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羽的唇形动了动,在她耳畔悄然说了些什么。不等她仔细听清,左丘羽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宁大小姐……我妹妹……我妹妹……喜欢吃甜酪……”
“啊?”宁竹衣觉得自己的嗓音也有些颤了:“甜,甜酪……”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左丘羽将按照故乡法子制成的甜酪递到自己面前的模样。
“我特地叮嘱厨房,按照我老家的做法,往甜酪上放了许多红豆。我妹妹平日就喜欢吃这样的甜酪,宁大小姐试试?”彼时,他兴高采烈地这样说。
宁竹衣胡乱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左灵儿喜欢吃甜酪。”
闻言,左丘羽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面具似的假笑。不过仔细一瞧,这一回,他的笑容好像也并非是那画上去的模样了,眼底也有了闪烁的微光。他沾着血的手指伸向腰间,抚了抚那粉色的女子香囊,口中喃喃道:“多放点……红豆……灵儿……喜欢吃。”
他的嗓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慢慢消散。在这句话落地后,他便合上了双眼。
宁竹衣怔怔地盯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左丘羽死了,就在她眼前。
一股莫名的哀伤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顷刻霸占了她的脑海。她咬咬牙,将那军符不动声色地攥紧袖中,然后站了起来,转向了李慕之:“少卿,你的狠毒,我今日算是开眼了。”
李慕之并未因死士之死而有任何的触动。他只是神色淡漠地站在那里,仿佛正在赏月的雅客,而面前的血泊,正是最好的风景。
“狠毒?”听闻这个词,他轻轻笑起来:“你早就说过我狠毒了,我倒也不介怀。宁大小姐只要知道,这份狠毒是为了你,这就足够了。”
宁竹衣恼火起来,眼里迸出厉色:“真是自作多情!你以为我当真需要你做的这种种事?”
“为何不需要?”李慕之负手笑说:“我对你的种种痴心,你难道还不解吗?”
“对我的痴心?”宁竹衣嗤笑一声,以嘲讽的眼光看向他:“李少卿,我看你痴迷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罢了!你根本就不曾对我有过爱意,你只是因为我不从于你,叫你不快了,你才想方设法地想得到我罢了!”
没错,李慕之正是这样的一个疯子。
他天性敏感细腻,却又以王府庶子的身份出生。豫王妃对待他与李贺辰,虽然在明面上未有差别,可在真心里,到底是偏了几分的。那小小的几分偏差,便成了他扭曲的源头——他既自负,又自卑。想要将自己从这等苦痛的心境中解救出来,那便只有一个法子:掠夺李贺辰的东西,成为超越李贺辰的人上之人。
他爱慕于她?真是开玩笑。
她的眼神很冷,没有任何的柔意。这眼神落到李慕之的眼里,让他的神色略有不解:“宁大小姐……你原本不当是这样的。”
曾经的宁竹衣是如何的?
她的眼里只有他,她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哪怕嫁入宫中,成为了贵妃,她的心也是属于他的,任他践踏,剖刮,蹂.躏,绝无反抗。
可现在,宁竹衣却变了模样了。
“我原本的模样?你是做梦见着了吧!我从来都是现在的模样,没有变过!”宁竹衣抬高了嗓音,厉声道:“我不管你梦的哪个女人,反正和我没有关系!李慕之,我真是烦透了你了!”
闻言,李慕之的面色骤然一沉。他的瞳孔轻轻缩了起来,像是野兽遇到了敌人那般。
“好……真好。”他诡谲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你的膝盖骨挖出来吧?叫你变成一个不能走的瘸子,然后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你……宁大小姐,你瞧,那笼子里的莺,不也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叫宁竹衣毛骨悚然。
没想到,这句原本该说给苏玉鬟的威胁,最终却落在了她的身上。
挖掉膝盖骨,变成瘸子,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像个废物似地被养在宫墙之下……
想到这种生活,她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霜脚向后退去。
“躲什么?”李慕之森然一笑,眼底藏着可怖的温柔。“我会对你好的,宁大小姐……衣衣……衣衣……我也能这样唤你吧?我那好弟弟总是这样喊你……衣衣,我却不行……我却不行!”
宁竹衣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紧张地乱着步子向后退,身上冷汗涔涔。而她眼瞳之中,李慕之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你……”她的声音有些变了调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嗖”的一声响,一把剑飞过门扇,向着李慕之的后脑勺而来!
