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至今日,事到如今,又该如何收场?
这实在真是个大难题,裴明彻思来想去,都难以拿定主意。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琼,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来龙去脉,可若是让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却也舍不得放不下。
裴明彻垂着眼沉默许久,在青石几乎都要以为他睡过去时,方才缓缓地说道:“去查查,那位沈姑娘如今住在何处?”想了想,他又补了句,“不要惊扰她。”
青石连忙应了下来,转而又迟疑道:“王爷,您……”
裴明彻苍白的脸上并没什么神情,只摇了摇头,眸色黯淡,其中尽是难以言明的情绪。
见此,青石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服侍他躺下后,便依着吩咐出门办事去了。
其实这两日来,裴明彻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哪怕是在受伤当夜,也仍旧是怎么都睡不着。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锦城旧事,有时又忍不住想,沈琼如今在做些什么?心中会是怎样的滋味?若是知晓了他的身份,会不会找上门来质问?
这些念头,就像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将他折磨得寝食难安。
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裴明彻此次伤及元气,又熬了许久,最终还是难以为继,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回到了四年前。
那时他受了重伤,为了逃避刺客追杀,混进了一群等待被卖的奴仆之中,虽暂时摆脱了刺客,可连日高热已经烧去了他大半神智,并没法子再从人牙手中逃脱。
前些日子还是尊贵的秦王,可一转眼,就成了市集上插着稻草等人挑选的奴仆,着实荒谬得很。裴明彻倚在墙角,只觉着遍体发寒,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似的,但心中却始终有根弦紧绷着,让他残存着最后一丝清明。
恍惚间,他听见一道清脆声音:“我要那个最好看的。”
这是南边独有的口音,软软的,尾音却又稍稍上扬,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笑意。
裴明彻用力抬起头来,只见着个身穿红裙的姑娘。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穿了一袭张扬的红裙,其上有金线孔雀羽绣纹,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辉。相貌生得也很好,哪怕是放在京城的诸多世家闺秀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肤白胜雪,鬓发如墨,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目光专注地落在了他身上,眼中尽是毫不遮掩的欢喜之意。
这是十六岁时的沈琼,张扬又肆意。
哪怕当时已经神志不清,哪怕过了多年,裴明彻仍旧将她那时的模样记得清清楚楚,未曾遗忘半分。
一晃,裴明彻又梦见了两人在沈府后园时的情形。
那是他的伤已经尽数养好,被沈琼拉到后园的桃花林中,要将数年前她埋下的美酒给挖出来。
沈琼并没让仆从来,而是高高地挽了衣袖,自己亲自动手。她也不嫌脏了衣裳,等到终于将那坛子酒给挖出来的时候,裙摆早就不成样子,连她脸上都沾了些泥,像只灰头土脸的小花猫。
“来尝尝。”沈琼也没去梳洗更衣,而是在树下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开了那坛子酒。
这酒埋了足有七八年,如今一开封,酒香四溢,混着若有若无的桃花香,十分醉人。
裴明彻曾听云姑提过她酒品不大好,陪她喝了些后,便适时劝道:“剩下的就先放着,改日再喝吧。”
正在兴头上,沈琼自是不肯,软声同他撒娇。
裴明彻虽心软得一塌糊涂,但最终还是没应允,将那酒收了起来。
沈琼先是不情不愿,可片刻后却又忽而凑近了些,裴明彻还没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便觉着唇上一热。
沈琼探出舌尖舔了舔,又尤嫌不足一样,含上了他的唇。
裴明彻霎时就懵了,脉搏不自觉地快了许多,只觉得通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他原是同沈琼一样席地而坐的,如今沈琼压了过来,整个人跌入了他怀中,两人便一起躺倒在满是桃花的地上。
唇齿相依,酒香混着桃花香,几乎要将人的所有理智溺毙其中。
“你……”沈琼喘了口气,同他四目相对,“想不想娶我?”
她嘴唇嫣红,鬓发散乱,还沾了几片桃花,眉眼间尽是风|情。
裴明彻又被她这句话给问懵了,好不容易寻出点理智来,提醒道:“阿娇,你醉了。”
“是吗?”沈琼吃吃地笑了会儿,又凑近了些问道,“那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嘛?”
好不容易寻出的那点理智霎时烟消云散。
裴明彻搭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一勾,复又吻了上去,低声道:“想。”
裴明彻并没撒谎,在那个时候,他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同沈琼结为夫妻,长相厮守的。
只可惜,世事总是不由人。
醒来时已是晚间,裴明彻只觉着心头空落落的,他盯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发了会儿愣,低声叫了人来。
他睡了整整一下午,青石已经依着吩咐,查清了事情回来。
“那位沈姑娘,单名一个琼字,是从南边过来的,眼下住在西市那边的梨花巷。”青石将自己查来的事情和盘托出,“听周遭的人说,她曾有过一位夫君,不知因何缘故死了,前不久才出了孝期。”
裴明彻低低地应了声。
青石又道:“我还听说,今科那位状元郎似是同沈姑娘有些交情,隔三差五地便会上门去。街坊间,也有些传得不大好听的风言风语……”
他都是据实以告,并没半点添油加醋,可却见着自家主子的脸色霎时变了,剩下的话也没敢说完,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青石并不知晓这背后的曲折,但对上裴明彻那晦明不定的目光后,还是下意识地描补道:“不过这都是旁人传的,做不得数,兴许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裴明彻沉默不语,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低声叹道:“知道了。”
第19章
裴明彻这一伤,少说也得养个月余。
华清年便趁着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留在了秦王|府,面上说是随侍,实际上却是偷闲躲懒。
裴明彻此次虽是伤筋动骨,但好在年轻力壮,好好将养着,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但他那气色看起来却没半点好转的意思,华清年一见着他那张脸,就开始忍不住质疑自己的医术。
“殿下,”华清年给他换了药后,忍不住问道,“你今日觉着如何?”
