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娘回到小院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先吩咐碧琴送了热水去耳房里,然后好好的泡了个澡,又洗了个头。
洗了澡洗了头,纵然洗去了一身的酒气与疲倦,然而她也失去了力气,便倚在窗下的榻上坐着,拿着干帕子和梳子,一边梳理长发,一边擦拭。
院子里响起了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以及碧琴问安的声音,想是田骁回来了。
嫤娘连忙站了起来。
还没等到她迎出去,田骁已经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可有人为难娘子?”
“二郎,你可还顺利?”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话一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我无事,倒是前院清客相公们多,他们可有为难二郎?”
“后院妇人最是嘴刁,又爱饶舌,她们说了什么你无须挂怀……”
这一回,两人仍是异口同声地说了起来。
嫤娘掩嘴一笑,扬声叫道,“碧琴送了热水进来,郎君要洗浴。”
碧琴在外头应了一声。
“我在后院行事,不比你在前院,那些个夫人又大多不识字儿,我拿些先贤大家们的话出来胡乱说上一通,唬住了她们也就是了……倒是你在前院唇枪舌箭的,恐不好唬弄。”她柔声说道。
田骁奇道,“我哪里唬弄人了!你夫君分明就是真才实学,文韬武略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嫤娘一滞。
她轻轻地“啐”了他一眼,嗔怪道,“好好好!你在前院耍尽了威风,可我却……”
“怎么了?”他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嫤娘白了他一眼,说道,“……又要装面子假装自己通晓百家讲义,又要不动声色地卖弄才学——倘若不随口赋几首诗出来,也不得让她们服我!好在我急智,胡乱吟了一首赋酒出来,才压住了她们。不料,后来皇甫夫人又赠了茶叶给我……我不得已,才把二姐送我的那两本书回赠于她……”
先前不说还好,一说起那两本书来,嫤娘简直痛心疾首。
“二郎,不论你用了什么法子……将来必定要将那两本书给我要回来!”她生气道,“……家国天下,那是你们男儿的家国天下,我只知道,那是我姐姐送给我的,是我的!”
田骁难得见她作如此小儿女姿势。
见她面儿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噙着这亮晶晶的泪花儿,眼看就要凝成泪珠儿跌出眼眶了;还因为生气,她狠狠地跺了下几脚,因为沐浴过,只穿着薄透衣裳的她,那高耸饱满的胸脯颤颤巍巍地晃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又怜又爱,立时将她抱在了怀里,柔声哄道,“……好好好!娘子且放宽心,我的姨姐的字,确实是一绝。恐怕皇甫夫人会献进宫里去,等先做完这场戏罢,将来我总会将那两本书拿回来还你……”
他哄了她半日,方才令她回心转意,重新破涕为笑。
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嫤娘嫌恶地推了他去沐浴,最后想了想,索性挽起了袖子也进了小耳房,替他搓起头发来。
嫤娘姿色妍丽,田骁又血气方刚……两人在小耳房里亲亲热热的,田骁受不得她的侍弄,将她按在浴桶边强要了一回,然后才反客为主,又替她擦洗了一回,这才将她抱回了内室里。
然而上了床,他还不肯消停,又要了嫤娘一回……
原本嫤娘还想好好问一问他,到底要如何行事的,被他闹了两回,令她腰酸背痛的,最后竟沉沉睡去了……
只是临睡前,她隐约听到他低声说,“……你在后院,也不必总想着如何行事。咱们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要策反皇甫继勋。而此人本就贪生害死又爱财,你只多在他夫人面前说说汴京是如何繁华的就成了……其他的,只管放着等我来。”
嫤娘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徒留田骁靠在床头,将白日拜见皇甫继勋时的所见所闻细细想来,又将皇甫手下的那些个清客一个一个地回忆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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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嫤娘神清气爽地起来了,却见田骁已经不在房里了。
院子里似有风雷之声?
嫤娘连忙起来了,穿好了衣裳,又挽好了发髻……推开窗子一看,果然看到田骁正赤裸着上半身,在院子里晨练呢!