李慕之惊觉有剑来袭,连忙扯步躲开。但他躲时已晚,硬是叫那剑擦过了自己的耳朵。只听他一声痛呼,便有血柱自他的左耳处飙射出来——竟是他的耳朵被硬生生割了下来!
只听铿的一声,那柄宝剑重重地刺入了殿柱之中。而在宫门外,一道白色的身影仿佛踏月迎风的仙人一般飘逸而来。
“天如长夜,江湖动荡,正是四方豪侠出尽锋刃之时。在下一剑破天万刃春,岂可辞去济世之重任?请赐教!”
门口的白衣人,声音如金铁交击。
第90章 积力凝气  少卿,你不曾学过浔南三拳吧……
原本光可鉴人的黑色石砖上, 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断耳。这幅画面,叫一旁的宁竹衣看得身子轻僵。
被削去一只耳朵的李慕之久久地弯着腰,一手捂着伤处, 发出一阵阵低沉的痛吟。他的手指缝里, 还有鲜血源源不绝地涌出, 将他的五指与手上的玉扳指都染得猩红。
“你竟敢……你竟敢!”终于, 李慕之像是从痛苦中回过了神,他直起了身, 以怒不可遏的面色望向了门口的白衣侠士。
他的神色,狰狞中夹杂着一丝扭曲的痛苦, 和他平日里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决然不同。这还是宁竹衣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不过是断了耳朵罢了。比起你对那些无辜之人所做的事, 这尚算轻的。”门口的白衣侠士扶了扶断裂的斗笠, 放出了冷言冷语。
李慕之微白着脸,嗤笑一声, 说:“你又是谁的死士?是皇上的?还是豫王世子的?胆敢在今夜潜入皇宫, 想必已做好了葬身此地的准备吧?”
门口的侠士白衣微扬,仿佛月下仙人。他又取出一柄剑,漂亮地挽了个剑花, 道:“我并非任何人的死士, 我就是一剑破天万刃春,路见不平, 替人伸张正义。”
“可笑!”李慕之恼怒起来,用染血的手拾起剑,向前攻去。
叮当!
一片金铁之声,两柄剑抵在了一块儿。刹那间,花火迸溅,银刃破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缠在一块儿, 几如长蛇魅影。
李慕之失去了一只耳朵,原本就剧痛无比,又听力受损,过了十几招,竟然渐渐落了下风。就在这时,白衣少侠又是一剑袭来,这颇有些熟悉的剑法,叫他的眉头轻皱。
叮叮叮!
李慕之又格挡三下,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哈哈哈哈!”
这句话,叫白衣少侠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而李慕之则将剑一挥,目光紧紧地盯着少侠,语气阴鸷地说:“豫王世子,我的弟弟……你何必如此乔装打扮,自欺欺人?”
话音一落,他的剑便重重一挥,一道剑风,将少侠头顶的斗笠给揭了下来。
只听一声沙沙落地轻响,白衣少侠的面孔彻底展露在他人面前。月辉之下,一张带着傲气与矜贵的面容,仿佛贴满了金箔的棠梨一般灼灼华美,引人移目。
斗笠被掀,李贺辰的身姿便迟钝了些。他面孔僵硬地望向了宁竹衣的方向,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现在并非豫王世子,只是一剑破天。”
“幼稚……”李慕之的眼底带上了一丝嘲讽。说罢了,他又提剑而上。
李贺辰微惊,连忙防住他剑袭,口中厉声呵道:“大哥!你真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那不过是你太幼稚罢了!”李慕之嗤笑他,言语中满是讥讽:“你自幼被父王母妃捧在手心,生来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自然不谙世事,竟还在这玩过家家的把戏!”
“就算我为人幼稚,可也知晓是非黑白!为了权柄而草菅无辜,根本非君子所为!”
“你又懂什么?区区蝼蚁,就算为我踏脚而死,也是他们前世修得的福分!”
兴许是李慕之的语气太过猖狂,李贺辰眼底的怒火愈燃愈旺。只听“硁”的一声,他竟一剑将李慕之的剑挑飞!
