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慈安宫内,正进行着一场对小胖墩兴哥儿至关重要的谈话。
听着远远的,孩童的欢笑声,文秀公主出了会儿神。直到上首呼噜声停下,方起身笑道:“孙女不在宫里叫祖母操心,祖母无事可做,越发疲懒了。”
这话,连皇帝都不敢说,太后听了却笑:“你还知道你就是个猴儿?那些年带着你,可把我这老骨头累得不清。”
“是啊,祖母时常追在我后头不叫我惹祸,反而因此气血充盈,以至疾厄少生。”
太后点着她,笑:“你啊你,还是那么会说话。”顿了顿,道:“我知你好意,怕我膝下空虚,幽居深宫无所排遣,但小四这孩子不同,哀家不能养他。哀家若是养了他,有的人该多想了。”
文秀公主何尝不知?
想起今日刚进灵堂时看到的那一幕,兴哥儿还不到桌子腿高,却踮着脚要去够那桌上的供盘。
公主初时以为他寄养在丽妃宫中,没被丽妃照顾好,他是饿得想吃桌上放的苹果,后头有唐嬷嬷捅出此事,她起了心思,想找母妃身边人问明情况,却是一个都找不到,一宫的奴婢全殉了!倒是打听到兴哥儿为母妃守灵头一晚,因奶嬷嬷担心前程,在他面前胡说了些话,引得兴哥儿不安,半夜偷偷跑出门,差点跌下金波湖夭折。而那群奴婢天快亮了发现不对,不思尽快禀报补过,反而按下消息还意图栽赃陷害!
公主此次回宫,早知母妃之死有蹊跷,偏偏皇帝对她避而不见,皇后只知搪塞敷衍她,她大感不妙。她向太后求助,除了对这小弟弟有一分怜爱之外,最要紧一条,是通过此事试探父皇对她的态度。
她约莫猜到,母妃如今的境遇没有父皇默许,是不可能到这一步的。尽管丁女史和唐嬷嬷在她面前百般狡赖,她只须叫亲信趁人不注意,回去在死角处摸一下便知道那些人没说实话,不知母妃犯了什么错,引得父皇连死后体面都不愿意给她?
文秀公主深知,这些事可以慢慢查。现在她唯一所虑,是父皇对她圣眷还剩多少,若是父皇因为母妃迁怒于她,她该怎么应对?
文秀公主的顾虑,吴桂花再过一辈子都不可能猜到。不过她就是知道了,也最多叹一句,要不怎么人家是公主,她是山野小民呢?可公主有公主的好,山野小民也有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嗯,没错,她想念重华宫,想念她重华宫的地了。
虽说她把房子托给大顺子和小章在照料,可她从年后到现在只回过一回重华宫,还有两天就是二月份,二月份一到,该春播了。
她好多种子还没着落,误农时了可怎么办呢?
她在慈安宫过了三天,只知道,这三天太后明知小胖墩就在她门外头玩耍,除了第一天见过他一回外,再没召见过他。
吴桂花心底再着急,也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她拿谁都没办法,只能尽量放宽心相信应卓的话。
对了,头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
丽妃把文秀公主从她这强行抱走三皇子的事向皇帝告了一状,引得皇帝来慈安宫一趟把公主训斥了一顿,但不知这里头是谁说了话,三皇子最终还是留在了慈安宫。
皇帝为了安抚丽妃,给她赐了一堆金银珠宝,最关键的,是念在她代管三皇子有功,蕴秀宫处地偏远,许她迁到南馆独居。
圣旨一下,别人的眼珠子吓没吓掉不知道,吴桂花的眼珠子反正掉地上差点捡不起来了。
她在蕴秀宫时,皇帝就来了那一回,底下人早传遍了,皇帝对丽妃很冷淡,差点在宫门口没给她昔日宠妃的面子。大家都猜测,丽妃也就是凭着三皇子在这,能偶得圣眷,但翻身很难。但这才过了多久,丽妃把吃瓜群众的脸都快打烂了。丽妃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啊,我的天!
