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贺远脑子一转,说这孩子是不是整天看着俩男的不乐意了,以前去托儿所有阿姨看着的时候不是也没闹腾过么,要不带他去师父那儿试试,没准看见姜芸能好点。
事实证明,这个被苏倾奕称之为胡扯的主意还真管了用。虽然姜芸也费了半天劲哄,但小家伙终于肯乖乖吃饭了。苏倾奕这才算是稍微松了口气。
自这之后的整个寒假,苏思远每天跟上托儿所似的到周松民家报到。苏倾奕便也干脆去了学校,等到下班的点儿再跟贺远集合一块儿把孩子接回家。
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下,时间过得飞快,春节过后一晃又到了六月。这个六月,传来了很多消息——
先是月初苏世琛从农场被调回了学校,由于还没有彻底摘掉帽子,仍处在考察阶段,学校并没有恢复他原先教学的工作,而是安排他去了校工厂上班。虽说依旧不尽如人意,但对于苏家而言,人能熬到回来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接着没过几天,贺远也接到了唐士秋的消息。当真是同人不同命,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本来问题并不严重的他依旧没能摘掉帽子。不只如此,还被通知下放农场,他来信的目的就是提前告知贺远一声,以后怕是想联系都困难了。
月底的时候,苏倾奕终是得知了这些消息中最让他不敢相信的一个——苏母去世了。
第60章 第60章
不只是苏倾奕,连苏世琛也没能见到自己母亲最后一面——苏母是在礼拜三下午突发心梗的,当时家里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等苏世琛下班回来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有了脉搏。
六月底学校正值期末,苏倾奕教的课刚刚考完试,他收到消息后干脆提前歇了暑假,转天便带着苏思远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贺远跟上回他们分别的时候一样,送他去了车站,又看着他上了火车。他心里倒没有什么不安之感,只是心疼苏倾奕,担心他这样的状态能不能照顾好孩子。
可他没法跟他一起去,或许这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最无奈的地方——他们在户籍上没有任何关系,永远也不能名正言顺地融入彼此的社交圈子,更无法共同面对生活中每对平凡夫妻都会遇到的家庭变故,除了更加坚定自己的心,留在原地等着对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爸爸,我们去哪儿啊?”苏思远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景色,回手拉了拉苏倾奕的衣袖,倚在他身上有些兴奋地问了句。
苏倾奕的视线也一直看向窗外,却什么风景都没能入眼,听见动静好半天才从发呆中缓过神来,把儿子抱到腿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小远说什么?”
“我们去干什么呀?”苏思远说话比以前清晰了很多,大约是感觉到自己爸爸情绪不是很好,也不敢闹腾,乖乖地坐在苏倾奕腿上,小声又问了一遍。
苏倾奕搂着他,淡淡笑了一下,答道:“去看奶奶。”
“奶奶不是在家么?”这半年来,苏思远经常待在周松民家,早就不再生分,姜芸又总给他做好吃的,哄他玩,他已经把周松民家当成了别的小朋友都有的爷爷奶奶家,称呼也是直接喊的爷爷奶奶,连前头的姓都不加了。
苏倾奕闻言却是一愣,下一秒心头便涌上股难言的情绪,倒不是对苏思远叫周松民两口子爷爷奶奶不乐意——他也知道这段日子多亏了人家,不然只凭他跟贺远恐怕日子要乱套了——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母亲这些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打击,他这个做儿子的却是一天孝也没尽过,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心口难免一阵揪得慌,眼眶也跟着有些发酸。
苏倾奕掩饰地在苏思远的小脸上亲了亲,轻声回了句:“这个也是奶奶。”
苏思远小声叨咕了一句,“也是奶奶……”之后又一下惊奇地抬头问苏倾奕,“那是不是外婆?”
苏倾奕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苏思远上一次见到林婉的母亲还是一年多以前,那时候他还不太记事,估摸着也不记得人。眼下林婉再婚了,以后肯定还会再有孩子,苏思远恐怕连见林婉一面都不容易,更别提上千里地之外的林父林母了。这样隔辈的关系其实早早晚晚都会淡去,外婆这个称呼或许今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叫。
苏倾奕看着儿子一脸天真无忧的模样,要说一点内疚没有那是假话,不过更多的还是无奈,他把苏思远的小手握进自己手里,语调轻柔地问了句:“你想见外婆么?”
