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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节
    感知干扰似乎撤掉了大半,燃烧的建筑与星空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森林与蓝天。可是那两个孩子仍然匍匐在附近,奄奄一息。
    “既然是不存在的,带着也没关系吧。”小苏照哭得撕心裂肺,季小满声音很低,把金属手指握得咔咔直响。
    “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十分钟了。”唐亦步温和地提醒道,“最多还有五分钟的准备时间,请注意。季小姐,如果你五分钟内做不出决定,我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
    而作为季小满询问的对象,那个膝盖高的三脚机械没有答话。不知为何,季小满从它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悲伤气息。余乐摇开车窗,在意地瞧过来。
    “我想问你们很多事。”他提高嗓门,好让几步外的季小满也听清。“先解释这个吧,唐亦步。之前你说这俩孩子是漏洞,然后咱就分开了——现在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恐怕阮教授不能让他们消失。”唐亦步平静地表示,“还记得墙纸那个比喻吗?”
    “记得啊。岛上所有人的感知干扰是第一层,阮教授独自制造了第二层感知干扰,将现实盖在最底下。”余乐语速极快,“咋了?”
    “这两个孩子是第一层墙纸上的东西……不,倒不如说他们是贯穿两层墙纸的钉子,连接了两层墙纸。”唐亦步瞥了余乐一眼,“他们恐怕是车顶那两位的想象产物吧,看他们的精细程度,制造他们的人一定相当想回到过去。”
    只是想象的产物,就像斑驳的陶瓷娃娃头、蠕动的血肉、或是让人反胃的幻象植物。
    “只不过有一个区别——我们的阮教授自然不认为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真的,却忍不住在意那两个孩子,潜意识把他们当做活动的人。换句话说,以前只有阮教授通过自己构建的第二层墙纸影响最表层,这是唯一一次,最表层的感知干扰反过来影响到了阮教授。”
    那两个孩子被苏照制造出来,慢慢被其他人“承认”,最终确实得存在于这座岛上。这是只会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深刻而绝望的回忆凝结为血肉,踏进残酷的现实。
    他们被一个又一个人“承认”,作为意识的集合,活在了摄像头下,诞生于这个世界。然而感知干扰如果彻底撤去,他们会像肥皂泡那样轻巧地消失。
    对相关知识有所涉猎的季小满抱住肩膀,整个人有点抖。
    ……那是只存在于他人认知中的“人”。
    “所以他们是薄弱点,既被我承认,也被这座岛上其他人承认。所以如果有人伤害他们,能够暂时地打破两层‘墙纸’间的界限。”
    阮教授的三脚脑容器终于开了口。
    “用你们的比喻,相当于把钉穿两层墙纸的钉子拔松,能看到第二层也是当然的。我把他们送到你们身边,的确是想引导唐亦步来见我。”
    “小满姐姐。”那幻影还在哭泣。
    小照和康哥是两段入驻肉体的回忆数据,而那些回忆在混乱前再次把自己切分,复制出两段小小的回忆残渣。
    它们甚至连肉体都没有。
    “小满姐姐——”小苏照抓住季小满的裤腿,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走吧,季小姐。”阮教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时间了。”
    季小满没说话,眼圈有点泛红。
    “秩序监察到了。”那三脚机械说道,“他们……有别的用处。”
    季小满抬起头,刚想说些什么,面前的景物便晃动起来——它们再稳定下来时,她人已经被唐亦步拎到车后座,和阮教授的三脚机械一起。
    她努力抬起头,看向车窗外——小苏照呆呆地坐在原地,两只手拼命抹眼泪。
    随后她炸开了。
    地上两个小小的身影像是古怪的礼花,又像是鼓胀气球上两个新添的针孔。和上次的色彩喷发不同,像是一整个世界通过那两个身影喷向天空。
    季小满的身体僵了僵。
    原本就疯狂的岛屿变得更加疯狂,无数扭曲的新影像在岛上浮现——盛放的花,拥挤在一起的笑脸,游乐场的摩天轮横着旋转,被叠好的纸鹤在空中飞舞。
    而在那些美好事物的间隙中,他们所在的岛中心四周升起死墙,将其他复制人们隔离在外,随即无数炸弹砸了下来。
    第176章 唐亦步的决定
    余乐撤去了装甲越野前后排之间的玻璃屏障。季小满和阮教授的三脚机械待在后排, 阮闲坐在副驾驶, 车窗大大地敞开,他随时可以将身子探出车外, 支援唐亦步。
    唐亦步攀在车侧, 一只手紧紧扒住车顶的支架, 一只手拿着从车里顺出来的枪。
