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几个倚在炕床上说说笑笑的……
而侍女们则忙个不停。
婠娘的侍女春柳,和嫤娘的侍女小红留在屋里收拾;碧娘的侍女春莺,则带茜娘的侍女春云去了外头,不一会儿就指挥着婆子们捧着茶具,香炉,字画,围棋,盆景鲜花,甚至还有各色的绢纱什么进来,最最离奇的,是春莺怀里还抱了一具琴,春云手里则拿了一管萧。
妾侍方氏和陈氏见了侍女们的这副作派,有些惊诧——不就是烹茶么?怎么连绢纱帐子和盆景都搬了进来?还有琴和萧?
可看着侍女们忙碌的样子,她们也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只得畏畏缩缩地捱着墙根儿站着……她们想出去,又不敢;可要是就这么干站着,似乎又有些不妥当……
最后方氏把心一横,上前去帮着春莺她们摆放器具去了。
陈氏见了,唯恐自己落了后,也抢着上前帮手去了。
姐们几个的侍女们都熟知主子们喜欢的那一套,又有方氏和陈氏帮手,不大一会儿,就把东房收拾得干净清爽,别有另外一番风味。
——只见原来东屋里的东西都被挪到了多宝阁里,然后春莺指挥着婆子们摆了几副屏风过来,将炕床与其他的家具隔开,墙上被挂上了几幅雅致的字画,横梁处垂了落地的淡粉浅红色的轻纱缦下来,墙根处,炕桌上,烹茶小几上与墙口处罢上了鲜花,盆景和香炉……
侍女们忙完了这一切,便静悄悄地立在了一边。
陈氏与方氏有些不明所以,只得也跟着侍女们立到了一边,却开始打量起周围来。
——说来也怪,这么一倒饬,这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同了……变得清新雅秀了起来。
而同倚在炕床上的夏氏四美,则更像名家大触笔下的工笔仕女图,她们谈笑风生,看着婉约娴静又悠闲自得……
这时,春莺上前道,“启禀众位娘子,事事已备齐,还请娘子们上座。”
姐妹几个打量了一下四周,对侍女们在仓促之间准备好的一切还算满意。
嫤娘却吩咐道,“去把所有的门儿窗儿都大开,外头不许有人走动和说话……”
春莺应了一声,出去打点去了。
小红和春柳春云几个则纷纷打开了门窗。
这门窗大敞,外头的清风徐徐吹进了东屋,将屋里垂着的纱曼轻轻掀起,如人间仙境;而清风也将浅淡的花香吹满了一屋。
春莺匆匆回来了,给方氏和陈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呆会儿可要醒目些,若是娘子们有什么吩咐,可要好好当差……
方氏与陈氏有些莫名其妙。
但春莺已经走到春柳春云她们的身边去了。
这时,嫤娘与茜娘下了炕床,款款走向香案前,在侍女们的服侍下先净了手,将盖过手腕的袖筒卷了起来,露出了半截皓腕,然后又焚了香,再净手,品了香之后,这才缓缓走到小几前跪坐了下来。
春莺,春柳,春云和小红几个则垂首退到了屏风后头。
嫤娘跪坐于小几正前,茜娘稍稍落后嫤娘一步,也跪坐在嫤娘的身边。
但见嫤娘十指如削根葱,开始了玉指纷飞……
方氏与陈氏瞪大了眼睛。
嫤娘在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清洗茶具而已——可她的手,纤细修长又洁白柔嫩,此际快速地翻弄着那几个瓷白秀气的茶杯,竟如同一双白蝶在秀雅的花儿中翩翩起舞一般,怎么就那样好看,那样令人赏心悦目!
这时,一阵悠扬的琴声嗡嗡响起。
方氏与陈氏不禁转头望去。
见白纱屏风的后头,几个穿着侍女服饰的人或站或坐,似乎正在演奏乐曲。
透过半透明的白纱,方氏与陈氏依稀可见跪坐在地榻上的那位抚琴人,正是春莺!
方氏与陈氏对视了一眼,很是惊讶。
——春莺会奏琴?这,这……琴可是高雅的乐器,这琴贵,要请个会奏琴的乐师回来教导家中幼儿学琴,束脩更是不菲。所以……除非是大富之家,否则,一般的小户人家也舍不得花那么多的银钱,让自家的幼儿学琴。
可春莺是个侍女啊!
等等!