苏思远眼珠转了转,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皱着小眉头摇了摇头。苏倾奕想他大概是真的没有印象了,便也没再说别的。
可说是不想见,父子俩却一进家门就看见了林父林母。苏倾奕不禁一惊,面带几分局促地打了声招呼。倒是林父一脸的内疚,抓着苏倾奕的胳膊直叹气。苏倾奕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意思,下意看向了一旁的大哥。
苏世琛朝他摇了摇头,等林父终于放开他去看苏思远的时候,才走过去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他们不知道你的事,这些天帮了不少忙。”
苏倾奕马上明白了,想来是林婉没有跟父母说起过他们究竟是为什么离的婚,家里人大概一直觉得他们是因为那顶右.派的帽子才不得已分的手。如今自家女儿又在离婚仅半年之后就再婚了,儿子也交给了苏倾奕带,林父林母准是误会了,以为闹到离婚这地步是自己女儿那头早先就出了问题,有了别的心思,自然对苏倾奕十分的过意不去。
这个认知令苏倾奕更是惭愧,可他眼下实在没有心情去顾及这些。苏母已经下葬了,他没能见成最后一面,因着天晚了也不方便去祭拜,便上楼去了苏母的房间,翻着她曾经的照片发了半晚的呆。直到哄苏思远睡下以后,他才得空跟大哥说上几句话。
“真没想到……”
“生老病死谁都免不了,”许是一年多的农场生活令苏世琛有了颇多感慨,他看着苏母的遗照,平静道,“人走了未必不是种解脱,活着也未必不受罪。”
苏倾奕没接话,看着照片上那个仍可称之为漂亮的女人,默默想着,人这一生或许很多时候真的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苏母虽自小接受现代教育,并非出身传统的封建家庭,年轻时也曾在报社工作过,但终究还是跨不过嫁人的父母之命。婚后苏父不喜欢她抛头露面,自怀上第一个孩子起便彻底回归了家庭,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孩子还小的时候,这种日子并不至于叫人觉得落寞,毕竟没有母亲不愿意照顾自己的孩子,但当两个儿子都逐渐长大了,又因求学各自离开家以后,苏母难免体会到了几分失落。她跟丈夫并非性格很合得来,苏倾奕看得出来,母亲并没有她看上去的那么豁达快乐。这些年家里的变故又是一档接着一档,不管是生老病死还是政治运动,哪一样都不是人凭着一己之力就能控制和改变的。
人说心病要靠心药医,反过来看,或许苏母去世于心梗,正是源于她这半辈子压在心里却又跟谁都无法道明的苦,又或许,是她自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渐渐同化了这些苦,把它们同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最终自己也成为了这份压抑委屈的献祭品。
“小奕。”苏世琛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
“我刚回来那几天,妈跟我说……说她有句话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什么话?”
“对不起……”苏世琛顿了顿,“她说她对不起你。”
这三个字,让苏倾奕这几天死活流不出来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当然明白母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跟自己道歉。
“……你为什么不亲口跟我说……”苏倾奕望着遗照上的人哽咽了一句。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除了喜欢男人这一点以外,从小到大,他努力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说来无非是不想让父母失望而已,可恰恰就是这件他实在无力也无从努力的事,终令父母蒙了羞,失了望。这份内疚其实一直埋在他心里,他叛逆,他对抗,他假装不在意,不过都是因为不想面对父母失望难过的神情。
其实他们谁都没有错,却偏偏执拗地把错都归结到对方身上,并因此做了很多伤害彼此的事。苏倾奕突然有些想笑,为什么人总是要等到再也见不到面的那刻,才知道后悔曾经的固执,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能亲口跟对方道一句歉,却非要托到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他对你好么?”苏世琛默默等着弟弟平复了些情绪才轻声问了一句,似也是替已经不能开口的苏母问的。
苏倾奕点点头,十分肯定地回道:“好。”
“我想妈能放心了……”苏世琛拍了拍苏倾奕的肩膀,安慰了句,“人各有命,对得起自己就好。”
苏倾奕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苏母的遗照又端详了很久。不知是不是错觉,待终于转身离开的那刻,他恍惚觉得照片上的人似乎笑得更安详了几分。
老话说家有小儿不愁长,转眼苏思远五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两年国家偏偏各种自然灾害不断,粮油肉类等物资严重缺乏,连副食都开始凭票定量供应了,很多东西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大城市的物资供应还算好的,家家户户也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他跟贺远虽早就把工资和各种票证合在一块儿用了,却仍旧无法彻底解决吃不饱的问题。
一天晚饭的时候,贺远加班没在家,苏倾奕从学校食堂打了饭带回来,想到晚饭连喝好几天粥了,便难得买了干粮,不过供量依然十分有限。苏思远几下就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眼巴巴盯着盘子里剩的一个本就不大的杂粮馒头,小声咕哝道:“爸爸,我还饿……”
“……你贺叔叔加班还没吃饭呢,”苏倾奕看着儿子可怜巴巴的表情,默默叹了口气,把自己手里的小半个馒头放进了他碗里,“吃这个吧。”
苏思远也没客气,马上拿起来塞进了嘴里,五岁的孩子就是再懂事也扛不住肚子饿。其实苏倾奕也饿,他虽然平时饭量就不大,但因为有苏思远在,本就不够吃的粮食他几乎每顿饭都要再多分一些给孩子。
说实话,他活到三十多岁,经历过两个社会时代,却还是头一回尝到挨饿的滋味。他看着苏思远狼吞虎咽的吃相,觉着实在对不起孩子,因为一个错误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现在却连顿饱饭都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