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学成了黄粱一梦,难不成还想再去学一个南柯一梦吗?
江雪演奏着胡琴,到了后来,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双眼迷离地看向烛火。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蛾子向着烛火扑过去。
江雪放下胡琴,走过去拿起灯罩蒙住了蜡烛,难得好心地用扇子将那只迷路的飞蛾赶了出去,随后坐在廊上,仰头看着熠熠星空。
翌日午后,江雪带上二胡又一次乘车去往大内。
伦子夫人站在回廊中远远望着正门关闭,转身回房。
一名侍女低声说道:“伦子殿下,雪姬殿下这般勤地前往大内,怕是与二条宫关系匪浅。”
伦子夫人瞥了侍女一眼,不悦地说:“藤原家的事何用你多言。”
侍女被吓得打了个寒噤,再不敢多说话。
伦子夫人攥着桧扇沉默不语,忽而脚下一转,向着彰子的院子走去。
安倍晴明大人已经老了,再不可能如从前那样频繁地来往于宫廷,安倍吉平在占卜颇有长处,安倍吉昌则长于历道和风水法术,多年来彰子的结界一直由安倍吉昌负责,不过,比起深受藤原家恩情的安倍晴明,安倍吉昌多是出于职责而保护彰子。
如果彰子入宫的话,仅仅是出于“职责所在”的保护是不足够的。
多少人的眼睛会看着后宫之主的位置。
假如现任中宫定子得到了阴阳道中后起之秀麻仓叶王的庇护,那么,她的女儿彰子必须要有与之对等的力量来保护。
安倍晴明的孙子昌浩直到十三岁仍然没有元服,这在贵族之中是很少见的,因为关系着仕途,大部分贵族男子一到十一岁就会立刻举行仪式,而安倍昌浩竟然一直拖延到了现在还像孩子一样在阴阳寮打杂,连正式的官职都没有。但是,正因如此,这也说明了那位绝代的大阴阳师在安倍昌浩身上寄予了厚望——如果不曾寄托希望的话,随便举行一个仪式然后随便丢给他一个职位就好了,根本无需如此慎重。
听闻安倍昌浩今年终于要举行元服仪式了,不过加冠者还没有选定。
在元服(也即冠礼)上,最重要的角色便是给接受仪式的人加冠之人,给人加冠,也就是昭告众人加冠者以后会充当受冠之人的监护者,哪怕只是碍于情面,加冠者也会在仕途上给予最低限度的庇护和帮助,换而言之,加冠者的地位直接影响着受冠者的前途。
如果想要拉拢安倍昌浩的话,这个加冠者的人选必须从藤原家出。
伦子夫人心中迅速数过一排姓名。
地位太高者不合适,身份过于贵重反显突兀。
回想起来,藤原行成似乎曾经受过安倍晴明的救命之恩,一直对安倍家抱持着感激之心,目前他兼任右大弁和藏人头两职,在年轻一辈中是极成功的了。
伦子夫人唤来侍女,低声吩咐下去。
彰子坐在帘后对着自己的母亲行礼,开心地说:“母亲大人,您来了。”
伦子夫人屏退众人,绕过垂帘,抚着彰子的长发轻声说:“彰子,吉昌大人这一次来布置结界的时候怎么说?”
彰子低眉顺眼地回答:“吉昌大人说如今府中十分安宁,更有一股清净之气,大约和星之一族有关。”
“星之一族……”伦子夫人微微一怔,温柔地笑着说,“彰子去见过雪和藤了吗?”
彰子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低声说:“雪姬姐姐总是不在家,藤姬妹妹又经常侍奉神前……我害怕打扰她,所以……一直无缘一见。”
伦子夫人笑道:“可曾写信?”
