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江雪也放弃跳下栏杆临时换个模样了，就这么对橘友雅轻轻挥手，身体稍稍后倾，笑着说：“日安，友雅君。友雅君如此不告而入，可是让我好生为难啊，叫友雅君看到我这般模样，是否感到失望呢？”
    橘友雅仍掩不住眉目间的惊讶，不过倒是没有一点嫌恶的神情，反而很有些惊喜的模样。他握着折扇，轻轻敲上手心，含笑应道：“我倒是觉得，这才是雪姬最适合的姿态。若是安静柔顺地跪坐在垂帘之后，那就不是雪姬了。”
    还好，猜对了。
    橘友雅的情人太多了，传统的大和抚子估计他早就见过了，“不同”才能令他产生兴趣。
    好奇心是一切的开端——连九条命的猫都能害死呢。
    江雪心中一定，也就随性发挥了。
    “既然友雅君这样说，我也就不特意招呼你了，请随意吧。今天友雅君这么早就来访，有何贵干呐？”
    橘友雅走到江雪身旁一步停下，没有更往前去，就这么保持着一种相当微妙的距离。
    再近一些，那是只有非常亲近的人才会踏进的“心理距离”，再远一些，便是只有表面交情的“熟人”。
    每个人都会有个“安全心理距离”的自设，当陌生人踏进了这个范围内，就会引起她的警惕，如果没有好感或者心存敌视，这种心理上的不适会更加明显，所以判断两个人关系一种简单的方法就是看他们到底能在日常生活保持多近的距离——十指相扣这种亲密的动作就绝对不是两个陌生人会做出来的。
    这可不是什么玄学，而是确确实实有统计数据的科学。
    这种心理上的距离自设既可以直接用来观察两人的关系如何，也可以反过来运用。
    因为亲密所以接近，因为接近所以亲密，不要觉得后者不可能——当两人因为某种情况被迫打破这种安全距离进行近距离相处，心理上多少会调整对对方的观感，不是更加喜欢就是更加敌对。
    这是一种自我调节，人总会选择让自己更舒适的生存方式。
    典型例子就比如共患难的男女常常会激发出热烈的爱情，这可不是个例了。
    当然，这种爱情能否在平和时期继续保持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现代社会人口密度增大，个体被迫缩减安全心理距离，但是在古代的话，尤其是各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可以说所有人的安全距离都可以预设的相当大，陌生人之间不提，如果有个看不顺眼的人，你想跟他保持千八百里的距离完全不是难事。
    总体而言，日本岛还算是地广人稀的，不过平安京毕竟是都城，特定地段的人口密度比那些荒僻村落好得多了，心里距离不会宽泛到太夸张的程度。
    根据每个人身份地位不同，安全心理距离也会有相当大的差异。
    对于刀口舔血的剑客而言，不要说一尺，哪怕是一丈恐怕都已经侵入了他的安全距离内，必定会引起他的警惕，这是一种长期处于危险环境而生成的近乎本能的直觉。
    江雪曾经拥有这样的直觉，后来日渐衰退，到现在已经能放任陌生人站在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距离了，只不过多少会令她有些不舒服而已。
    一步之遥，两尺有余。
    江雪对这种距离颇为适应，转头看着橘友雅，笑意盈盈，目光中很有些期待。
    橘友雅也不卖关子了，直接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帖子。
    “这是龙神祭的请帖。”
    江雪接过帖子，有些意外地闻到了黑方的香气。以前大内来的信件上一直都会熏上黑方香，那是因为写信的是藤原定子，现在定子已经出家离宫了，为什么还会有人特意这么做？
    她打开帖子首先看了一眼落款，竟然是当今天皇，一时间受宠若惊。
    “……啊，今上亲笔写的帖子，还让左近卫府少将亲自送来……即使不这么郑重其事，神子出席的祭典，我自然也会随行。”
    橘友雅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正是为了避免雪姬有这样的想法，天皇才让我来走这一趟。雪姬还记得吧，在去桂之前，我曾提过，天皇打算在神泉苑举办祭典，这便是商议的结果。这一次，天皇希望雪姬用‘藤原雪姬’的名义出席祭典。”
    江雪不由得一愣，低头仔细看了看请帖，这果然通篇都没有提到“星之一族”，纯然是以邀请藤原家的姬君的态度发出的邀请。
    “恕我愚钝，这是什么意思？”