    外面已经不见那两个孩子的身影,季小满的眼神有点直, 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阮教授的脑操纵着三脚机械扎进座椅缝隙, 将自己稳稳固定在后排。铁珠子已经滚进了座位间的垫子夹缝, 见大家都上了车, 它开始放心地呼呼大睡。
    窗外则完全乱了套。
    临时升起的死墙如同劣质布偶的外皮,它们盛不下勃发的幻象。那些色彩缤纷的东西通过两个不存在的孩子涌出,鼓鼓囊囊地挤在车子周围,遮天蔽日, 源源不断。像是这世上所有的乐园同时倾塌, 里面带有颜色的一切事物都拥有了生命, 一同决定来个盛大的游行。
    炸弹径直坠入那些感知干扰铸就的幻象, 仿佛锚沉入彩色的海洋,没有溅起太多水花。
    “往哪走?”余乐憋红了脸,看起来有一万个问题想问, 最后挑了个字数最少的。
    “正北。”阮教授和阮闲几乎同时开了口。
    余乐没废话, 他飞快发动车子:“我先用手机凑合一下, 有难搞的障碍随时提醒我,你们做得到吧。”
    既然阮教授已经在他们车上, 应该不至于再去用感知改写手机显示。余乐调整了下驾驶座前的手机位置,鼻子里哼了声。
    “嗯。”阮闲轻声回复,眼睛盯着攀在窗外的唐亦步。
    五颜六色的气球活物般扭动,冲向天空。旋转木马马蹄朝天,吊杆插入地面,上下跃动。好在废墟海出身的余乐心理素质过硬,托了穿梭剂的福,他看到什么都敢驾车一头撞上去。
    异象暂时将他们保护在最底部,一时间没有秩序监察找到他们。阮闲观察了会儿窗外那群狂欢的死物,随后收回目光:“地下那东西一开始就是干这个用的吧。”
    虽然阮教授拥有独自撑起第二层“感知墙纸”的能力,前提也是感知干扰不会太复杂。目前被死墙围出的岛屿中心撑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可不是后排小小的三脚机械能做到的。
    正如他自己,阮教授同样是个经验丰富的骗子。
    他展示给他们的噬菌体状机械根本不是对付主脑的刺杀装置,而是控制这座岛的感知干扰装置。而装置上那些复制大脑八成被用在了增强感知上。
    “刺杀装置的确存在。”阮教授听起来没有很意外。“我只是没有把它安置在这里。”
    故意选择危险的灯下黑做法,或者干脆放在别处。两种做法都说得通,没有足够的信息,哪怕是阮闲自己也不好判断。事情到了现在,对方的布局彻底明晰。
    虽然不愿意承认,他和唐亦步在情报收集上惜败一着。十二年的实战差距果然还是存在的。
    “在您二位叽里咕噜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前,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余乐一踩油门,加快了车辆的行进速度。他随手将一个纸团扔到阮闲大腿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趁现在安稳,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他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后座的三脚机械:“我这人最恨被蒙在鼓里。我和小奸商就搞懂了唐亦步是mul-01亲戚这回事,然后呢?你们几个嗖嗖冲回来,嘟囔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按着我们一起跑。”
    “这事儿总得有个解释,说实话,那两个孩子也就算了,后面那个怪机器的情况我都不清楚——”
    “我还不明白。”季小满打断了他,声音有点哑。“那两个孩子的事情,我还不明白。”
    阮闲抱住双臂,没有说话的意思,用目光给了后排阮教授一个“您先请”的示意。
    “算了,我是该解释一下。”
    阮教授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安抚效果。
    “从季小姐这边起吧……那两个孩子,所有的反应、表现,都是由康子彦和苏照创造出来,随后被其他人的印象塑造的。这事儿说起来也挺复杂,简单来说,他们是‘他人眼中的人’。”
    “可是……”
    “他们没有生命,虽然行动模式很像活物,但的确没有。季小姐,我明白你的心情,哪怕我很清楚里面的原理,还是免不了被影响——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艺术作品里被塑造的角色,那样会好受些。”
    “他们没有感觉吗?”季小满的声音里有点少见的恼火。
    “我不知道,没人能知道。生命这个概念本来也是由人定义的。”阮教授轻声说,“这就是当初没有控制好发展的代价。我们的社会伦理完全跟不上技术前进的速度。如果在这些问题上钻牛角尖,人会疯掉……所以我才一直坚持人的‘自然性’。”
    他停顿了会儿,转向余乐的方向。黑盒在玻璃槽中晃了晃,又冒出一串水泡。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正牌阮闲的复制人,你们认识的那个阮教授。准确的说,是阮教授的大脑。现在的我同样很难被划分到‘人类’的范畴。”
    余乐抓住方向盘的手抖了下:“……你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了?”
