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院里的仆妇们见了夏大夫人和嫤娘,连忙喊了一声,“大夫人和五姑奶奶来了!!”
夏老安人苍老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嫤娘?可是我的嫤娘回来了?”
仆妇们连忙掀起了帘子,嫤娘低头走进了老安人的内室。
嫤娘看到老安人穿着件喜庆的枣红色薄袄坐在床上,自腰部以下盖着张毯子,额头上戴着嫤娘出阁前为她绣的抹额,看上去气色不错,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而婠娘坐在老安人床沿边的圆凳上,茜娘立在一旁,两位姐姐面上犹有泪痕。
婠娘站起了身,将圆凳让给了嫤娘。
嫤娘喊了声,“……老安人!”
夏老安人朝她伸出了手,嫤娘连忙走了过去,握住了老安人的手,坐在了圆凳上。
这么近距离的一观察,嫤娘闻到了些许脂粉气,立刻发现了端倪。
她出阁才三天,老安人已经瘦了一圈!
只是,此时老安人唇上点了些口脂,面上也淡淡地扫了些胭脂……因此看上去才显得神采奕奕。但实际上,老安人呼吸急促,手也抖得厉害。
嫤娘只觉得心口一疼!
两位姐姐面上泪痕未干,方才又听母亲说老安人这几日一直卧病。想来也知,定是自己出阁的那日,老安人被夏翠娘闹出来的事情给吓着了,也急坏了,这才病了的。
可今天自己回门,老安人还特地穿了新衣还抹了胭脂,自然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嫤娘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老安人喘了两口气,努力扯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问道:“你,在田家,可还好哇?二郎待你可好?你,你婆母可有让你……立规矩?还有你,你那公爹,他,他可还和善?你那嫂子袁氏如何?可,可有为难你?”
嫤娘忍不住了。
她俯下身子,趴在了老安人的腿上,泣道:“不好不好!老安人,求您给我作主!”
夏老安人一滞。
屋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嫤娘俯在老安人腿哭了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说道:“……他要在院子里盖间小厨房,可我又没带好手艺的厨娘过去!我婆母没让我在她跟前立规矩,这日子过得好生无聊,成日里除了吃就是睡!我婆母还说了,那边府里的大嫂子有了身孕,今年过年再不能劳动大嫂子,得叫我去管家!老安人,您可要为我作主!”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老安人笑骂:“你这傻孩子!这是多好的人家啊……公婆和善,妯娌友爱,你夫君又是个体贴你的……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也不知为何,众人总觉得老安人这话说得有些惊心动魄的。
嫤娘“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闹道:“我不管,反正今儿我不去田府了,我,我要留在家里,留在您身边……”
“痴儿,痴儿……”老安人的眼圈也红了,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嫤娘的脸蛋,说道:“是我的不是,当年若不是我老眼昏花,何必送了她去庵堂里?反倒给她留了一条生路……那时就该让她凋折在你祖翁灵前!如今你祖翁死不瞑目,还累得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是我对不起你祖翁,也对不起你……”
这是老安人第一次在儿孙们的面前坦言对夏翠娘的处置。
虽说众人之前已经暗自揣测到了事件的真相,但还是让人忍不住心惊胆颤。
说着,老安人微微地喘了几口气,又道:“如今你们……都出了阁,个个都是掌家的媳妇,就看在你们祖母年老失德的份上……若是得了夏翠娘的下落……自行处置就是,再不必来回我了!”
众人一凛。
老安人继续说道:“你们的夫君,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若是那贱人隐匿了起来,不再害人也就罢了。倘若她再出来行凶……凭着你们夫君的本事,难道连摁死一只蝼蚁的力气都没有?”
老安人凌利的眼神一一扫过婠娘,茜娘和嫤娘,看得她们心里直发毛。
半晌,嫤娘先点了点头,朝老安人说道:“您放心,只要寻到了她的行踪,再不会错过。”
婠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然后朝着老安人齐齐行了个福礼,又齐声说道:“孙女儿得令,老安人放心。”
老安人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要是我等不得了,日后你们又得了信儿,定要将这事附与香烛,焚于我知。”
此言一出,众人都哭了起来。
嫤娘渐渐歇住了悲意,突然问道:“咱家大郎和何家小娘子的婚期,是不是定下来了?”
