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
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角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绿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嚷嚷:“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什么?咱们不如回去吧!”
岳夫人急急出声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曲谱,却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吧!”易师爷问:“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什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不就是《广陵散》么!”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忽而又是一股子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真是曲长老曾经弹奏过的曲子。
身旁的王家驹又喊:“你说这是广陵散就真是么?你听过广陵散么?哼!”
绿竹翁并不作答,自顾自地起身去了竹屋,开口说道:“姑姑,你怎么出来了?姑姑请看,这有一本广陵散。”
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吧。”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真是广陵散?”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激昂康该,杀伐决断,不屈不挠。
李慕白于一旁听着,此曲虽未听过,但听其大意便知与《广陵散》的意思相同,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只不过,如今这本《广陵散》在手,曲谱与名画已集齐,若是向问天来取,那任我行他……
任盈盈自然知晓这本曲谱就是《广陵散》,曲洋长老教了她十年的琴,也听过他弹奏此曲。再者当初向叔叔似有询问《广陵散》之意,却是并未找到,《广陵散》与曲长老一起失踪,如今又现身于此。话说向叔叔他作什么想要《广陵散》,难道真是为了思及兄弟之情。而他也有意于《溪山行旅图》,若不是指望向叔叔能帮忙寻找爹爹,也不会什么琴棋书画都赠与他了。
……
琴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是犹如丧魂落魄一般。岳夫人叹了一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便是《广陵散》?”
令狐冲回答:“当日我听得却是这个曲子,就是这个《广陵散》,这位婆婆的琴技也是颇为高明。”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广陵散》,我姑姑曾听过,适才也奏过了,你拿回去吧!”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知道更无虚假,是为神曲,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罪了!”
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问:“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回答:“弟子多呆一会便回去。”
……
听盈盈故作深沉,粗这嗓音假扮老人家,颇为有趣,调笑道:“你听,外面人叫你‘婆婆’呢,婆婆、婆婆……”
任盈盈假扮长者说话,一是绿竹翁已唤自己姑姑,若以年轻女子的声音答话,必然使人生疑;二,自是随意耍耍外面的人,谁让他们就认为本小姐是个老婆婆了。却听李慕白如此调侃自己,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嘴,急得抓起一旁卧榻上的竹枕便掷了过去,气道:“让你笑我!”
李慕白坐得极近,再而自己一时气急,手上也使了不少力,那竹枕刚脱手便后悔了,生怕将她砸了个正着。“你小……”“心”字还为脱口,便见这白衣公子手臂随意一挥,那竹枕便已被握在手里,心里大惊,“没想到李慕白竟然会武功!”
瞧着盈盈这般跳脚,哑然失笑,愈发调侃道:“盈盈如此好动手,怕是没有几个良人能经受得住啊,以后似要嫁不出去了。”
任盈盈尚惊讶于李慕白会武功,似乎还不低,却听得她如此损自己,哼气道:“我有没有良人,嫁不嫁得出去,管你什么事?你自己会武功不说,害我……”本想说害自己担心,但思及李慕白是东方叔叔的男宠,如今更是副教主,来日定是要与她对立,无论如何也不该起别的心思。
昂?这是怪我藏拙?“就算你知我会武功,你刚才掷过来义无反顾,即使会武,想必我若是大意定然毁了容貌,怕是要被人嫌弃了。”说完,还故作伤心摇摇脑袋。
“我不会嫌……”盈盈脱口便说“不会嫌弃”,却是生生将话咽了下去,转而说道:“我不会下那般狠手,但也得让你挂个彩,长长教训,以后莫要如此调笑别人。”
“是是是,圣姑的话,在下遵命。”说完,还装模作样拱手一拜。
……
绿竹翁见令狐冲还未离开,又思及《广陵散》是曲洋的贴身之物,求他赠一抄本都不得,怎么如今落入了这个小子手里。心中疑惑,绿竹翁对令狐冲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
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说:“不敢,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
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令狐冲见这老者伛偻干瘦,却透着不俗的风骨,精神十分矍烁,当即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
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相告?”
令狐冲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转而一想自己命不久矣,尚且不通音律,当该将这神曲留给精通音律之人才对。他微一沉吟,便道:“这曲谱是从一位前辈那里得来的,因那位前辈与另一位有人遭逢大难,所幸在旁人帮助下得以脱困,晚辈不才,在当中也算是帮了小忙,因此那位前辈将这神曲的抄本赠与我作纪念。”
顿了一顿,又说:“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艺妙技,深庆这曲谱是找着了主人,弟子不通音律,是辜负了那位前辈的美意,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完了弟子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位赠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辈垂询,自当禀告。赠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疑惑:“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作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一同收藏此神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之后,只觉她是个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辈高人,当是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原原本本的将白兄弟如何帮助刘正风与曲洋刘正风,自己在里头做了什么,金盆洗手上的情形,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一一照实说了。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
李慕白在一旁看着任盈盈套令狐冲的话,倒也为作什么表示。不过这令狐冲怎么见到温和一点的人就将这些全吐露了出来,瞧了瞧盈盈,深觉这就是命中注定啊。
任盈盈听完却更是吃惊了,瞥向身边的人思忖道:“万万没想到曲洋与刘正风失踪之事竟都是李慕白的手笔,这人如此心计,武功又不低,站在东方叔叔那一边,如此我寻找爹爹岂不是难上加难……”
二人各自思量,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李慕白听令狐冲的声音中气不足,颇为疑惑,“难道他的伤还没好?不过被人拍了一掌,凭杨莲亭她爹的内功,如何救不得他。怎么如今……”
“少侠,听你话间中气不足,似受了重伤,麻烦你上前,老夫给你探探脉象。”不知为何,也学着盈盈那样粗着嗓音说话,惹得身边的人频频侧目。
令狐冲听见帘子里又有一人说话,想此人自称“老夫”,莫不是这位婆婆的丈夫?即是给自己诊脉,也不作忸怩,上前伸出手腕来。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
那公公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你体内怎么有八股真气,其中两道压制了另外六道真气,而你自己的内力却是被消磨殆尽……”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公公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
“公公?”大为不解,什么叫“公公”?如今“公公”不是太监的意思么?
令狐冲疑惑道:“晚辈只以为前辈是婆婆的丈夫,难道……”“咳咳”,急忙打断令狐冲的话,侧头看向盈盈,见她已是红了脸,自己也是尴尬,接着问道:“你如何命不长久了?”
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还与师父,然后自杀以谢师弟。”
李慕白问道:“《紫霞秘笈》?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