彰子脸色微微泛红,轻轻摇头。
“若是想见的话,总能见到的……”伦子夫人抱住彰子,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过几日,会有新的阴阳师来见你。他会一直侍奉你、保护你,好好招呼他。”
彰子乖巧听话地点头。
第59章 麻仓叶王
前一天江雪和定子中宫说好了时间后直接回了藤原家,因为若是江雪再一次从中宫居住的宫殿前往阴阳寮太过惹人注意,因此前去通知麻仓叶王解咒时间的是清少纳言。
清少纳言以“中宫精神倦怠,数日难以入眠”为由前去阴阳寮寻找曾为中宫张开结界的阴阳师,阴阳头不敢怠慢,直接让麻仓叶王跟着清少纳言去了中宫的宫殿,一路上两人并未交谈,到了宫殿内,清少纳言驱散了无关人员,关上门扉,只留下定子中宫与麻仓叶王隔着垂帘相对而坐。
麻仓叶王温和地询问:“中宫宣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定子中宫攥紧了桧扇,低头拭了拭眼角,稍微停顿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如此风雨飘摇之际,麻仓大人愿意出手相助,如此恩情,本宫铭记于心……本宫虽有报恩之心,可惜,如今本宫在宫中也是自身难保,不敢妄作承诺。本宫知晓麻仓大人并非贪恋权势之人,此番定也不是为了逢迎上意,恐怕……全是因为本宫那位可爱的妹妹的恳求吧。”
中宫口中“可爱的妹妹”——说的是雪姬。
麻仓叶王略有些惊讶,平心而论,他会愿意插手这样麻烦的事情,的确是因为江雪的请求,如果不是江雪开口,哪怕是天皇,也休想让他介入藤原家这堆破事里。
从藤原兼家到藤原道隆再到藤原道长,藤原家的掌权者一再改变,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些贵族全都令人厌恶。
原以为这位从前骄横跋扈的中宫不会有自知之明,现在看来,比起两年前,她清醒了很多。如果两年前她就有现在这样的冷静自省,也未必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吧。堂堂中宫,竟然住在远离天皇甚至偏离了内宫的地方。
既然中宫都已经将姿态放得这样低了,为人臣子,他也还是尽点义务吧。
麻仓叶王笑了笑,避开了江雪的名字,答道:“天皇曾嘱托下官保护中宫,此次未能及时发现中宫被人诅咒,已是失职,中宫如此宽宏,下官心中惶恐。”
定子中宫自嘲地笑了笑,盯着垂帘,似乎想要透过这些细细的间隙看清对面的男人到底是什么神色。
“麻仓大人,这些场面话就省去吧……若在几年前,本宫或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阴阳师都应该替本宫鞠躬尽瘁,如今,若不是陛下开口,还会有谁愿意沾手本宫的事?即使是陛下……在雪妹妹因寻找龙神神子而提起麻仓大人之前,陛下也不曾考虑过要换一位阴阳师来保护本宫……宫中情爱,原本如此……抱歉,本宫不应在麻仓大人面前提起这些。本宫只是想说……本宫与麻仓大人唯一的羁绊便是雪妹妹了吧——麻仓大人也无需急于避嫌。雪妹妹会在这样的时候想到麻仓大人,而麻仓大人也愿意出手,你们之间确实有着与权势名利无关的坚固信任,这样的情谊,若是被无关的言语而影响,那就太过可惜了。本宫只有一句提醒能作为感谢……”
麻仓叶王十分清楚大内宫廷之内的规矩和禁忌,先前定子中宫的那些自怨自艾他只当没听到,直到这时才开口应道:“中宫请讲。”
定子中宫欲言又止,眉头慢慢皱起。
麻仓叶王听到定子中宫的心声,不由得挑起了眉。
(雪妹妹这样为我奔走,着实令人揪心。我既喜悦于妹妹的关心,又羡慕着她的自由,与此同时,我更加深切地为这样可爱的妹妹感到沉重的担忧。)
(无论多么宠爱,一旦扯上权力,藤原氏的当权者就会露出另一张面孔了。)
(为了藤原氏的荣耀、为了藤原氏的权力,藤原家的女儿有着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就如同我当年身不由己地入宫,亦如同彰子今年着裳之后便会以女御的身份入宫,总有一天,藤原道长会令彰子成为中宫,到那时候,“定子”是否还能存活呢?即使活着,又有谁会记得呢?)
(藤原道长捧在手心的女儿彰子尚且如此,如今他这样宠爱的雪姬又能自由到几时?)
(可恨我现在只是个落魄的中宫,不能给她什么庇佑,说不定反而会连累她,就连今次的诅咒亦是……我若是死了,或许对她会更好吧?可是……若是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雪妹妹了……多么的……不甘愿啊……)
有些惊讶啊……
这位中宫竟然真的诚心诚意地为江雪感到忧心,明知道此刻她唯一可信赖可依赖的或许就只剩下“藤原雪姬”了,却没有利用“藤原雪姬”的想法,反而一心一意地为“藤原雪姬”忧虑筹谋……
明明那么的害怕又不甘心,可是,在中宫心底叫喊着“不想死”的时候,更加热烈的想法却是对妹妹的担忧,与几年前心中只有权势的那位中宫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定子中宫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说道:“麻仓大人,我知道你不在意权势,雪妹妹也不在意这些,可是,只要雪妹妹还冠着‘藤原’的姓氏一天,她就不可能摆脱藤原氏的影响,莫说是朋友,哪怕只是她见过两三次的人,都必定会被藤原家反复调查……倘若藤原家认为‘不合适’的话,友人也好、情人也好,全都会从她能接触的世界中消失无踪。如果您珍惜这一份情谊的话,您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麻仓叶王一言不发,凭借着灵视听着中宫的心声,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同情一下他新近承认的友人。
(藤原家没有出身低微的朋友,更不会有出身低微的女婿——即使雪姬能够从入宫的命运逃离,等到约定婚姻的时候,她依然只能在藤原家给出的范围中选择。)
定子中宫的声音低了下去,语调中包含着无奈和自伤。
“您可以当做没听见,这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女人和姐姐对妹妹的些许期望而已……”
(多么希望我的妹妹雪姬可以不必重复我的宿命,期望我的妹妹雪姬不必一个人去对抗藤原氏那样的庞然大物。否则的话……太过沉重,也太可怜、太无奈了……)
定子中宫突然停下了这个话题,重新摆出了后宫之主应有的威仪。
“失礼了。明日未时,本宫会命人打开偏门,麻仓大人可由偏门进入。”
麻仓叶王由始至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分毫不为所动,听到命令之后才恭顺地应声,随后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