除了春莺在抚琴之外,春云吹萧,春柳奏琵琶,小红则远远地站到了窗口处,看向窗子外头花园里的景象。
嫤娘已经用煮沸了的泉水将所有的茶具都清洗了一遍。
她打开了装茶叶的小陶罐,用竹勺舀一勺茶叶出来,闻了闻,然后侧过头去,与茜娘低语了几句。
茜娘从小几子旁取了一盘现摘下来的各色鲜花,开始用盛了泉水的小勺冲洗那些鲜花,然后又取了些花瓣下来……
此时,郁郁悠扬的萧声,欢快活泼的琵琶声,开始逐渐和上了雅致绵长的古琴音,立于窗边的小红突然吟唱了起来。
方氏与陈氏起初被吓了一跳!
其实小红也并没有唱出什么词儿来,她只是随着琴声萧声的调子高转低迎的吟唱着,但她清丽婉转的歌声却与春莺雅韵悠长的琴音相得益彰,又有萧声,琵琶声为伴,竟如天籁之音一般……
方氏与陈氏何曾听过这样的奏唱,一时之间竟呆住了。
“叩。”
细微又清脆的声音将方氏与陈氏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原来婠娘和碧娘已经铺了棋盘对弈了起来。
只见两位丽人的身边垂着长长的纱缦,脚边堆放着精致好看的盆景,古朴的香炉……不远处,嫤娘与茜娘也正手握茶杯,含笑闻茶香。
方氏与陈氏呆呆地张大了嘴。
这,这……
这还是人间吗?
这简直就是天庭仙界啊!
耳边有悦耳的琴声与歌声,入眼处,这不大的屋子里却处处是美景,就连眼前的这几位美人儿,也和天仙似的!
咦?
那里来的幽幽香气?
“你们俩,过来!”
方氏与陈氏如梦初醒,看到茜娘正朝着她俩招手呢!
两人对视了一步,急急地上前去,不由自主地就朝着茜娘和嫤娘曲膝行礼。
“敢问娘子有何吩咐?”方氏恭恭敬敬地问道。
茜娘道,“将这两杯茶,送去与大娘子和二娘子。”
方氏不敢怠慢,连忙拿起了旁边的托盘,将茜娘放在小几上的两杯清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朝婠娘与碧娘走去。
走到炕桌前,方氏却又见到了秀眉紧蹙,美貌娴雅的碧娘,不由得一怔。
夏碧娘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胡府中早已人尽皆知。
——可她会下棋,会品茶,写出来的字秀气娴雅……她还会弹琴,虽然眼下没琴,可就连她的侍女春莺都会抚琴,夏碧娘没理由不会!
这样的人,真是草包?
方氏将那两杯茶一一放在炉桌上,便退到了一边。
碧娘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棋盘,伸手拿过了一枚黑子,姿势优美地将那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然后又闲闲地拿起了茶杯,品了一口茶。
她突然笑了起来,转头朝着嫤娘说道,“也亏了是你,才能把我这陈年的旧茶伺弄得和新茶一般!这是三道茶?唔……掺了什么?白海棠的花蕊?”
“还有呢?”嫤娘笑问。
碧娘又品了一口,细细地回味了半日,摇头道,“……我再品不出了。”
茜娘嗔怪道,“她哄你!除了白棠蕊,再没放其他的了!也就你老实,明明晓得她一向只爱清茶,从不往茶水里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真的去猜!”
嫤娘掩嘴笑了起来。
“再给我倒一杯来。”碧娘吩咐方氏道。
方氏不敢怠慢,低头收走了碧娘的杯子,又走回嫤娘和茜娘的身边。
茜娘教她道,“……我和五娘子都跪坐着,你一个下人,如何这样大大咧咧地就走了过来……你得垂首含胸弯腰,侧着身子走过来……对,对,就是这样,再跪在我这身边,嗯,先把空杯放在洗桶里,再拿这一杯过去给二娘子……”
方氏涨红了脸,偏偏不敢违逆茜娘的话,少不得照着茜娘的指点,一一做了。
碧娘含着歉意说道,“我的人笨手笨脚的,让姐妹看笑话了。”
茜娘笑道,“要不怎么说,她们几个也跟副小姐似的……去了外头,小门小户的小娘子,无论是德容妇工,还是烹饪女红,抑或是琴棋书画,管家理事儿……恐怕还不如她们!”
说着,众姐妹的眼神都朝着屏风后头看去。
但见身姿妙曼的几位侍女或坐或倚或站,那演奏起琴萧与琵琶的姿势也是曼妙动人。
“小红的这把嗓子真是好……”婠娘赞道。
茜娘道,“你怎么不带了春兰出来?还是上回你婆家给小叡郎办弥月时,我去你家看了一回,才和春兰说了几句话……”
嫤娘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当都在春兰身上!今儿我出来了,她如何离得了家?必是要坐阵的!你若想她,明儿只管再去我家就是了!”