茜娘连忙接话道:“快了,前几天父亲才请了钦天监的人来家里吃酒,约摸着也就是这两天能把大郎和何家小娘子的好日子给推算出来。”
婠娘也说道:“哎,你们知道嘛,何家小娘子可是个纯善贞孝之人呢!前儿我听说,何老安人抱恙,何家小娘子认认真真地抄了一百本地藏经,又将经书散与穷苦人家……这样的的小娘子配了我们大郎,说起来,还是我们郎略逊一筹了。”
茜娘笑道:“我们大郎哪里差了!他才十七,就已过了州试成了贡生,再使把劲,看看省试……大郎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说起家里的读书人,老安人的面色缓和了过来。
而嫤娘姐妹几个连忙投老安人之所好,开始热烈地议论起大郎夏承皎的婚事来。
夏老安人毕竟年纪大了,身子又虚,和孙女儿们说了一会儿话以后就明显有些撑不住了,便赶她们道:“你们去别处玩笑,且让我歇一会子。”
于是,夏大夫人留下来照看老安人,姐妹几个则向老安人告了罪,相继走出了槐香院。
姐妹三人均遣散了跟在身边的仆妇,沿着长廊朝府中的小花园走去。
婠娘问道:“嫤娘,你……那日你要不要紧?”
嫤娘摇了摇,低声说道:“本就是些皮外伤,也没什么要紧的。”
婠娘叹了一口气,愧疚地说道:“也怪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当时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我,我第一就是想着抱了寿郎逃出去……因此没能捉住,捉住了她……”
茜娘也正色说道:“我也要给五妹妹赔个不是,当时母亲被三婶子一撞,头磕在桌沿边,淌了好多血,我,我也被吓坏了!”
嫤娘“啊”了一声,连忙问道,“二婶子要不要紧?”
茜娘道,“额头上到现在还有个疤……”
嫤娘急道,“我去看看二婶!”
说着,便急急地朝着桂香院走去。
婠娘和茜娘对视了一眼,跟在了嫤娘的身后。
夏二夫人的屋子里透出了浓浓的药材气。
她病恹恹在躺在床上,额头上包着白布,白布之下隐约透出了黄色的药膏。
见了嫤娘,夏二夫人挣扎着坐了起来,直道,“嫤娘,二婶对不住你……差点儿把你的婚事给搅黄了,我,我真是无颜以待……”
嫤娘连忙劝道,“婶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有心人要暗算我们,难道我们脑子后头也能长眼睛看到不成!婶子再不要说这些话,也不必去想……想多了,伤了身子,反而是我的不是。您看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夏二夫人有些万念俱灰,只是不住地哀声叹气。
这时,下人送了汤药过来。
婠娘亲自服侍夏二夫人吃了汤药,茜娘也张罗着给夏二夫人掖了被子,又往香炉里撒了一把安神香,服侍着夏二夫人歇下了,姐妹三人这才又从桂香院里出来了。
姐妹们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
半晌,婠娘才说道:“我已经和我家四郎说了,她……她在外头流浪了这么些年,定然有些蛛丝蚂迹留下。四郎认识一些人,托他们去打听……她的下落了。”
茜娘也道:“我家大郎虽不喜过问俗事,但他说夏翠娘这样的人还留在世上,就是个毒瘤,因此家中若要我们出些力的,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嫤娘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当时二婶婶和三婶婶亲去九思庵里为她料理后事,怎么连三婶自己都没瞧出来……死的那人竟不是她?若死的那人不是她,又是谁?难道说,她,她又害死了一个人?”
茜娘看了婠娘一眼,咬住了嘴唇没敢说话。
婠娘道:“为了这个……娘被老安人责罚,我也是前儿才知道,当年九思庵不是失了火?那人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是那人的头上身上,分明还佩戴着咱们夏家的首饰。就连三婶自个儿也以为那就是夏翠娘……”
嫤娘又是一阵心惊。
夏翠娘竟如此狠!
她偷天换日,只为想逃命,竟然也敢将身边的首饰尽数留下。
可一个身无分文,来路不明的美貌小娘子要独自孤身在外讨生活,她……她有想过后果吗?
“直到前两天夏翠娘现象,娘才惊觉当年死的肯定另有其人……那天就已经派了人去九思庵查了,说当时传出夏翠娘死讯时,正好九思庵里有个孤老婆子不告而别……想来死的就是那个孤老婆子了,而夏翠娘则顶替了孤老婆子的身份逃下了山……” 婠娘继续说道。
嫤娘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姐妹几个并排站在长廊上,看着廊下的假山和花草,久久没有说话。
头顶上虽有明晃晃的大太阳挂着,可姐妹几个……却只觉得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