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不吃饭?”他果然问。
陈荏不答。
“我那儿有吃的!”林雁行说着就跑回教室,又在同学们的注目礼中跑回来,将一只菠萝包塞在陈荏手里。
陈荏不记得曾吃过林雁行的菠萝包,以那时候的脾性,就算林雁行主动给,他也会拒绝。
贫穷让他过于敏感和自尊,对林雁行这种家境良好的孩子抱有强烈敌意,总是采取对抗态度。他觉得林雁行瞧不起他,便加倍看不上林雁行,从而获得某种心理平衡。
“太谢谢了。”陈荏说,“麻烦撕个口子,我手没力气。”
林雁行将面包外面的包装袋拆开:“你慢点儿吃,吃太快胃……”
陈荏只花了两秒就把整个面包塞进嘴里,林雁行目瞪口呆:“……胃会更痛。”
“总比饿着好!”陈荏抻长脖子奋力干咽。
“……”林雁行问,“你出什么事了?”
下课铃声响起,老刘不让他们在走廊上多呆,先是将二人领到办公室,给陈荏倒了半杯水以免他噎死,然后打发林雁行送他去医务室。
学校医务室的医生给了陈荏两粒胃药,后者干嚼下去,坐在诊疗床上等药效发作。
医生有事要提前下班,吩咐两人走之前锁门,林雁行答应了。
陈荏问他:“你不回去上课?”
“不回去。”林雁行说,“难得有正当理由翘课,让我多享受会儿。”
他反坐着,下巴搁在椅背上问:“你怎么了?干嘛不吃饭?”
陈荏说:“今天不算,昨天和前天你在食堂见过我吗?”
林雁行问:“中午还是晚上?”
丽城十一中作息严格,从早到晚实行封闭管理,高一的晚自习到九点放学,走读生也必须在食堂吃两餐。
“中午和晚上。”
“没见过。”林雁行说,“一下课你就跑了。”
陈荏笑了笑。
他当然要跑,穷嘛,没钱吃饭又不想让同学看出来。
他一定在哪里猛灌凉水,或者安静躲在某处,等待饥饿引起的头晕眼花过去。
时间太久远了,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只能用白开水送馒头,或者光打饭不打菜,请食堂阿姨浇一勺肉汤调味。
记得曾将获得营养的希望寄托在食堂的免费汤上,甚至吃过别人的剩饭……但那只是饿极了的一两次。十一中要求学生自己收拾餐桌,主动将剩饭剩菜倒进泔水桶,能把这事忘了的马大哈不多。
他见过有人丢弃完整的鸡腿,还有大半格子的红烧肉,或者只咬了一口的狮子头,而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如果有人问他对于高中那一年的感受,那便是饥饿,羞辱和孤独。
刚才他盛赞教庄老师美好,是因为他曾经向往过,他以为高中是他迈向美好的阶梯,实际上只是他人生的另一重苦难山峰。
他在高中备受虐待,各方面的。
他没有死在青春里,是青春死在他眼前。
“林雁行,我出了点事。”他轻声说,“所以不能随便花钱。”
林雁行震惊地瞪大眼:“你管吃饭叫做随便花钱?”
陈荏浅笑,胃药开始发挥作用,他现在好受多了。
林雁行追问:“你爸妈没给你生活费?我听说困难的学生可以从家里带饭过来蒸,不用每天买食堂的,你干嘛不带饭?”
陈荏垂头不答,因为说来话长。
三岁时生父去世,五岁随母嫁人成了拖油瓶。六岁多了弟弟,七岁又多了妹妹,越发在家显得猪狗不如。初中毕业没听从继父的安排去工厂上班,而是考了高中想上大学,被扫地出门。
他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穷困潦倒,无依无靠,谈何带饭?
“谁给你交的学费?”林雁行问,“为什么不管你?”
“我的学费和书本费还欠着呢。”陈荏说,“只是先过来上学。”
林雁行问:“你爸妈呢?”
“我没有。”陈荏说。
林雁行一字一顿:“你没有?”
“有也相当于没有。”陈荏说,“我没家。”
林雁行说不出话来,两人默然对望。
强烈的西晒让保健室热得像口锅,暑气从水泥地面上蒸腾,耳畔只听到吊扇在徒劳无益地转动。
陈荏平视着林雁行的脸。
他长得真好,以后会更好,而且纯天然全没动过,眉眼五官、身材比例都是最上镜的类型,让多少人又酸又恨。
陈荏记得看过一档访谈节目,大概就是三四个圈内人士围坐着胡诌,有专门给明星拍照的摄影师,有资深化妆师,有时尚设计师。
主持人问其中一个说,你觉得在男星里,谁是整容模板?