茜娘叹气道,“哎哟,不成了不成了……从过年到现在,我是真喝伤了!过年,正月走里亲戚,一直喝酒喝到十五,跟着又是立春,又是花朝节的……”
嫤娘笑着递了一杯茶水过去,“那你喝茶,温温胃罢!”
茜娘嫣然一笑,接过了杯子,将杯中茶饮尽,笑道,“看来啊,明天我不去你家都不成了!”
嫤娘笑道,“明儿你别来,我家里有事儿呢!十六那日你再来!”
茜娘心知她远行在即,家中肯定也有很多杂事要打理,便含笑点了点头。
嫤娘笑着朝侍女们扬声说道,“好啦,都歇吧,过来……赏你们一口茶吃吃。”
性子活泼的小红头一个笑嘻嘻地从屏风后头跑了过来,先是正正经经地朝着夏氏众女行了礼,这才跪坐在自家主子的身边,嘻嘻笑道,“还是娘子心疼我们!小红唱了这老半天啦,是渴了……”
春柳春云春莺几个也笑着放下了手里的乐器,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一一朝各位主子行礼,然后依着小红排排跪坐了下来。
茜娘朝着方氏与陈氏朝了朝手,说道,“……你们也和她们一处。”
方氏与陈氏早就闻到了幽幽茶香,只是烹茶之人却是嫤娘,所以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嗅着优雅的茶香,空羡慕而已。
此时听茜娘招呼她们也过去,显见得她们也能喝上那如天仙一般的金贵人儿烹出来的茶!
方氏与陈氏忙不迭地过去了,为表示出自己不村,她俩也装模作样地向夏氏众女行了礼,这才跟在春莺的身后跪坐了下来。
跪坐在最前头的小红开始了传茶。
方氏与陈氏各得了一杯浅黄色的清澈茶水。
方氏捧着茶杯,偷偷看向春莺,学着春莺的模样儿先闻了闻茶香……夏氏碧娘先前被遣到了庄子里,前儿才被郎君迎进府,房里的东西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那么齐全。
而这茶叶……老实讲,夏氏碧娘屋里的茶叶,恐怕还不如方氏自己的体己!
可是,这茶水……
竟比方氏自己珍藏的秀叶茶还要香!!!
方氏曾听人说过,擅茶之人能用不同的水和水温,将茶香发挥的淋漓尽致。可若要做到这一点,得有多少金贵的茶叶和各种的雪水,雨水,泉水等供她挥霍!
方氏忍不住看了嫤娘一眼。
恐怕也只有夏五娘这样的,受过书香门第教养的大家闺秀才能做到吧?
那么,夏氏碧娘呢?
这夏碧娘也是夏家的小娘子……夏五娘会的这一套,夏碧娘怎么可能不会?哎,先前还总觉得她村,现在看看,连夏碧娘身边的春莺也……夏碧娘怎么可能村嘛!
胡思乱想着,方氏已经不由自主地抿了一口茶水。
那香醇独特的清澈茶水一入喉,方氏就愣住了。
茶水微苦,而这淡淡的苦意很快就化了,又有些淡淡的甜……细品之下,还有种熟悉的花香!
方氏陷入了怔忡,心道,这到底是什么花香?
“娘子,茶水里,是不是放了茉莉花?”小红快嘴地问了起来。
方氏顿时恍然大悟!
是了,茶水里确实有着茉莉花的香气……
嫤娘却只是笑。
春莺犹犹疑疑地说道,“好像,我也闻出了茉莉香……只是,茉莉香是香,却不会甜,这茶本是陈茶,有股子苦味儿,敢问五娘子放了什么,竟生生地将这茶水中的苦涩给压住了?”
嫤娘笑道,“你猜?”
春莺想了半天,说道,“是……是不是,苦蔷薇?”
嫤娘笑道,“对啦!这个时节,唯有苦蔷薇结了花蜜出来……快谢过你们三娘子罢!不是她耐耐心心的拆花蕊下来,你们也喝不上甜茶!”
众侍女果然又嘻嘻哈哈地谢过了茜娘。
方氏和陈氏对视了一眼,对夏氏众女与她们的侍女简直惊为天人!
吃了一会子茶,夏碧娘见众姐妹再不肯说话了,心知这也差不多了,才说道,“好啦!闹了这么一阵子,我们也乏了,你们也下去歇会儿吧!春莺,把窗帘子放下来,我们略一略,待会子厨房送了宴席过来再说。”
春莺应了一声,先是领着人将门户关好,撤去了小几与小炉,香炉茶具等物,又送了几床小毯子过来放在炕床上,这才引着众侍女与方氏陈氏出去了。
嫤娘慵懒地打了个呵欠,说道,“为了做这场戏……累得我!”