    “他的确挖了。剩下的我来说吧。”阮闲将余乐扔回来的纸团揉了揉,放进口袋。“我的身份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暂时不解释了——简单说来,亦步来这座岛上找阮教授,是阮教授早在几年前就做好的计划。我们都只是添头。”
    “他在地下制造了一座感知干扰机械,用来隐匿自己的身份,同时谎称它是对付mul-01的武器,对亦步的立场进行判定。这就是我们刚刚在聊的东西。”
    阮闲擦拭着自己的血枪。
    “阮教授调查过你们,知道你们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只有我出身不明、行为可疑。所以按照我的推算,他会杀死我给亦步看,顺便将我的尸体带回研究。”
    “我需要趁这个机会去亦步身边。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让你们目击这一幕,字条只是以防万一而已。你我不知道,季小姐恐怕会冲出来帮我吧。”
    “……听这说法,连你都不是人?”余乐嘶地抽了口气。
    “姑且算,但严格来说也未必算,不要太在意。心里实在过不去,你可以把我当成正牌阮闲的僵尸。”
    阮闲将血枪收好:“接下来是重点——确定亦步还在,并且不太想合作,我们的阮教授把亦步的存在暴露给了主脑。这不,打上门来了。”
    余乐好歹也是曾经的大墟盗,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已经能猜到阮教授想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他们不合作也得合作。唐亦步的身份注定他不会感情用事,只会选择对己方最有利的方案。
    “你们这都没跑掉?”余乐喃喃道。
    “慢了一步,没想到这位也那么疯。”阮闲耸耸肩。
    余乐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去追究那个“也”字代表的意思。
    姑且算确定了两人的身份,按理来说最该激动的季小满却依旧情绪低落。娇小的姑娘在后座蜷缩身子,看起来没有和阮教授说话的意思。
    “下一步呢?”余乐通过后视镜瞥了眼季小满,快速收回目光。
    “摆脱追兵,接下来看情况。”阮闲再次看向窗外的唐亦步——敌人还没攻过来,唐亦步固执地吊在车侧,甚至开始愉快地玩弄那些幻象。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那仿生人正伸长一条手臂,愉快地让手掌拂过路标五颜六色的云状物,情绪看上去很是高昂。
    他不担心吗?
    阮闲第一次体会到了担心到烦躁的感觉。最近那股患得患失的情绪简直要把他逼疯——如果他们足够幸运,唐亦步不至于在秩序监察面前暴露太多实力,他们还有隐姓埋名藏起来的可能。但如果唐亦步暴露了战力,他们不得不和阮教授合作,先下手为强,做掉主脑。
    后者代表着唐亦步要承受确切的死亡率。何况阮教授已经把他们引到了这一步,不至于在这种细节上出漏子。
    这个念头让阮闲胸口堵得厉害,看着面上无忧无虑的唐亦步,他有种心脏濒临爆炸的憋屈感。
    曾经的在意变为关心,可“关心”无疑是种陌生而痛苦的情感,阮闲不怎么喜欢。
    按理来说,若要保全自己,他应该尽快想办法摆脱那枚致命的耳钉,离唐亦步远远的。然而就算清楚这是最合理的做法,阮闲坚定地将它扔到了脑后。他无法再游刃有余地处理那份爱意,它混合了欲求、遗憾和占有欲,成长为拥有巨口的怪物,反过来将他一点点吞噬。
    别说摆脱它,如今他甚至无法阻碍它继续成长,阮闲只能尽力让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这种失控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父亲。”像是察觉到了阮闲的注视,唐亦步捞了一把淡蓝色的云块,往阮闲怀里一扔。“这东西的触感还挺逼真的。”
    “……你可以先进来。”
    “我得好好看着车顶两位。”唐亦步笑得像只偷到鸡肉的狐狸。“而且看这个阵势,我猜……”
    他话音未落,阮闲一声“小心”就出了口。
    余乐的一路横冲直撞让他们很快到达死墙边缘,缤纷的幻象变得稀薄,车子的影像暴露于漫天飞行器之下。两枚追踪弹先行轰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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