夜壶，想用的时候就拿出来，不想用就一脚踢床底下，哪怕碎了也不会心疼！所以，做夜壶就得有做夜壶的觉悟，别屎壳郎赶火车，假积极！
    伪警察们个个就是出工不出力，摆出一副“老子抓不到，大不了再失业”的态度，让形势愈发恶劣。茂川秀和等人天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什么都做不了。无奈之下，只好向驻守在北京附近的日本军队求援，而日本军队，却因为最近国内主张席卷亚洲和主张见好就收的两派斗得厉害，也人心惶惶，抽不出足够的特务来给茂川秀和帮忙。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日本驻华北特别任务机关上下都焦头烂额的时候，北平城，居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不仅让茂川秀和等人目瞪口呆，就连华北驻屯军总司令多田峻本人也受到天皇的严厉训斥。并且由于这件事，继“七七事变”后，将整个世界的目光，再一次吸引到这座古老的城市上。
    两位天皇特使，高月保中佐和乘兼悦郎参谋清晨遛马之时，遭到了刺杀。前者当场死亡，后者身受重伤！而刺客，还是来自那支被武田正一早就宣布完全消灭了的铁血除奸团，绰号，“麻子”！
    这下，北平城内，所有脸上有麻子的人，可是倒了大霉。不由分说被特务带着伪警抓进了监狱，严刑逼供。可那两千多个倒霉的麻子，连天皇特使遇刺地点都不知道在哪儿，怎么可能供出有用的消息。虽然不停地有人被屈打成招，可供词和事实根本对不上，徒劳地惹出一场又一场笑话！（注1：天皇特使遇刺案发生于这年11月，刺客是麻克敌，第二年壮烈牺牲。）
    一连数日，茂川秀和都被上峰训斥，导致他听见电话铃声，心里就直打哆嗦。然而哆嗦归哆嗦，他却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时间拖延，想不被撤职查办，就只有两条路，要么马上将北平城内的铁血除奸团成员，真正一网打尽。要么，推一个替罪羊出来，承担南苑仓库被烧，天皇特使被杀，以及其他以一系列重大失误的责任！
    前者很难，一时半会看不到希望。而后者，却近在咫尺。当初力主他调关外伪警来北平的，有两个人，一个为伪天津市长潘毓桂，另外一个，就是他麾下的行动课长武田正一。潘毓桂是个政客，虽然出了个馊主意，拿来负责日本驻华北特别任务机关的错，不太合适。而武田正一这个长崎来的土鳖，老是野心勃勃地盯着机关长的位置，还跟同僚矛盾不断，抛出来“顶缸”，再恰当不过。
    况且要武田正一承担责任，也不算冤枉了他。当初铲除“铁血除奸团”的功劳名单上，他可是排在了第一位，顺手还捞了一个中国的千金小姐做妻子。总不能好处全都一个人占了，责任却让同僚来背？
    于是乎，没用多少时间去斟酌，茂川秀和就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给新婚不久的武田正一课长放长假。至于武田正一“被放假”这段时间，特务机关行动课的工作，自然交给了副科长酒井大雄来兼任。当然，等上头对天皇特使遇刺案的处分结果下来之后，武田正一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课长的位置上，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决定作出之后，特务机关从上到下，几乎全都松了一口气。唯独武田正一本人，恨得不知道躲在办公室里摔碎了多少茶杯。然而，恨归恨，他却只能选择服从。然后灰溜溜打了个一个报告，要求带着新婚“妻子”，回长崎探亲。
