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遍了原野 （二）
    对包揽了北平大部分药材生意的金家长辈们来说，随着郑若渝被捕入狱，北平铁血除奸团的成员们纷纷以身殉国，待嫁闺中的金明欣，就彻底成了大伙的心病。
    长辈们即便再不关心她，也都知道她跟郑若渝两个平素几乎形影不离。再不关心她，也知道她曾经在二十六军中做过护士，当初是由于家人的逼迫，才不得不返回北平。再不关心她，也知道在特务和伪警满城搜捕抗日分子的时候，她因为“恰巧”去了天津，才躲过了一劫。再不关心她，也知道日本特务曾经将她列在了怀疑名单中，只是因为找不到凭据，才不了了之。
    所以，为了她以后别继续“任性胡闹”，给家族招来灾难，将她赶紧嫁出去，就成了最佳选择。按照中国传统，嫁出门的女儿，从此属于丈夫家的人，即便她惹下滔天大祸，也与娘家毫无瓜葛。而根据金家某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的说法，女人之所以“不安分”，就是因为没有男人。嫁了人之后，从此就会安安心心相夫教子，不问世事。
    对于执平津两地电影、戏剧行业牛耳的袁家来说，袁无隅同样让长辈们闹心。他可以做花花大少，走马灯般换女朋友。也可以狂吃烂赌，将大把大把的钱财，都变得不知去向。他甚至可以修园子，养戏子，抽丫片，把传说中所有败家行当都做个遍，长辈们都不会在乎，袁家也有足够的钱给他糟蹋。袁家还有足够的晚辈，能随时接替他成为家族的顶梁柱。
    可袁无隅唯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跟平津两地的抵抗者，产生任何瓜葛。偏偏袁无隅总是行踪不定，并且跟很多已经牺牲的抵抗者，都有过密切来往，这让袁家的长辈们无法不提心吊胆，并且设法防患于未然。
    当然了，袁无隅毕竟是长房的长子，家族中谁也不敢提出将他扫地出门。但办法总是有的，只要肯努力去想。而据说让一个男人收心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做儿媳妇，从此之后，他就会沉浸于温柔乡之中，再也不问窗外是非。
    要是一个不成，还可以找两个，三个，乃至四个，直到他没心思再去惹祸。虽然眼下已经是1941年，可一夫一妻，在北平依旧停留在纸面上。有钱又有本事男人，谁不是妻妾成群？咱们家无隅只要不去做抵抗者，娶一百个，家里头也能付得起聘礼！
    双方的家族中，都有不少行动派。在他们的努力下，通过媒人穿针引线，就有了今天这次相亲。双方家中长辈对这幢门当户对的好姻缘，都非常重视，对相亲的结果翘首以盼。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当袁无隅和金明欣发现相亲目标居然是对方，说话立刻就跑了题。
    “那个，那个小昕，你需要不需要手帕，在，在座位后面有个小化妆盒！” 汽车越开越远，袁无隅抬手擦了把汗，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没哭！” 金明欣终于想起来，今天是奉命来六国饭店相亲，而不是商量如何去杀人。用手绢抹了抹鼻子，没好气地强调。
    ”噢！“ 号称花花大少的袁无隅，有无数手段哄女孩子开心。遇到了金明欣，却一样都使不出来。闷闷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开车前行。直到看到前方有日本鬼子在设路障检查过往行人，才赶紧打了一下方向盘，将汽车驶入了一条偏僻而又陌生的胡同。
    ”小心，前面有人！“ 金明欣忽然哑着嗓子大叫，吓得袁无隅激灵灵打了冷战，赶紧踩住了刹车。
    一个乞丐瘸着腿儿，从汽车前跑过。不敢停下来仔细检查自己伤得重不重，更不敢去找司机的麻烦。这年头，北平城内开得起汽车的，要么是汉奸，要么是汉奸的家人。乞丐们才没胆子，去捋司机的狼须。
    ”站住，你，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袁无隅将车熄了火，推门而出，冲着乞丐大声询问。
    乞丐闻听，吓得魂飞魄散。双腿骤然加快速度，转眼就在胡同内的岔路口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无隅楞楞地看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返回汽车。一扭头，看见金明欣正在目光炯炯地瞪着自己，赶紧笑着道谢，”还好，你提醒的及时！他的伤应该大事儿，否则不可能跑得那么快。“
    ”没事儿就好！“ 金明欣也是一阵后怕，抬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胸口。
    经此一吓，二人全都忘记了先前的争吵和不快。瞪着眼睛互相看了片刻，彼此都觉得好生尴尬。
    ”家里长辈急着给我找个厉害媳妇管着我，以免我今后给家族惹祸！“ 再度发动汽车，袁无隅一边漫无目的在北平城内穿行，一边小声解释。”我推脱不掉，只好过来敷衍一下，没想到相亲的对象竟然是你！“
    ”家里的长辈急着把我嫁出去，以后再惹了日本人，好算在婆家头上！“ 金明欣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涩。
    二人再度摇头苦笑，彼此之间，竟然有些同病相怜。
    偌大的北平城内，此刻做汉奸或者顺民才是主流，做抵抗者永远都是另类。他们两个另类，以前都是两个家族的心肝宝贝。此刻，则成为两个家族都在努力防范的对象。
    ”干脆，你把你的大象影业独立出来算了！“ 笑过之后，金明欣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低声向袁无隅劝谏。
    ”那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说切割就切割？不现实的！“袁无隅摇摇头，低声长叹，”况且我二叔早就想把大象影业拿走，交给我弟弟袁无锋掌管。给我娶个媳妇，让我收心，只是他跟我父亲两个交手之后达成的妥协而已！“
    ”无锋？“ 金明欣眼中，立刻又出现了另外一个花花大少。比起袁无隅来说，袁无锋才是真的名副其实。从两年前高中一毕业，就开始流连花丛。袁无隅好歹还帮助家里拍了几部卖座的电影，而此人却摄像机怎么对焦都没学会，就懂得如何勾搭女影星。