江南的气候与汴京想比,显得温暖湿润多了。
但这仍是早春,嫤娘身上还穿着夹衣呢,可田骁居然裸着上身,那肌肉贲张的身体上结出了不少汗珠,随着他拳打脚踢的动作,滴滴汗珠顺着他强壮的躯干滑到了地上。
想不到他这人……穿着衣裳又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就像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夜里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却又像个恶霸一般……
田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一个收势,缓缓站定了身子。
他转过头,朝她一笑。
嫤娘横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
她回到了屋里,打开妆奁开始描朱点翠。
田骁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在画眉。
“好好儿的,画成这副样子做甚?”他皱眉问道,浑然忘记当初原是他教她掩去丽色的。
嫤娘正拿着黛石对着八菱妆镜,将自己的眉毛画得粗粗短短的。
闻言,她微微一笑,说道,“你觉得我这眉型不好看?”
“太丑了!”他不满意地说道,“我家娘子本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花仙儿娘娘,结果被这眉毛连累得……”
“你这以色侍人的家伙!”嫤娘嗔骂了他一声。
“……我晓得这眉型不好看。可是,当有一天,金陵府的官家夫人们纷纷学着我,描起了这‘乌啼妆’时,应该也就到了夫君收网的时候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田骁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
——娘子说得不错,他们夫妇来到南唐,就是为了策反皇甫继勋。而策反皇甫继勋,最重要的,就是先要知道皇甫继勋是否有归宋之意。倘若皇甫继勋没有归宋之意,那么,势必是需要为皇甫继勋营造出一个气氛出来,以渲染大宋是如何如何好,以及宋朝君王又是如何如何求贤若渴,希望招募到像皇甫继勋这样的人物。
目前,他与妻子要做的,就是营造气氛。
他的任务,是要先策反皇甫继勋的清客,众人之词,众口铄金……先哄得皇甫继勋自己想反南归宋。这样,将来官家派了使臣过来正式劝降时,劝降才有意义。
而嫤娘要做的,就是感化皇甫夫人,令皇甫夫人也在皇甫继勋的耳边吹枕头风。
有时候,女人能做的事,实在是比男人多。
且嫤娘说的对。
其实,她本人就代表了汴京。
金陵府的贵夫人们,说起来是很以南唐的繁华为荣的;但大宋王朝国力强盛也是不争的事实,在他的经营之下,嫤娘是个“本不愿叛国,却又不得不嫁鸡随鸡”的贵女。所以金陵府的夫人们,是可以从嫤娘的身上,看到汴京贵女的风范。
所以,只要嫤娘能博得众夫人之好,几乎就可以说,是汴京折服了金陵。那么这些个贵夫人们,只要接受了嫤娘,自然就会受她的影响,学她的谈吐,学她说话的方式,甚至有可能会学她的妆容……
想通了这一点,田骁这才恍然大悟。
他的小妻子可真是了不起,竟然心思剔透到了这个地步!
只是……
她方才说,以色侍人?
田骁的眼睛眯了起来。
“……以色侍人?”他看着她,戏谑地说道。
嫤娘一滞。
哎哟!她说错话了。
“不对不对,是‘以貌取人’……”她连忙辩解道。
可田骁却已经朝她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娘子说得对,为夫……可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的?”他将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俯下头,用他的唇触到了她的耳尖,低声说道,“不知娘子……对为夫的姿色,可还满意?”