那人先说千万不能整,绝对要保留个人特色,网红女脸难以辨识,网红男脸也一样,不管怎样都是丑!
又说如果硬要我选,我选林雁行。可鉴于我和他的身高差,如果想达到他的比例,我不但得把腿骨敲断了重新长,还得把脑袋均匀地切一圈。
看到这里陈荏想笑,因为当年他完全没觉得林雁行好,只是可恨,恨他的新球鞋,手腕上的运动表,恨他嘴角的笑,他的光鲜亮丽,以及不知忧愁。
他将思绪拉回来,揉了揉已然温软的胃部。
林雁行问他:“你没家,然后身上也没钱?”
“嗯。”陈荏忽然问,“你说今天九月三日?刚开学?”
“对啊。”
陈荏说:“既然不回去上课了,能陪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陈荏咧嘴一笑:“去要钱。”
第3章 迟到十五年的工钱
十一中在补课界非常嚣张,建校百年以来除了敌机轰炸时期就没实行过双休制,周六照常上课。
校长每个礼拜一升旗仪式登上主席台,都要动情地娓娓述说补课的好处,不但有利于学习和升学,还对各位身心健康大有裨益!同学们看我,我就是靠补课焕发了青春!
所以目前的制度是高一每周日休一天,高二看运气,高三每周半天,周日晚间所有年级返校。
今天周六,陈荏有足够的时间去要钱。
他和林雁行从医务室出来,猫着腰穿过学校,从操场角落小竹林里的一道坏掉的铁栅栏钻出去。
落地后林雁行问:“你怎么知道这儿能出来?”
陈荏反问:“你不知道?”
“不知道,真好玩。”林雁行一脸兴奋,他毕竟才是他进校的第三天,“以后你多带着我!”
陈荏撇嘴,心想你还用我带?往后你就是这儿的王。
墙外是一条背街小巷,平时就没多少人走,陈荏回忆了一下方位,果断朝一侧巷口走去。
林雁行追上他问:“去哪儿要钱?回家?”
“不是。”陈荏说,“我说了,我没家。”
他停下来打量林雁行,尤其看对方那件logo很明显的校服,问:“你校服下面有球衣吗?”
林雁行觉得莫名其妙:“谁这么热的天气穿两件?我带了球衣,但在我课桌肚里。”
陈荏说:“那你一会儿把衣服脱下来,把反面翻成正面,再掖着遮住蓝领子,总之别让人看出上面的信息。”
“干嘛?”
“照做就是了。”陈荏说,“算帮我个忙。”
“行!”林雁行点头,又问,“那裤子怎么办?”
十一中的校服裤子就是一蓝色运动裤,侧边有两道白条,透露不了啥,但陈荏说:“一会儿翻过来穿。”
“行啊!”林雁行一点不觉得奇怪,反倒有趣的很。
他笑道:“你就不用折腾了,你没穿校服。话说你干嘛不穿,学校不是有要求必须穿嘛?”
陈荏身上是件松垮的咖啡色t恤,洗得泛了白,一条牛仔裤早就磨破了膝盖。这幅打扮在每一位古板的老师眼里都是流里流气,但他事出无奈。
他说:“我连饭都吃不起,哪有钱买校服?”
十一中的校服是三套,一套夏装,一套春秋装,还有一件类似冲锋衣的厚外套,三套价格共计二百。
这价钱就算在当年也买不着什么好衣服,所以只能保证夏天t恤纯棉,其余的都是说不出名来的衣料,天气稍微干燥些就起静电。
尤其冬天,两人得试探半天才敢牵手,否则就能看见指尖的电流。
学校为了防止学生攀比,要求每天穿校服,所以很多家长给孩子买两身夏装,好一洗一换;更讲究些的干脆多买几套,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比如林雁行就买了三套,高中毕业后全被家里保姆拿去擦地,还嫌不吸水。
但也有人买不起,高一年级除了陈荏还有两个。没校服日子也能过,就是显得比较异类,会遭人白眼,以及老师不让参加集体活动。
“没有当然不穿。”陈荏笑道。
林雁行闭嘴,显出一种羞愧的神气,认为自己揭同学疮疤了。
他家教很好,他那大小姐出身、毕业于顶级音乐学院的钢琴演奏家母亲为其打了不错的底子,让他即使在青春叛逆期也没显得多讨嫌。
陈荏反过来拍他肩膀:“没事儿,少年穷不丢人,我这不是去要钱了嘛?”
“去哪儿要钱?”林雁行问。
陈荏笑:“暑假打工的地方。”
那是个位于商业街的小吃店,主营牛肉汤牛肉锅贴,还卖些小龙虾麻辣烫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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