    茂川秀和巴不得武田正一自己滚蛋，好把黑锅向他身上扣实。接到报告后，当场大笔一挥，给予批准。于是乎，在全体特务庆幸或者同情的目光里，武田正一这个陆大的高才生，收拾好了行礼，带着刚刚出院没几天的“妻子”和忐忑不安的几名下人，踏上了东去的火车。然后在天津登船，直奔长崎。
    他这一走，非但让北平城内的军统和八路秘密工作人员们，全都兴高采烈。大汉奸殷汝耕的家中，也是一片欢腾。
    虽然殷小柔被他们当做礼物送出去之后，就与武田正一住在一起。哪怕是被打得几次进了医院，也没提出要回娘家。可殷家上下，却全都知道，她经常被武田正一殴打的事实。对于这盆“泼出去”的水，殷家的男人没办法，也没勇气去替她主持公道，可几个长辈内心深处，还是期待着武田正一哪天能够幡然悔悟，对殷小柔多少好上那么一点点儿。这样，双方的关系才能长期保持下去，也让他们“卖姑娘”卖得多少能够心安。
    如今，武田正一带着殷小柔去了长崎，肯定会见到传说中那个非常有钱，开得起大船厂的亲家公。以殷家的门第和殷小柔的长相，肯定也能讨得亲家公的喜欢。而亲家公承认了殷小柔的地位之后，武田正一再打她，就多少也会留着点儿力气。否则，即便不怕对殷家不好交代，也很难面对亲家公夫妻的谴责。
    无论是出于心疼殷小柔也好，为了拴住跟武田正一这个乘龙快婿也罢，殷府上下，难得地齐心地替那盆“泼出门的水”默默祈福。然而，非常令他们失望的是，只用了短短两个月，殷小柔就又被武田正一从日本带回来了，并且瘦得形销骨立。
    毕竟是亲生的女儿，殷母看得直掉眼泪，偷偷找来自己花钱替姑爷家雇佣的下人，花了重金询问究竟。下人们最初谁都不敢说，后来承受不住大洋的诱惑，终于如实相告。
    原来，那武田正一，根本不是什么开船厂的少东。其父亲、哥哥、弟弟都在长崎的船厂做着最低等的苦力工，母亲，嫂子、妹妹，则在长崎郊外给人做雇农。原本武田正一做了少佐，每年都能寄一大笔钱回去补贴家用，家中的日子还能过得去。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前一阵子船厂失火，将他的父亲烧得尸骨不剩，将他的哥哥也炸瞎了一只眼睛。
    武田一家对天皇忠心耿耿，对家中所遭遇的惨祸，在给武田少佐的信中，只字未提。直到武田少佐带着新婚妻子回了家，才发现，信上所描述的渐渐好起来的小康之家，竟然穷得连窗户玻璃都用不起。而瞎了一只眼睛的哥哥，还在医院中等着他下一笔寄回来的钱救命。
    偏巧家中两个侄儿叫喊肚子饿，殷小柔心软，就掏出银元来让他们去换钱买米。这个动作，让武田正一顿时觉得受到了羞辱，抡起拳头，当场对她大打出手。
    结果，三拳两脚下去，殷小柔就流了产。送到医院之后，多亏了身上带了足够的金条，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我可怜的女儿啊——” 殷小柔的母亲听罢，大哭一声就昏了过去。
    殷小柔的父亲和叔叔们虽然绝情，听到自家女儿（侄女）受到如此虐待，也都红了眼睛。全府上下男人们，不敢去找武田正一讨还公道，只好安排女眷们打着亲戚的名义，趁武田正一回特务机关上班的时间，去殷家专门为武田正一买的宅院里，安慰殷小柔。
    然而，去了之后，女眷们一个个很快就全都逃了回来，泪流满面。
    她们记忆中的那个殷小柔，已经全然不见了。
    剩下的武田小柔，无论她们如何好言安慰，开导，都不做任何回应。只有眼睛偶尔转动一轮，才让她们相信，自己面对的是个活人，而不是行尸走肉！
    她们不敢留在那座阴森森的宅院里，面对行尸走肉的殷小柔。
    因为她们都知道，其实在被亲人押上返回北平的汽车那一刻起，殷小柔就死了。
    杀了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号称全天下最疼爱她的殷汝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