嫤娘面红耳赤。
他说话时带出的滚烫气息尽数扑打在嫤娘的面上,激得她媚眼如丝,心底似乎涌出了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旖旎心思。
“你发什么疯魔?这是大白天呢!碧琴和寻枫又不是咱们的人,难道你想……”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道。
田骁突然放声大笑。
“好好好,就依了娘子。夜里,为夫再好好服侍娘子一回……如何?”说着,他还发出了愉悦地笑声。
刚一说完,他又反悔了。
“不不不,这一回哪里够?怎么说也得三四回……不!七八回!”他爽朗地笑道。
嫤娘恨恨地瞪着他,一张俏脸红得似乎快要滴出血来了。
要换作是在田府,田骁哪里还受得了娇妻这副媚波流转的模样儿?必是要办了她的!只他也知道,这里可不是他的地头,白日宣淫也只会坏了他的大事。
于是,他笑嘻嘻带着嫤娘去东厢房用了早饭。
两人你侬我侬的才吃完,碧琴来传,说皇甫夫人有请。
嫤娘连忙用茶水漱了漱口,跟着碧琴去了后院正房。
依旧是一大堆的清客夫人们围绕在皇甫夫人的身边,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见了嫤娘,皇甫夫人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说道,“快来……”
嫤娘因见皇甫夫人的屋子里布置得金碧辉煌的,且床榻上铺着十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相召,明儿宫里要开杏花宴,召众夫人入宫共赏……沈夫人你眼界高,也帮着挑一挑,看我这些衣裳,要怎么搭配才好。”皇甫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嫤娘一滞。
“难道夫人入宫,竟不穿朝服么?”她好奇地问道。
皇甫夫人则一脸的自豪,“这也不是宫制的大事儿,若是年节,宫宴等等,我们自然是要穿了朝服入宫庆贺的。只这赏花宴,是皇后娘娘的私宴,因此我等可以穿着自己的衣裳入宫……”
嫤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而她心里却想道——宋宫之中,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就是她进宫去贺年节的时候,遇到姨母都虞候夫人带了无品阶的表妹王九娘入宫时,以及焦家小娘子,李霸图的妹子李二娘,还有魏王的孙女儿符小娘子等等,她们的衣着也是非常简朴的。
这固然显得宋宫的规矩大了些,却也是有好处的……试问,倘若不约束了大臣夫人们的衣着与扮相,由着各人的心思自个儿添加首饰与饰物等等,难免会引起攀比之风。
低品阶的官夫人为了在贵人面前露脸,说不定会想方设法地弄些名贵首饰和衣料出来……若本就是富裕之家也就罢了,可若是寒门学子凭科举上位的家族呢?这岂不是逼着清官去贪污?
不过,嫤娘也没说什么,只是仔细地翻看了一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
皇甫夫人已经不年轻了,她是皇甫继勋的原配,怎么说也有四十几岁了,只是保养得当,看着像是三十出头的模样;只她毕竟已经不年轻了,身材也略微有些发福。
嫤娘想了想,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里拣了一套海棠红的裙裳出来。
立时就有人说道,“想来沈夫人新到,并不知道我国时下最兴的,乃是皇后娘娘染出来的天水碧……”
嫤娘笑道,“皇后娘娘‘夜雨染成天水碧’之典故,人尽皆知。只是,夫人您想过没有?前人咏杏花,既有‘红花初绽雪花繁’这样的诗句,也有‘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这样的诗句,可见得这杏花啊,有白如雪的,也有樱粉色的……”
有人“卟哧”一声笑了起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揶揄道,“杏花是什么颜色的,还用得着引经据典么?当人没见过杏花似的!”
嫤娘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夫人您想想……皇后娘娘邀您入宫赏花,您坐在花园里,身前身后俱是或白或粉的杏花之海,往来的宫娥丽人们,个个都穿着天水碧,这……”
皇甫夫人立刻明白了过来。
说到底,她已经不是年轻小娘子了,确实没有必要再和后生一辈去争春吐艳了。
而沈氏选中的这套海棠红的裙棠,样式简洁又大方,到时候自己穿了,坐在粉红相间的花海里,身边又俱是穿绿的小娘子,恐怕她才是真正抢眼的那一个呢!
想到这儿,皇甫夫人不由得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索性劳烦沈夫人再帮着我挑一套首饰罢!”皇甫夫人笑盈盈地说道。
但凡是女人,就没有不爱首饰的。
所以一说到首饰,所有的清客夫人们就都不说话了。
嫤娘也歪着头等着看看。
说起首饰来,嫤娘自幼受母亲严格教养,感念寡母经济不易,所以打小儿就不愿意母亲将银钱花费在首饰上。可她身为年轻又爱漂亮的小娘子,怎会不喜欢首饰呢?所以在很多时候,她更愿自己花点儿小心思,动手做些别致又好看的小饰物。
后来出了阁,嫁进了土财主一般的田府。田骁爱重她已久,更是将大半身家都交与她……也是在这个时候,嫤娘见多了各式奇珍与珠宝……
因此,当侍女们将皇甫夫人的珠宝箱一一捧了出来,又打开了箱盒盖子,将盒子里的首饰展示给众夫人看的时候,嫤娘已是见怪不怪了。
皇甫夫人确实是有好些好东西。
只是,那些东西和年前田夫人与田重进弄回府的东西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甚至皇甫夫人的这些个首饰,大多品相还不如田骁给嫤娘的那些个玩意儿。
皇甫夫人显然很享受众夫人的赞叹与惊艳。
当下她便开口说道,“不若,请每位夫人都替我选一套首饰出来?咱们也来出个彩头……最后我用了谁挑的首饰,便应允她一件事,如何?”