    橘友雅微微一笑，回道：“雪姬会这样问，正是因为您已经明白了天皇的意思吧。”
    第114章 老狐狸
    江雪眯了眯眼睛，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星之一族的后裔要侍奉神子，跟随神子出席祭典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是藤原家的女儿出席祭典就会有不同的含义了。
    藤原定子一度出家又被迎回宫后一直得不到朝中支持，原因之一就是藤原家需要一位能够为藤原家主持神事的皇后，而不是已经出家没有了这种资格的定子。
    换句话说，天皇想要邀请的是有资格主持神事的藤原家的女儿——这是赤裸裸的对藤原家的示好，变相说明了天皇对藤原道长做出了妥协。
    华夏古代有皇权和相权的对立，日本这边就有天皇和摄关的对抗，之后更是权归大将军了，天皇和藤原道长对抗了这么久，都不惜接了定子回宫也不愿直接迎道长的女儿入宫，现在却主动下了帖子，还这般细心地用了她喜欢的熏香，想想看也是挺可怜的。明明是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者，却根本没有最高的权力。
    “那样的话，应该去对彰子……妹妹下帖才是啊。”
    橘友雅无奈地摇头，哭笑不得地说：“若不是因为彰子殿下尚未举行裳礼，这封帖子的确应该送给彰子殿下。”
    话说到这里，江雪也就安心了，原来这只是无奈之下的权益之举，本质上还是对藤原道长的示好。
    她笑着合上了帖子，从栏杆上一跃而下，习惯性地拍了拍衣角。
    “我明白了。放心吧，‘藤原雪姬’定会准时赴会。”
    橘友雅暗自松了口气。
    天皇已经做出了“藤原雪姬”可能会拒绝的打算，正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做法有着不小的难度，才会特意让橘友雅走这一趟，而不是像过去定子中宫给雪姬送信那样只让信使送来便罢。
    “感谢雪姬，我总算能回去向天皇交差了。”
    江雪不由得嗤笑一声，故意抬起下巴，轻轻挥手。
    “友雅君若是只为送帖子，现在可以退下了。”
    橘友雅没想到江雪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愣了一下，不禁失笑，扭头笑了会儿才转回来，对着江雪仍笑意不止。
    “原来……过去雪姬对我可算是太客气了。”
    江雪微微一笑，把话题拉了回来。
    “言归正传吧，友雅君还有什么打算不妨直接说出来。若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要出门去了。”
    “咦？雪姬不打算多休养一段时间吗？”
    橘友雅想到昨天桂那里的事情，在他印象中，若是其他贵族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少说也要休息十天半个月，就算休养到秋天都不足为奇。
    江雪听到“休养”这个词就觉得不爽。
    休养——那就是浪费时间啊！
    她笑着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既然我无甚大碍，还是不要在家中空耗时间了。”
    橘友雅微微皱眉，若有所思，不过他也没有再对江雪的行动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好意问道：“不知雪姬打算去哪里，是否需要我送你一程？”
    江雪眼珠一转，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如果友雅君不怕父亲大人责难的话，我很乐意。”
    她在桂受伤的事情藤原道长还没开始处理，橘友雅还敢出这种主意？
    果不其然，提到了藤原道长的责难，橘友雅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苦笑着说：“是我糊涂了，多谢雪姬提醒。昨天的事情……总而言之，若是道长大人有什么责罚，我都甘心领受。”
    “那些话……友雅君去对父亲大人说吧。”
    江雪眨眨眼睛，轻笑着说：“希望友雅君明白，昨天的事情，我并不认为那是你的错，也无需你来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