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媛吸了吸鼻子:“幸亏我老去镇子上,大家都知道我前些日子没在家,我去客栈也让我住了。晚上伐北睡熟了,我就偷偷地跑回了家。天真黑啊,我是真害怕。可要是就这么返回去了,又不甘心。我就仗着路熟,远远地看见封村子的官兵打的火把了,我就从村子外面的陡坡上绕道,从山谷绕回去。现在想想也是命大,除了摔了几跤,别的竟什么也没遇到。家里头静悄悄的,我还庆幸,看来是爹娘带着小二躲了。谁知道进屋一看,一看……”
柴文远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高媛缓了缓情绪,接着道:“娘还有一口气,见了我只说了句小二在咱们屋里就没了气。我跑回屋子里一看,小二缩成一点点,蜷在咱们炕上,身上烫得跟热炭似的,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我那时候……那时候就想,拼着你……你回来埋怨我,我也顾不得埋了爹娘了,总得……总得先顾着这个活的。万一……万一能救回来呢?”
柴文远红着眼睛道:“我又有什么脸埋怨你,若不是你,爹娘也过不上一年好日子,小二,也没法活着。”
高媛摸去脸上的泪:“镇子上有一个靳家药铺,一碗不知道管用不管用的药汤子就要一百文。我心里想着,一百文就一百文,命总比钱重要。小二烫得厉害,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时疫,万一要也是,伐北小,怕也不妥当。我就买了三碗药,自己喝了一碗,给伐北喝了半碗,剩下的都慢慢喂给小二喝了。镇子上我也不敢多待,怕让官府的人抓了我去,我就带着俩孩子,躲躲藏藏地又回了晋中,路上远远地看到有人来了,就怕是官府派人来抓我的,抱着孩子往草丛里蹲着躲。老天爷保佑,我们总算到了晋中,找了个大夫开了药,居然给治好了。看来是我家小二命大,没被传上时疫。”
柴文道这才得知,原来嫂娘当年救他,竟遭受了如此多的磨难。就算她有那个神秘之处在,可是没日没夜的赶路,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还要为他担惊受怕。一时忍不住,紧走几步,扑通跪倒在高媛面前,抱着她的腿大哭。
高媛扶他起来:“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我说这些,又不是为了招你哭的,这不都过去了吗?”
柴伐北也过来扶他,两个人站在高媛后头继续掉眼泪。
柴文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捏住了,憋痛得厉害。忍了又忍,方觉得好一些。见柴文道叔侄俩还在流泪,便问道:“这便是文道叫你嫂娘的缘故?”
高媛想了想这话该怎么说:“或许是,那时候伐北在学话,天天喊我娘,文道怕是糊涂了,就混在一起乱喊。纠了几回也不管用,我那时候又忙着赚钱养家,也就没再管他,竟这么一叫就十几年。”
柴文远继续问:“我那时不知道小二还活着,派人找你们娘俩,到了晋中就断了,只说你离开了晋中,可是为什么?”
高媛叹口气,怎么才能把给董家酒楼送西瓜的事情遮掩过去呢,嗯,有了。
“我想着,自己也就是有个能冬天种出韭菜来的手艺,能种出韭菜来,就能种出别的来。后来听晋中的人说,咱们的村子被烧了,我就想,以前还要藏着,如今怕是再也没人敢去了。我就时常回去,竟在山里找到了一块西瓜地,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竟比时令早了一个月就熟了瓜。我去了几次发现没人,就没皮没脸地据为己有,又在那地方试着下了种子,又买了些油布挡寒,居然真让我给弄了出来。
“我知道这个本事须得好好藏着,要不然怕就要被人夺了去。找来找去,觉得晋水河边的董家酒楼掌柜人不错,就试着去问了问,跟那家说定了,冬天只供给他家鲜菜。谁知道这样也招了人嫉妒,有一个靳家的人来找,要我也供给他们家菜。我说跟人家董家已经说定了,不能言而无信,就没答应。问他们明年成不成?
“谁知道那靳家是个不讲理的,三番五次来纠缠,有一回甚至还摸到家里去,要不是我惊醒,怕一家子都让人给绑了去。我一看事情不妙,恰好原本打工的那家经过晋中,我就跟着他们去了北关。”
“你说,靳家?”柴文远艰难地问,“是哪一年离开的?”
“大康十一年,冬天,应该是腊月,我记得那时候董掌柜还给我些过年的东西呢。你怎么了?”
