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麟想,他不过是寿命区区数十载的凡人,如何敢将心意表白。
几十年后,她韶华仍在,而他已是耄耋老翁,燕麟怎么能面对那般场景。
那时候,若是燕麟肯开口,谢微之许是真的会答应他。
她只剩不到百年寿命,他们大约真的能一起走到最后。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转眼,又是两年。
朝堂上已经换了一批新人,梁帝花了两年,终于彻底掌握了朝政。
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谢微之是从来不知的,她从不知道,凡人为了权势,可以做到怎样地步。
凡人的勾心斗角,与修士用性命搏杀,求取一点机缘不同,那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人心,最是可怖。
燕麟却是清楚的,他作为梁帝手中一把刀,若是有朝一日,梁帝不再需要这把刀,他便会被弃掉。
可他没有选择,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当燕麟于宫中,被赐下那杯毒酒之时,心中竟没有多少惊讶。
眼前之人,是大梁陛下,他想做什么,又何须谁来置喙?
何况诛杀燕麟这样的奸佞,天下百姓知道此事,都只会拍手叫好。
“念你这些年追随,朕,留你全尸。”梁帝手中握着一本奏折,语气平淡。
燕麟拿起那杯毒酒,深深地看了梁帝一眼,一饮而尽。
只是瞬间,剧痛侵袭全身,燕麟面色惨白,手捂着心口,半跪在地。
从头到尾,他没有发出一丝痛苦的声响。
死前最后的念头,却是想着,他答应了微之,今日回府为她带桂花糕,竟是食言了。
事情唯一的变数,发生在那日恰巧入宫的闵柔身上。
眼见着兄长最信任的内侍准备好毒酒,她立刻遣侍女出宫,告知云翳此事。
他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至燕府。
“小谢,快跟我走!”
若是来得及,她或许还能见燕麟最后一面。
那一日,大梁皇宫之中,无数宫卫执戈相向,谢微之抬眼,所有利刃便悬在虚空,尽数对准九重丹陛上的梁帝。
只是谢微之终究没能动手,大梁世代供奉的国师出现,将她拦下。
“既是修士,何故要滞留人间。”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有气无力地说着。“道友,你不能杀我大梁帝王。”
“倘若我一定要杀呢?”谢微之抱着燕麟,眼神凛冽如霜雪。
老人叹息一声:“倘若道友执意如此,老朽只好不惜这残躯,与你玉石俱焚——”
说到最后,他眼中精芒毕露。
“道友,你当真要因为个人私仇,动摇大梁国本,牵连无数大梁无辜百姓么?!”
谢微之做不到。
她能做的,只有将燕麟,带离那座冰冷的宫殿。
谢微之储物袋中还有一些灵药,但这些救不了燕麟,只能让他再多活数日。
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了灵药里蕴含的力量。
谢微之再次感受到了无力。
原来他们的缘分这样短。
“你爱他吗?”夜风中,萧故突然开口问道。
“大约是喜欢的。”谢微之轻声回答,眼神有些缥缈。
她那时候常常在想,什么是爱呢?
她应当是爱过明霜寒的,可要放下他,虽然难过,也并不是不能做到。
即便是燕麟,她也不能做到生死相许。
那或许只是喜欢而已。
“可我不敢说,自己爱他。”谢微之带着醉意说,“我唯一爱的,分明是自己。”
说这话时,她身上透出一股浓浓的寂寥。
燕麟只剩十余日寿命,在最后的时间,他对谢微之说:“微之,我们成亲吧。”
那是他一生做过最自私的决定。
燕府四处挂起红绸,谢微之换上一身火红的嫁衣,她鲜少穿这样热烈的颜色。
燕麟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唇扬起一抹弧度:“微之,你今日真好看。”
这场婚礼的客人,只有云翳和闵柔两个人。
他们红着眼,却还要笑着,看谢微之和燕麟拜过天地,结成夫妻。
燕麟死在那个夜里,死前他终于向谢微之吐露了心中埋藏已久的心意。
“微之,我这一生,少时沦落,为报家仇沦为他人手中利刃,双手尽染鲜血,让先辈姓氏蒙羞,受万人唾骂——”
“此生唯一一件可称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了你。”
“可惜...这一生...真是太短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来世,我想早些遇见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谢微之抱着他,眼角静静落下一滴泪,声音沙哑:“好,我答应你。来世,我去寻你。”
她在他的神魂中,点下一缕印记。
燕麟死在泰安三年的冬日,死时受万人唾骂,京都上下,真心为他离开而伤心的,不过二三。
谢微之要走了。她答应了燕麟,要去寻他的转世。
临行之前,闵柔请她为自己和云翳留下魂印。
“这样,来世,翳郎也能来寻我。”女子有些苍白的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意。
那时候,谢微之还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轮回转世。
每个人,每一世,都只是他自己。
谢微之在凡世行走了十年,眼中看过无数悲欢离合,几乎踏遍大半河山,却未能找到那缕被她烙下印记的魂魄。
*
“那你最后,找到他了么?”萧故侧身,目光落在她柔顺垂下的长发上。
谢微之点点头:“你可听说过分魂化形之术?”
修真界许多修士,在心境有缺,无法突破之时,便会分出一缕魂魄到凡世走一遭。
分魂收回之后,修士心境或有感悟,却不会保留凡尘记忆,为其影响。
“燕麟...只是一缕分魂?!”萧故怔怔道。
谢微之淡淡嗯了一声,情绪并无太明显的波动:“我去见了那个修士。”
‘燕麟!’谢微之感知到自己亲手留下的印记,对着那个一身孤冷,漠然走来的男人唤道。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谢微之身边错身而过。
谢微之便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燕麟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当日为什么会被燕麟的琴声吸引。因为他是个音修,哪怕是一缕分魂,奏出的旋律无形中也能安抚她破碎的金丹。
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她不该动心。
萧故低下头,默然无言。
谢微之见他如此,不由笑道:“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伤心些?”
“我只是...”萧故抬手,拂过她鬓边一缕发。
我只是,有些心疼你罢了。
“一切都过去了。”谢微之对他笑道,月光下肌肤透着莹润的光,“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无论当初发生过什么,两百多年之后,也不过就是回忆中一点尘埃。”
谢微之活了三百余岁,学会的东西不算多,其中一项,便是放下。
手中的酒坛与萧故撞了撞,她将最后一口酒液饮尽,望向天边明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萧故轻轻笑起来:“是啊,该向前看的。”
过往种种,皆为尘烟。
夜渐渐深了,谢微之带着醉意,靠在萧故肩上,陷入沉沉梦乡。
萧故坐在她身边,一夜未眠。
黎明,天光乍破,天地相接之处一点点泛起光亮,朝阳缓缓探出一点轮廓。
“小谢,天亮了。”萧故低声道。
谢微之长如蝶翼的眼睫颤动,双眸缓缓睁开,眸中仿佛落入满天星辉。
她坐直身,和萧故一起,并肩看着朝阳挣扎着,突破束缚,跳出被染成绯红的云海。
那一幕,是无法用言语表述出的震撼。
晨光之下,谢微之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天亮了啊。”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留心。
率先跳下树,谢微之回身仰头:“萧故,该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