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嵩挑了挑眉,指天指地道:“你看这天都快黑了,雪又开始飘,你确定要这个时候送我回去?再说你们人手不足,还要赶时间,我看就不用麻烦,让我跟你们一起去长阳吧。再者,你们不可能只运一趟粮草吧,到时我再与你们一同回京。”
“真不成,您别为难我们了!”
赵元嵩用手接雪,大雪片犹如鹅毛,他吐着哈气道:“看,雪大了,夜里更冷,你真要这时送我回去?”
王管家想想也是,冬日夜雪,就算只有两日路程,走岔了路,也可能遇到危险。要是这位细皮嫩肉的二少夫人被虎狼叼走,他还真赔不起。王管家扯了扯皮帽子,决定先带他往前赶,到达预定村子落脚,将人留在那里等他们回来也行。
匈奴大军已到长阳关外,不排除他们会派小股游击沿山林小路偷袭,扰乱我军后方。王管家领着辎重车队走得虚虚实实,尽量选直线前进,不会在驿站重镇久留。
前面的贺家村是预定落脚点,穿过村子过条河,再有一日遍到长阳关。白茫茫的雪地中,凸起几个窝棚样的建筑,走近才发现,因屋顶厚厚积雪,茅草屋有些摇摇欲坠。呼啸的北风刮过,绞散烟筒里冒出的白烟,吹起地表上如沙的雪粒。
王管家咂咂嘴,住吧,不住他们就得在外面冻着。
府兵与村口几位老乡家谈好价钱,五两碎银可以让他们小百号人在屋子里过上一夜。
王管家带赵元嵩去的老乡家,汉子瘦小驼背,看他们腰间挂刀带剑的,以为他们是了不起的大官,点头哈腰将人请进屋里:“大人里面请,屋里有热汤,先喝口暖暖身子。”
农人家读书少,男女大防更没太多讲究。
汉子媳妇听见院外骡马声,又听丈夫招呼客人,热情着手给大家盛好热汤。赵元嵩随众人围坐在火塘边,汉子媳妇捧了个缺口黑陶碗给他。“小大人,快点喝口热的暖暖,一定冷坏了吧!”
这位朴实的女子,不过才二十来岁,双颊与眼角早已染上了风霜。她看赵元嵩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不免对他心生几分怜爱。
“谢谢嫂子。”如此淳朴美好的人,谁也不想让她伤心。赵元嵩捧起黑陶碗,看了眼碗边粘着的油泥,小心错开位置,喝了一大口白水煮干野菜汤,淡而发苦,涩中带土腥味,真还没有白水好喝呢。“嗯,嫂子这汤煮得入味儿。”
“哎呀,小大人别客气,叫嫂子使不得哩。”汉子媳妇听到夸奖眉开眼笑,“好喝我再给小大人盛一碗吧。”说完,汉子媳妇就要抢赵元嵩手中的碗,生怕他客气了。
“呃……不用了,我还没喝完。”赵元嵩死死扣着碗边不松手。“这一碗就够了,真的!”
“扑哧。”王管家没想到小纨绔还挺逗,不仅能吃苦,心也格外柔软。忙出声帮他解围:“这位嫂子,我们还没吃饭,不能光喝汤的。”
汉子媳妇一听,一脸为难,转头看自己丈夫,汉子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王管家急忙道:“我们自己带了干粮,只需借大哥家里的锅一用,煮点热乎的好下咽。”
汉子瞬间开朗:“好好,随便用。”
得到允许,府兵们开始动作,将锅里的汤倒进汉子递来的瓦罐中,重新装了干净的雪水化开,掰碎豆面杂粮饼泡在煮开的水里,不一会儿油豆面味四溢,勾得赵元嵩肚子咕噜叫个不停,这两天躲在车上,他可没吃什么东西。
“阿娘?”突然从里屋钻出个小豆丁,他不错眼珠望着他家这口锅。
汉子媳妇也吞了吞口水,低头将小豆丁抱起,“小虎乖,咱们去喝汤汤,吃饽饽。”
“阿娘,饽饽不好吃。”小豆丁毫无心机道。
“乖小虎。”汉子媳妇急忙捂住儿子嘴,对赵元嵩他们歉意笑了笑,然后示意汉子抱着那瓦罐拿上锅台上小块发白的土进里屋。
“嫂子,饼汤还有很多,让小虎过来吃口吧。”赵元嵩无法忽视三岁小童渴盼目光。
“使不得,使不得,大人们已经给了银子。”汉子无措抓抓头,转头凶凶瞪了儿子一眼,将儿子吓哭,“哎呀,对不住,孩子不懂事。”
汉子媳妇将儿子圈在怀里,伸手拿过汉子手中白土块塞进儿子嘴里,劝哄道:“小虎乖,吃了就不饿了。”
赵元嵩一惊,跑过去夺过孩子,“嫂子,你怎么给他吃土?”