吴桂花属于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的,但南馆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原先是给未成年皇子住的地方,等于内外廷交接处。的确比不上丽妃原来住的留仙宫,但那不是皇帝准备把留仙宫改建成道宫吗?(没错,在臣属的狂喷之下,皇帝退了一步,不再建道宫,而是将留仙宫改改将就用了)圣旨一下,金口玉言,丽妃自然只能另外找地方住。
一个后宫嫔妃住到原先皇子住的地方,连吴桂花都知道外面的言官肯定又开始忙了起来,但这回皇帝非常坚决,到她后面回重华宫种的黄瓜都搭了架子,丽妃还在南馆好好住着没挪窝。
不管怎么说,这祖宗终于搬到一个吴桂花这辈子没有意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丽妃能不再祸害蕴秀宫,尤其是再祸害不到自己这,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到第四天上午,怀夏,就是她头一回来慈安宫领着她去见太后的那个女官。由于吴桂花后面时常跑慈安宫,巴结过她好几回,也送过她一些合口味的小吃食,她也愿意给她透些不紧要的消息。
“公主对三殿下的事很上心,太后很疼爱公主,必不愿使公主失望。”
怀夏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她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事情至少了有九成的希望,吴桂花顿时放下大半个心,连怀夏把小胖墩抱走,不让她进门都没放在心上。
反正她这张脸谁看谁知道,这些贵人们就连选个花花果果都要选个齐整的,何况她这天天吃花椒,又是疹子又是麻子的,谁看了不打哆嗦?也就是亲儿子不嫌弃了。
一想到“亲”儿子,吴桂花心里就有点不得劲。这回跟着小胖墩来太后宫中住的,只有她一个,都说她很大概率会被留在慈安宫继续伺候他。这样的话,她就必须想办法推了这差事了,要是叫小胖墩知道,也不知道他该有多伤心。
但显然吴桂花这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小胖墩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另一个太后的贴身女官春萱宣布了太后对小胖墩的安排:基本维持原班人马不变,除了吴桂花,她在懿旨出来之后必须即刻离开,重新发配回重华宫种田。
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原来的目的,还不用背负对小胖墩的愧疚感,吴桂花原本该非常高兴的,但自己想走,跟别人撵你走能一样吗?何况小胖墩,她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陌生人,该怎么办?
吴桂花先前在慈安宫经营出来的人脉就起了作用,春蚕说,她一个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小姐妹说,太后本来看她忠心,想留着她的,但文秀公主却拦住了她,说吴桂花脸上那个样,谁知是不是有恶疾,叫她跟着小胖墩是权宜之计,现在小胖墩适应了慈安宫的生活,再叫这么个丑婢跟在身边,有损皇家威严。
打死吴桂花都想不到,文秀公主后面叫人去检查了灵堂,发现灵堂的确是临时清扫出来的,认为她们这些都是藏奸之人,没一个能用的。
换句话说,她被迁怒了。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往宽处想:至少目前来看,太后对这个孙子还是很上心的,至少派来的人中都是实心做事,没谁敢乱嚼耳根子,她可以对小胖墩以后的生活放心了。
太后还挺厚道,大约是觉得孙女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做得不体面,最后打发怀夏来赏了她两匹布料,一盒宫制小点,两个银锞子。
这点赏赐要是搁在以前,吴桂花要喜翻了天。但这半年经营,她身家颇丰,早看不上这点东西了。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随着小胖墩正式被太后收养而告一段落,没想到,十多天后,此事还有了下文。
她收到了一注重赏。
吴桂花万万想不到,给她重赏的,会是这么一个人。
第69章
意外的访客到达重华宫时,吴桂花正领着大顺子和小章两个人在芙渠宫找她的擀面杖。
她是正月底, 差不多十二天前回的重华宫, 现在已是二月中旬, 照理说芙渠宫离她的住处远是远了点,也不至于她拖了十多天都没空去一趟。
还是小胖墩兴哥儿的事。
那天下午她骤然被发配回来,小胖墩因为那三天晚上都是由慈安宫的人陪夜,头一天晚上倒还好, 第二天上午没看见餐桌上有以前常喝的酸奶, 经常陪着他的姑姑也不在,就闹了起来。
其实刚到慈安宫的那三天,因为慈安宫规矩大,吴桂花连膳房都接近不了, 小胖墩自然也喝不了酸奶。但那时候有她陪在小胖墩身边震着他,他不敢哭闹,这事先囫囵了过去。到第三天, 因为文秀公主的意思,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 就被撵了出去, 酸奶的事就更不必提。