    ”对，无锋！“ 袁无隅耸了耸肩膀，继续无奈地苦笑。”做花花公子，顶多是败家，我们家败得起。做抵抗者，则是灭门。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
    ”噗嗤——“ 金明欣被他的说法逗得直接笑出了声音，说完之后，心中不觉又多出几分悲凉。
    袁无隅好歹还能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做一个不被家族所容的抵抗者。而自己，连抵抗者都做不成了，且一样不被家族所容。两相比较，谁又有资格笑话谁？谁又有资格可怜谁？
    正顾影自怜之际，却发现袁无隅忽然又停下了汽车，用极低的声音补充：”小昕，郑重说明一下。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去年去烧鬼子的仓库，真的不是我负责组织。是……“
    尽管隔着厚厚的车窗，他依旧不放心地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才用更低的声音继续说道：”是李哥和大王，李哥进城联系了我，负责在南苑东北角制造混乱。给大王带领的八路军独立营创造机会，声东击西！“
    几句话言非常简短，所包含的信息量，对于金明欣来说，却大得惊人。让她瞬间就僵在了汽车内，整个人宛若泥塑木雕。
    王希声还活着，真的活着。并且又回到了北平附近，成了让鬼子头疼不止的土八路！上次为铁血除奸团分散鬼子注意力，一把大火烧掉南苑仓库的，居然就是他，居然就是他所带领的八路军独立营！
    可他既然回到了北平附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怕我受伤，行动时不肯让袁无隅叫我一起去，至少该向我报一声平安！他心里，他心里到底，到底还有没有我的位置？他，他莫非真的分了手之后，就将我彻底忘了个精光！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就顺着她眼睛里淌了下来。淌过姣好的脸蛋儿，淌过下巴，淌过柔美的脖颈。
    袁无隅在前座上通过后视镜，将眼泪看得清清楚楚。笑了笑，再度轻轻摇头。不用再猜了，答案已经非常清楚了。她的心，只属于大王一个人的，容不下第二个影子！
    想到这儿，他又笑了笑，将手枕在自己脑袋后，笑着补充：”大王跟我问过你的情况，知道你也跟我一样是铁血除奸团的成员后，非常震惊，也非常为你骄傲。但是，他不准我告诉你他已经参加八路的消息，说，说怕你为他担心，也怕给你惹来麻烦！“
    ”那有什么麻烦的，大不了，我退出除奸团就是！“ 先前还为被除奸团扫地出门而耿耿于怀的金明欣，连犹豫都没犹豫，就直接作出了选择。紧跟着，赶紧又抹了一把脸，仿佛唯恐袁无隅看见自己刚才在哭，”我已经跟锄奸团毫无瓜葛了，你是知道的。下次你如果能碰上他，一定记得告诉他。对了，他和李哥，他们为何不怕给你惹来麻烦？你，你是不是也参加了八路？！“
    一连串问题，问得袁无隅招架不迭。犹豫了好一阵儿，才又伸了个懒腰，苦笑着回答：”我的姑奶奶啊，你还嫌我被军统怀疑得不够，还问我参没参加八路？我倒是想啊，可是得人家要我才行！当年我跟你是一起回的北平，怎么可能有机会参加八路？上次合作，李哥是通过麻子联系的我。麻子才是八路的人，所以过后才又去刺杀了日本狗屁天皇的特使！“
    这番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却说得无懈可击。更关键是，麻子已经壮烈牺牲，别人不信，也无法找他询问。
    ”对不起了，麻子！“ 通过镜子，看到金明欣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袁无隅在心中暗暗道歉。
    他不是信不过金明欣才故意撒谎，而是组织纪律不准许，他现在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对金明欣坦然相告。此外，眼下国共祸起萧墙的可能，越来越大。他也不愿意让金明欣为自己多一份担忧。
    金明欣是大王的女朋友，今天的相亲，则是双方家长的意思。他袁无隅再没出息，也不能挖好朋友的墙角。更何况，此时此刻，好朋友还在战场上跟小鬼子拼命！
    “胖子，若渝姐被日本鬼子留了下来，并且准许她的家人请医生为她诊治的事情，是不是李哥帮的忙？” 金明欣声音在后排座再度响了起来，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找人确认。
    “当然是了。否则，郑家那些人，早就登报跟若渝姐脱离关系了，怎么可能对她施以援手？！” 袁无隅笑了笑，回答的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几分骄傲。
    郑若渝的性命，是李若水和他联手救下来的。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甚至远远超过了李若水。这让他感到很是开心，很是自豪，虽然所有开心和自豪，都不能够说给任何人知道。
    “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金明欣的眼睛，在镜子里忽闪忽闪，就像两颗明亮的星星。“胖子，这件事若渝姐知道么？”
    “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告诉她！” 袁无隅想了想，有些遗憾地摇头。
    “我去探监，偷偷告诉她。这件事一定要让她知道，这样，她一定会很开心。她才有力气坚持下去，坚持到李哥和大王带着八路军打进城里头来！” 后视镜里，金明欣笑容，带着明显的少女气息，明亮而妩媚。
    “她如果知道李哥一直在努力救她，肯定会开心！” 袁无隅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笑着点头。
    “胖子，你能跟我再说说大王的事情么？所有你知道的，我，我自打那年分别后，就没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金明欣的笑容，忽然变得羞涩，声音也小得宛若蚊蚋。
    “当然能，不过，我知道的，恐怕也不太多！”袁无隅的心脏微微一痛，却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