裴明彻不冷不淡道:“尚可。”
“伤处倒是在好转,”华清年顿了顿,“但我看啊,你的心病可是愈演愈烈。”
华清年与裴明彻是自小的交情,对他的性格也是再了解不过的,如今这模样着实是少见。若非要说,倒是像极了一年前他从江南回来,大病一场的情形。
裴明彻抬眼盯着他看了会儿,又挪开了目光,显然是并不想接这个话茬。
华清年却是愈发好奇起来,他将一应的绷带等物都收了起来,顺势在床榻旁坐了,同裴明彻推心置腹道:“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我听听,岂不是要比闷在心里强些?”
这话对旁人来说兴许有用,可裴明彻这个人,从来都是打落了牙和血咽的,又岂会因着这三言两语就松动。
裴明彻的沉默也在华清年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沮丧,而是又劝道:“能让你这般辗转反侧的,想必是极为难的事情,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倒不如同我说说,指不定我有好法子帮你解困呢?”
“更何况,你这模样让旁人看来,说不准还以为我医术不精……”
也不知是被华清年哪句话给触动了,还是被他给念叨烦了,裴明彻竟真开了口:“四年前,我流落江南之时,曾与一女子定了终身,结为夫妻。”
听了这句话,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华清年霎时呆了,像是被人掐了嗓子一样,片刻后方才结结巴巴道:“你,你疯了不成……”
在华清年的认知中,裴明彻是绝不会做出这样儿戏的事来的,可他的神情又那般正经,显然并不是在开玩笑。
“兴许吧。”裴明彻想起那些旧事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那时心灰意冷,想着不做什么王爷,入赘给她,在那小城之中长相厮守也不错。”
算起来,他这一生之中,竟是化名“秦淮”在那锦城中的半年,最为自在。
不必同人勾心斗角,也不必事事小心防备。
听到“入赘”二字的时候,华清年的眼瞪得更大了,只觉着完全没法将这句话同自己这位好友联系起来。他拍了拍胸口缓了缓,问道:“那后来……”
“后来,舅舅找上了我。”提起此事时,裴明彻眼中再没方才的温柔底色。
裴明彻口中这位舅舅,便是先贤妃的兄长,如今的兵部侍郎韦项。
他早年是沙场征战的将军,韦家也曾煊赫一时,可后来遭了皇上厌弃,贤妃被打入冷宫,他犯过的旧事也被翻出来,只领了这么个不高不低的闲职。
华清年对这位韦侍郎倒也算了解,他是个有真本事的,奈何性情偏激,常因在沙场之上作风过于狠辣而遭人诟病。当年贤妃正得宠之时,皇上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后来便没那么宽纵了,韦家也因此没落。
韦项找到裴明彻后,会做些什么?华清年想也知道,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那样铁血狠辣的一个人,岂能容忍裴明彻在那小城度过余生?
裴明彻并没详提当年旧事,只道:“我便回了京城。”
华清年追问道:“那……那位姑娘呢?”
“她以为我死在了海难中。”裴明彻垂下眼,低声道,“京城局势瞬息万变,我不能带她回来。”
“我想着,就让她以为我死了也好。兴许会难过一阵子,但总比随着我回京,连命都未必能保住得好。”裴明彻曾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没能忍住,答应了沈琼的亲事,以至于将她给拖下水,到了后来的两难境地。
若不是他搅了局,沈琼原该是锦城中最自在的姑娘,明艳得像只小孔雀,兴许这辈子都不会为什么事情难过。可长痛不如短痛,他已经害了沈琼一时,总不能再让她连命都搭进来。
他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命,但却不敢拿沈琼的命来赌。
裴明彻倚在那里,鬓发散落着,看起来格外颓然:“我也曾想过,若是局势稳定下来,再去寻她。”
华清年心中一动:“一年前你从江南回来后,曾大病一场,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你又见着了她?”
“那时是她的生辰,我在锦城留了两日,远远地看了她一眼。”裴明彻的声音放得很轻,“但又觉着,兴许不该再打扰她。”
就让沈琼当秦淮已经死了,其实也不错。
若他再出现在沈琼面前,就又打破了沈琼归于平静自在的日子,同时也承认自己曾经的欺骗,彻底毁了她心中的秦淮,对沈琼而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裴明彻近乡情怯,千里迢迢奔赴江南,但最后也未敢在沈琼面前露面,匆匆地回了京中,大病一场。也是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做了割舍,将锦城旧事封存起来,束之高阁。
华清年百感交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世事不由人,动心是真,负心也是真。
到头来,这账该怎么算?
沉默许久后,华清年方才算是缓过来,复又问道:“那你如今这又是……”
“她来了京城,”裴明彻算是又体会了一番何谓造化弄人,“前几日出城狩猎之时,我又见着了她。”
华清年恍然大悟,这才算是明白为什么裴明彻会受伤,又为什么执意要立即回京城来。他先前还说着,要帮裴明彻排忧解难出主意,可如今却是半句都说不上来了。
裴明彻原想着,此生不再打扰沈琼,可偏偏造化弄人,兜兜转转竟又遇上了。
原本的谎言被戳破,粉饰的太平也霎时坍塌。
裴明彻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沈琼不那么难过,是不再露面,还是同她将事情讲清楚?
这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华清年抹了把汗,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问此事,毕竟这心病,可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可裴明彻还看着他,仿佛在等一个答案似的。
他想了又想,迟疑着问道:“那位沈姑娘,至今就没什么反应吗?”
裴明彻指尖微动,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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