被小胖墩哭闹得没办法, 慈宁宫膳房管事赵嬷嬷大清早的又把吴桂花弄回慈安宫,求她教那劳什子酸奶的做法。
但要做酸奶,若是有老酸奶引子倒罢了, 没有引子, 要先用糖和奶密封低温发酵, 发酵时间少说也要一天。丽妃宫中她留了一点引子,但慈安宫人去南馆要的时候,丽妃说搬家时不知扔到了哪,他们只能自己做。
酸奶引子做法很复杂,温度变化和器皿不同都有可能导致失败,这回吴桂花连失败了两回,第三回 才做好。她以前做酸奶也是这样,十次里总要失败个三四次,已经习以为常了。
除了做这些点心,为了安抚小胖墩,她又在慈安宫逗留了三天。
但太后已经开口让她走,不可能才过两天又把她弄回来。慈安宫人就同她商量,让她白天来晚上走,顺便教教他们做鸡蛋糕。
吴桂花巴不得这样,但这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这么委屈的事她当然要哭一哭,这一哭引得赵嬷嬷很愧疚,在小厨房搜刮一番,把去年进上的秋油,什么干贝瑶柱等上不了主子席面的次等干货,上好白糖蜂蜜,太后很少吃,却存得不老少的熏鱼火腿,还有两袋子上好的白面等一堆东西都打包送给了她。
吴桂花心里乐开了花,东西一个不落地全部收下,还收获了膳房大小管事们的感激。
慈安宫里一大一小两个祖宗,老祖宗还能讲些道理,小祖宗可讲不通呢!要是因为小祖宗的事惹到了老祖宗的安宁,那他们这些人也不要过安宁日子了。
这三天里,吴桂花跟小胖墩好生讲过道理,又带他玩过几回,答应他,往后过两天就来看他,给他讲孙大圣,给他讲七侠五义(那时候他们家乡演社戏,十回有八回里都是包龙图),有一回她给小胖墩讲过一次,小胖墩比喜欢听西游记还喜欢听这个故事。
她跟小胖墩承诺这些时,慈安宫的人都在旁边听着,没人没眼色地阻止她。
文秀公主不可能在宫里住一辈子,何况小胖墩哄不好,促成太后养育小胖墩的她也讨不了好。待文秀公主走后,太后一向待人宽仁,何况她对吴桂花印象很好,让她伺候孙子,她就一心为孙子着想,让她走,她也二话不说,收拾完包袱一点不拖泥带水,并且从不借小胖墩的势欺压人。只要能对孙子好,她不可能反对。
如此,吴桂花算是半官方地成为了小胖墩的奶妈。不,这么说也不对,小胖墩现在没有奶妈,她应该算是慈安宫编外宫女,随时救火的那种。
她始终觉得,自己继承了吴贵妃的身体,帮她了结因果不敢说,但对小胖墩总有一份责任在。以前天高皇帝远,她看不见不去管说得通,可现在小胖墩就在她经营颇深的慈安宫,总要尽自己的力看顾一番,因此,她纵容了小胖墩对她的依赖,为的就是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身份。
就这样,三天后回宫,吴进给她又弄了好些不同作物的种子。吴桂花忙着补种施肥,中间还小小做了两单生意,直到早上她一时兴起要吃擀面条,想起去找自己的擀面杖,路过兽苑时,她叫上闲得快生病的大顺子和小章,三人组一起打开了芙渠宫尘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门。
一打开那门,三个人同时一怔。吴桂花还好,她半个多月摸黑去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
倒是小章有点腿肚子转筋:“这里蒿草这么深,会不会有蛇啊?”
叫大顺子拍他一下:“瞎说啥?这再破也是个宫,咋会有蛇?”
“小章说得对。春天到了长虫出洞,这里也不是不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吴桂花拿起在兽苑找到的一极木棍,对两人道:“你们站我后边,我来打打看。”
大顺子赶紧接过来,道:“有我们哥俩在,不用姐姐操心,姐姐站我后边就好。”
吴桂花不跟他争,站在后边,看大顺子提着棍子,左右点点听从她的指点,往她记忆中摔倒的地方走去。
这里比起长久无人料理的长信宫和风荷苑更加破败,看得吴桂花大惑不解,她是知道,这些废弃宫室都是前朝留下来的,但长信宫和风荷苑跟芙渠宫的破旧程度完全不在一个程度上。
她奇怪地问了出来。
“这我知道!”大顺子说起这些八卦,相当有兴致:“听说前朝戾帝有个宠妃曾经住在这,那时候还没有咱太祖爷爷呢。据说有天晚上,宠妃伺候完戾帝,不知道怎么发了疯,往井里下了药,把一宫的人包括戾帝都毒死了。这事——”
“哎呀,你快别瞎说了。戾帝明明是躺病床上病死的,你在哪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瞎话?我跟你们讲,这个芙渠宫以前是有一个宠妃在这住,后来她因为一件事惹恼戾帝失了宠,想不开跳河死了。你们别看我,就是院后头的那个芙渠池,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扯远了,她死之后,她宫里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人,先是她的大宫女,后边是大太监。这宫里人都以为是宠妃的冤魂来报仇了,吓得好多人连夜搬了出去。但这宫里人就像被诅咒了一样,这些人搬出去还是要么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宠妃找到了戾帝头上,戾帝后边不是生了鬼面疮,还被记在史书上了吗?都说是那宠妃把戾帝的病带走的呢!你说出了这种事,谁还敢在这住下去?”