银光闪烁不断,那剑飞出三四人远,重重地落在地上,摇晃一阵,再没响动。
李慕之微微一愣,待回过神来,就瞧见李贺辰的剑刃已在他喉间。
“少卿,我曾念及血缘亲情,奉你为长兄,但如今看来,你根本不配。”李贺辰压低眼帘,声音无比冷冽。
李慕之的面色微微一僵。
片刻后,他竟然发出了一阵古怪的低笑声。
“血缘之情……奉我为长兄?”李慕之的声音颇有些狼狈。“你根本不需要我这个长兄!自小起,父王、母妃便待你与众兄弟不同。舅父为我牵来的爱马,你转头就能索去。你今日少吃了几口饭,母妃与父王便记在心里,但我的院子永远朝阴,不便存书与养病,他们却从不记得!同为子女,如何区别至此?!”
他的声音,似道道冷刃,叫李贺辰愣怔不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记得少年时得到的那匹爱马,那是他在院中瞧见的,误以为是父王所有,便向父王撒娇索要,果然次日就能骑马外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马儿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大哥的。父王没有,母妃没有,佣人没有,而大哥亦保持沉默。
大哥所住的院子,环水临湖,幽深静谧,母妃说,那是因为大哥喜好风雅,最喜爱这般隐士似的生活。从无人告诉过他,大哥最珍爱的书难以在水汽中保存,大哥曾有过的腿伤,也不便于此复原。
李贺辰的目光闪烁一番,心中忽然百味陈杂。
就在这时,李慕之又诡异地轻笑了一声。只见下一刻,他身影陡然左闪,竟以手臂钳住宁竹衣的肩膀,将她拖入自己的怀中!
宁竹衣只觉得喉上一紧,便有一只冷冰冰、血淋淋的手死死地掐在了自己的咽喉,使得她眼前一片晕眩。
“李……慕之……”她艰难地从嘴唇间寄出这个名字,眼前阵阵发黑。
痛!
脖子上的那只手,钳制得实在是紧,让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压碎了。
年轻的女子被李慕之控制在怀,面孔阵阵发白,嘴唇也渐泛青紫。这幅画面,叫李贺辰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之色。
“放开衣衣!”李贺辰大吼道,目眦欲裂,眼珠中陡然爬上了血丝。
“放开?可以啊。”李慕之低低地笑了起来:“只要你在我面前自刎,我便放她一条活路,日后,还会好好地照顾她,金娇玉贵地养着她,如何?”
李贺辰愣住。
而被他控制住的宁竹衣,也不由在心底暗骂无耻。
真是太无耻了!
让李贺辰自尽?这可真是好狠的心。
而且,说什么“只要你自尽,便会好好地照顾着她”——想也知道,他口中的“照顾”是何意!不就是将她锁在这深宫之中,当一只笼中莺雀?
宁竹衣伸出手,用力地将李慕之的手指向外掰一点,努力吸了口气,暂缓了昏黑的情状,磕磕绊绊道:“你不是……对我……痴心……一片吗?怎么……要杀我?”
李慕之听了,笑面上浮现出一丝柔意:“衣衣,我是爱重你。可我也要从这儿走出去,才能继续爱重你。”
闻言,宁竹衣的脑门阵阵发冷。
真是个笑话……
李慕之口口声声说他爱慕她,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可到头来,她不是照旧抵不过他的荣华富贵?
在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地就选择牺牲她。如此看来,她的分量也并未有多少。
也对,李慕之所爱慕的,从头到尾,只有他自己罢了。
宁竹衣忽然低低地笑了声,发出很轻的嗓音:“少卿,你不曾学过‘浔南三拳’吧?”
“那是什么?”李慕之不解。
“这是浔南地方的野路子拳法,讲究‘积力凝气’。只要将浑身力气凝于一处,再于瞬时使出,便能用处比平日更大的力量。”宁竹衣低声地解释罢了,手臂陡然一抬!
只见她双脚沉沉落下,两只纤细的手以难以想象的力气,将身后的李慕之给向上拽起,竟令其从自己的肩头和脑门上翻过,最后重重摔落在地!这过肩摔人的架势,仿佛雷电螭龙一般,带着极为可怕的魄力!
噗通一声,李慕之的身体被砸在地上,扬起重重烟尘。
这一下显然摔得极重,李慕之瘫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身,手指时不时抽搐一下。
宁竹衣重重地喘着粗气,拿手指摸着自己被掐出一圈红痕的脖颈,声音沙哑地说:“我从小就练这浔南三拳,力气可和平常的闺中女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