众夫人听了,更加跃跃欲试。
皇甫夫人缓缓看过众夫人,抿嘴一笑,说道,“那便请罢!”
众夫人当仁不让地抢上前去,围着那几个宝箱看了又看,纷纷将些名贵又华丽的首饰拣了出来……
唯有嫤娘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皇甫夫人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沈夫人不必拘束,不过就是我们玩一玩罢了……不必太较真了,过来随便看看罢!”
嫤娘笑着朝皇甫夫人行了一礼,也走上前去细细查看。
这时,其他的夫人们基本已经都将自己属意的首饰搭配好了。宝箱中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一些散碎宝石与首饰。
嫤娘挑挑拣拣的,突然抬头朝皇甫夫人说道,“妾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能否应该。”
此言一出,众夫人顿时悄悄地交换起眼神来——意思是,瞧瞧,是个眼皮子浅的吧?恐是想向夫人讨要首饰呢!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说道,“沈夫人请讲。”
“妾身可否改装这些首饰?”嫤娘问道。
皇甫夫人一怔。
“改装?”她喃喃念叨了起来。
嫤娘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总爱将祖母或母亲的旧首饰拆了,加些其他的物件儿进去,改成新首饰……”
皇甫夫人终于有点儿兴趣了,“沈夫人还会改首饰?真是难得……那,请吧!”
嫤娘向皇甫夫人张口讨要了银剪子,红线,金丝银丝和针线等物,就又开始挑挑捡捡了起来。
半晌,她选了一串红珊瑚的项链,又拿了几枝金钗,并一副样式已经明显过了时的金钿头面出来,又加了一串白玉珠串成的项链。
接下来,她便捧了这些物事,坐到了桌上。
众夫人都围了过去。
就连皇甫夫人,也凑了过去,坐在嫤娘的身边。
嫤娘开始聚精会神地拆起了首饰。而这首当其冲的,就是拆掉了那串大红珊瑚珠的项链。接下来,她手脚灵活地用小剪子开始剪起了那些小金钗……
而众夫人就这么静静地围观着她,不大一会儿,众人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嫤娘所选的首饰,基本都是金饰与大红珊瑚珠……她胆大心思,又似胸有成竹,手上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畅顺……
渐渐的,镶着珊瑚珠的六支花钗就配好了,坠着大红珊瑚珠的漂亮金链抹额也制好了,最最漂亮的,当属一对用白玉珠和红珊瑚配成的白瓣红蕊的杏花耳环……
众夫人亲眼看着嫤娘将几件样式老旧的首饰给改成了新颖别致又精巧的首饰,不由得都睁大了眼睛。
然而,看看这副新的头面,再看看方才这沈夫人选出来的海棠红裙裳……众夫人终于恍然大悟!这明明就是一整套的服饰与首饰嘛!
皇甫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待嫤娘将所有的首饰都配好了,一样一样的,整整齐齐地放在托盘里时,皇甫夫人看了看众夫人,笑道,“我要点沈夫人为魁首,尔等服,还是不服?”
众夫人揣摩着皇甫夫人的话外之意,自然是人人都说服。
嫤娘笑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夫人们这是看在妾身新到的份上,让着妾身呢……”
众夫人见她谦逊,口服变成了心服,纷纷说着,“这确该点你为魁首!我们还没见过这样好看又精致的首饰呢!”,或“我们原也并没有你这样巧的心思!”以及“就是有这个心思啊,手儿也没你巧!”这样话儿……
嫤娘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皇甫夫人便又笑道,“你既被点为魁首,这谢礼是必不可少的,说来听听,你想要些什么呢?”
嫤娘想了想,掩嘴笑道,“想来,我们还不曾见过宫里的杏花,可否求得夫人,赴完了宫宴,好歹也带一枝杏花回来,让我们好好见识一番?”
众夫人连忙纷纷附和。
皇甫夫人见她乖觉,不由得心中更是满意,连看向嫤娘的眼神也愈发柔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