这小章,刚刚还怕得要死,现在讲鬼故事比谁都积极。
不过三个人一个接一个讲故事,吴桂花也凑趣说了个她家乡流传的经典鬼剃头,讲着讲着,三个人的胆渐渐壮了不少。
忽然,小章来了句:“哎呀,那有个黑影!”
大顺子首先笑他:“想吓唬谁呢?大白天的哪来的黑影?”
忽然手中一空,他的木棍已被吴桂花夺去,她挥着木棍,朝小章手指的方向狠狠砸过去!
一声闷响过后,她挑起木棍上的物事,笑着转头道:“太好了!走,回重华宫,今天姐请你们吃蛇!”
大顺子和小章一脸无语加崩溃:“姐姐,你还有什么是不吃的吗?”
吴桂花表示不屑:“一看你们就是没吃过大苦的,真到了荒年,别说是蛇了,蚂蚁和蜈蚣我都吃。看见没有,这是乌梢蛇,没毒的,又嫩又好吃,我们那有人专门养着做蛇羹的,你们真不吃?”
两人连连摇手,表示敬谢不敏:“姐姐,你留着自己吃吧。”非但死活不吃,小章甚至吓得脚软,硬是走不动了。
吴桂花也不勉强他们,随手摘了些新鲜荠菜,打算回去煎鸡蛋吃。荠菜煎鸡蛋,给个神仙都不换。一年里就数春天二月的荠菜又鲜又水嫩,她是怎么都不会放过的。
摘荠菜的时候,吴桂花找到了她的擀面杖。而大顺子和小章两个没用的,再看到第二条蛇后,都缩到了宫门口死活不进来了。
吴桂花点点今天的收成,再看院子朝里边还有一大堆没有收割的荠菜,决定明天她一个人再来一趟。
所有废弃宫室都是上天隐藏起来的宝贝啊!
拒绝了小章两个帮她背筐的要求,吴桂花回到重华宫时,就看见两个太监坐在她门口。
为首的太监她认识,是去年秋初来金波湖清过淤,还随黄太监来给她送过瓜的白太监。
吴桂花吓一跳:不会是她在西掖廷偷偷做生意的事被发现了吧?为了不惹麻烦,她每回都特意挑的其他局司呢!
再一看白太监的神色,满脸的笑,也不像是她犯了事,还对她拱了个手:“桂花姑娘,老夫恭喜你了啊,你高升了!”
他对吴桂花身后的背篓视而不见,笑着道:“怎么?你准备让我站门口来跟你说话?”
吴桂花一头雾水,一边开门,一边问:“我升迁了?白公公,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白公公板脸仰怒:“本公公有那么闲,专门来跟你开玩笑吗?”
他示意跟来的小太监掏出她的新腰牌,亲自递到她手上:“不信你看看?你现在是内人了。”
吴桂花摸了摸手上的铁牌子,上边该刻职衔的地方的确刻着“内人”两个字,她的确是升迁了。
而且跨过了三等宫女,升迁成为了皇宫中事务部门的最低等小领导,“内人”!
可这更让她摸不着头脑了:宫里的升迁何等艰难,尤其是从宫女到有点实权的内人,这相当于是后世的副科级待跟副科长的差别。她假如成了内人,手底下还能管着几个人!
皇宫中女官体系分为两种,一种是地位相对较高,纯由宫女组成的六大尚宫,主要负责宫中各处的仪礼衣食,相当于官员体系中的京官,而另一种就是他们这种宫女也有,太监也有,地位相对低,但因为天高皇帝远,管的也就没有那么严格的事务型局司,这有点像朝廷放在外边的外官。
在六大尚宫中做事,因为在各位主子眼皮子底下,升迁还可以保证相对公平,但像她这样没人管没人疼,孤清清一个撒在冷宫的小可怜,谁会没事给她弄个官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