汉子媳妇吓了一跳,先是脸一红,后又很无奈,默默垂泪。汉子“唉”了一声,蹲在地上叹息:“没办法啊,大雪封山啦,只有观音土。”
大雪封山无处捕猎,就算不下雪,大冬天的也不好寻到食物。他们还算幸运,在揭不开锅前,接待了这批客人,赚些碎银过个好年,村里还有更贫苦的,唉!
赵元嵩在书本上读过易子而食,也感慨过人性,但再同情他们又能如何?他们的粮是要送往前线的。他转头看看王管家。
王管家笑道:“这样啊,那大哥和嫂子过来吃点,雪停,你们就可以去镇上买粮了。”他对赵元嵩没有盲目答应人家送出吃的感到欣慰。
“这,这怎么使得!”汉子脸上羞窘,双眼却在放光。
王管家摆手:“不碍事,多一口少一口,咱们凑合凑合,快过来吧。”
就在大家其乐融融喝着豆面饼汤时,院外传来一阵狗吠,随后有府兵大声呼喝,“大胆贼人,放下粮食!”
天已黑了下来,寻着火把过去,只见在另外老乡家借宿的府兵,正举着火把将三名青年围住,小队长抽刀,指着他们大骂,“找死的玩意儿,敢偷我们的粮!”
听到动静,好多村民跑出来围观,赵元嵩跟在王管家身边。
有府兵看到他们,马上跑过来禀报事情经过。被围起来的青年见主事者来了,也跟着大声哭喊道:“大人,我们实在太饿了,求求你们饶了我们吧。”有人喊,其他人也跟着喊,这个说家里有小孩子要养,那个说有八十多的老娘在生病。
王管家后退半步,去看赵元嵩。赵元嵩挑眉毛,啥意思?让我下命令?貌似“二少夫人”在这里还真是个主子。他道:“照章办事。”
“是,二少夫人。”王管家眼中笑意一闪,恭敬应诺。转身时表情严肃,声音冷厉:“盗取军需者,斩!”
王管家是故意试探他,定国公府出来的都是军人,军人令行禁止,杀伐果决。不是说军人没有同情心,但定要知道事有轻重缓急,分得清主次。小纨绔没让他失望,忽然觉得这人勉强有资格与自家二少爷相配。
“不要啊,大人,求大人,我们再也不敢了!”府兵出列将三名青年拖到村外,随着求饶叫喊声远去,站在赵元嵩他们身边的村民不自觉退后几步。三名青年喊声戛然而止,有胆小的村民直接跌坐在地上,双腿发抖需要别人搀扶。
府兵回来禀报,任务完成。赵元嵩看向一众村民问:“谁是村长?”
众人缩起肩,小小后退,村长见躲不过,哆哆嗦嗦站出来。
赵元嵩从袖袋里掏出一定十两银子递给他,“军务在身,法不容情!用这些将人安葬了吧,剩下的补偿给家属。”
逃过一劫,村长大喜,磕头谢恩。
赵元嵩不知道,他此举又让王管家与一众府兵高看他几分。虽说法不容情,但谁能做到真无情?做人属下,将性命交予,谁又会愿意跟着冷血主子?
赵元嵩在无形间,将他与定国公府一众的距离拉近。
回到小虎家,汉子与汉子媳妇再见他们,可以说是躬身而立、噤若寒蝉,汉子媳妇看赵元嵩的目光再也不复之前的亲切。
赵元嵩张嘴,声音干涩:“没事去休息吧。”两人连忙道谢,躲回里屋一宿没出来。
第二日天蒙蒙亮,大雪停歇,王管家执意要派两府兵送他回京,赵元嵩无法只好同意。他心里的不安感还在,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回去!趁两府兵不留神,他一鞭子狠狠抽在骡子屁股上,骡子半声没吭,提速狂奔,鼻子里呼出一股股白气。
空气太冷,积雪太厚,耐力再好的马也扛不住剧烈运动。赵元嵩最终被两府兵追上,他们俩人单膝跪在雪中,抱拳请他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