婠娘笑道,“快来,我给你捶捶腿儿!”
嫤娘果然将腿儿伸了过去,婠娘居然也像模像样真的替她捶打了起来。
碧娘由衷地说道,“多谢姐姐妹妹们替我打点……”
茜娘掩嘴笑道,“呆会子我们一走,你就把今儿在屋里侍候的这两个调到大屋子里去住,给安排侍女,饭食也从小厨房里开……先前那几个,既然已经出了手,就别再留情,直接拉出去卖了!”
婠娘也道,“重沛迎了你回府,必定有要倚仗你的地方,你别怕那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恐怕重沛反而还想借了你的手,除去她们呢!”
碧娘尚有些犹疑。
若要按着从前,她必定会相信夏三夫人教给她的那一套……那就是,得把男人紧紧地拘在自己身边!这世间,除了男人之外,所有的女人都是敌人……所以,一切小妾通房都是敌人,得狠狠地打压!
可吃尽了苦头之后,夏碧娘才明白过来,母亲的想法,根本就是将自己置身于小妾通房之上。可自己却是胡重沛的正妻,这些后院里的事儿,还是多听听姐妹们的为好。
胡重沛既然迎了自己回府,前儿又答应了自己会敬重自己……现在自己只是打压了他的妾侍来立威,他到底听不听,那是他的事。大不了她再带着春莺去庄子上过活好了!
这么一想,夏碧娘点了点头。
那边嫤娘却笑骂了起来,“大姐姐!你做什么……”
本在替她按摩的婠娘顺势摸到了她肉紧又富有弹性的大长腿儿,忍不住来回抚摩了两把,嫤娘被痒得不行,连忙想将自己的腿儿抽回来……
婠娘笑道,“真看不出,你又不胖,偏偏身上肉多得紧……啧啧啧,这双腿儿肉又紧又皮实,还这么有弹性……”
“真的?”茜娘笑问,也伸手去嫤娘的腿上掐了一把,赞道,“哟,果然摸着舒服得紧,难怪田家二郎将你当成了宝……”
嫤娘被她们掐弄得又羞又气,不由得咯咯笑着反击了起来……
姐妹们又笑闹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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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妾侍方式与陈氏刚刚退出东屋,立刻就有一堆姬妾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了起来。
“她们在里头做什么呢?我看到搬了那么多物件儿进去,又是花盆又是香炉的……还有绢布?她们起房子呢?”
“什么起房子!明明就还有人吹拉弹唱的,是不是唱大戏?”
“哎,吴姨娘怎么被打了出来,听米嬷嬷说……要卖了她?这夏二娘哪儿来的底气?要说这吴姨娘嘛……郎君也不算太爱她,可平日里待她是不错的,至少比待夏二强,怎么夏二今儿个就非要卖了吴姨娘?”
“对呀对呀,还有先前被捆到柴房里的艳珠,流光和莲娘……这夏二,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依我看啊,恐怕还是因为夏二的娘家姐妹争气,夏二在她们面前要发卖和打骂我们,因是当着她娘家姐妹的面,就连夫人也不敢轻易得罪……”
“哎,她娘家姐妹什么来头啊?”
“我也是听说的……那夏氏五娘啊,你们猜,她嫡亲的姨父是谁?那是官家的拜把子兄弟,都虞候王审琦!夏家大娘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嫁进了都虞候府的……还有那夏五娘的夫家,是瀼州剌史田重进,田重进也是位虎将,官家的左右手啊!那夏五娘的夫君,田家二郎,不过才二十几岁就已经攒军功当上了六品官……你们别看夏五娘年轻,可放在京中,像她这样年轻的六品诰命夫人可不多呢!”
“难怪了!”
众人一片哗然。
方氏与陈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才她们眼睁睁地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大家闺秀的优雅教养与学识,如今再看到眼前这帮子浓妆艳抹,粗鄙不堪,矫揉造作的庸脂俗粉,不得由有些憎恶起来。
两人没吭声,挤出了人群就准备回自己屋里去了。
没曾想,众姬妾一见两人清高的模样儿,顿时不服了。
“哟哟哟!当我们不知道啊……那东屋里门户大开,你们在里头干嘛我们都看见了!不就是有人赏了你们一人一杯茶嘛!怎么?喝了主子的茶,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啊?还不是跟我们似的,谁又比谁金贵了!”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方氏平日里就心高气傲的,听了这话,哪里还受得了,转身便与那人撕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