高媛好奇地看着猛地捂住胸口的柴文远,见他紧皱眉头,脸色煞白,竟是难受极了的样子。
柴文远真想杀了自己!
大康十一年冬天,他那时恰好路过晋中,也是第一次路过晋中。他清楚地记得,为当时三皇子敛财的靳家,就住在晋中,当时因为手下的人办事不利,被恰好路过的他抽了鞭子。而他们办的事情,就是要把一位妇人嘴里的机密给挖出来。
现在想想,那个被他们对付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妻子!而她那时,还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个是他亲兄弟,一个是他亲儿子。这个妇人,贤良至斯,养儿子也就罢了,可连小叔子也养了的,天下有几个妇人能做到?还是他这个丈夫不在家生死未知的前提下?
可他做了什么?他被要去对付她的人奉若上宾,还因为没能绑回她而惩罚他们!
他当时为什么不狠狠地抽死他们?为什么不连自己也抽死算了?
他那时为什么不多问几句?为什么不详细问明白?为什么还嫌他们耽误了自己的行程而不耐烦?
离家明明不远,他为什么不回家看看?哪怕在牛头镇上的驿站打个尖也好。
可那时候他什么也没干,只想着三皇子的命令不能违背,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京城。不能让同行的人知道自己的老家牵绊都在这里,免得被对头打探了去借以要挟。竟忘记了自己是个儿子,是个丈夫,是个兄长和爹爹!
他痛彻心扉地望着一脸关切的三个至亲,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他们。
他要跟他们怎么说?说他不但扔下了他们,还和欺负他们的人是一伙的?
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悲伤地看着他们。
高媛好像懂了。柴文道说过,靳家就是给当年的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干私活儿的,柴文远也是。那么,他认识靳家的人、甚至和他们曾经联手过都是正常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那时候在晋中?”
柴文远悲伤地点点头。
高媛就又叹了口气,只觉得今天把一辈子的气都快要叹光了。
“这也不怪你,你那时候也不知道我们在晋中啊,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还一度以为你死了呢。”
柴文远:“……”
“你没事儿吧?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你接着说。你们去了北关?跟谁去的?”柴文远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抱着一丝否认的希望问。
高媛犹豫地转头看俩孩子,这个能说吗?
柴文道已经恢复了平静,接下来的话题涉及官场倾轧,嫂娘拿不准,还是他来说吧。
他上前一步,轻声道:“我们去的人家,是原肃国公府上的范俊丰家,范俊丰当时在北关当个经历。”
柴文远只觉的喉咙一腥,一口鲜血喷洒当地!
“爹!”柴伐北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柴文远。
“兄长……”柴文道什么都明白了,看来在北关城的事情,柴文远也参与进去了,所以才这般痛不欲生。
高媛也想到了,不觉苦笑。柴文远怎么也没有想到吧?他当年布下的局,弄死了那么多人,可也把自己的妻儿置于险地,若不是她有空间在,他们也会和其他范府的下人们一样,命丧北关。
柴文远抹去嘴角的血,看向担忧的儿子,猛地醒悟过来,他们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他当年参与的事情,并没有报应在自己妻儿头上,他们还活着,活着!
他泪眼婆娑地抓住了柴伐北的手:“伐北,爹对不住你,以后,以后爹定会好好疼你。”
柴伐北:“啊?爹,没事儿,您喝杯茶,漱漱口。”
柴文道过去帮忙,折腾了好一阵子,柴文远才平静下来。最坏的推测已经证实,他们还活着,就什么都不晚。
收拾完毕,柴伐北怕他又吐血,站在了他身后。
柴文道还是站在高媛旁边,接着说。
“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嫂娘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劳作,每天都能带回些吃食来,我在屋子里和伐北玩儿,日子过得很平静,那时候也不觉得苦,每天有吃有喝,还觉得挺高兴。
“一直到了正贞三年,外面疯传鞑子攻城了。嫂娘胆子小,那时候城门已关,也出不去。嫂娘便藏了许多吃食放在地窖里,嘱咐我们只要听到外面有听不懂的声音,或者听到有人惨叫,就赶紧往地窖里躲。嫂娘在范家是个杂役,住的是最偏的一处院子,我们就把屋里的家具也都藏到地窖里,弄出个空屋子的样子。嫂娘除了万不得已,也不出门,只在院子里陪着我们。
“后来就听到外面的声音不对,嫂娘就带着我们俩进了地窖,一躲就是好几天。在地窖里也感觉不出来到底有多长时间,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喊鞑子被打退了,大夏胜了,我们这才敢出来。
“我记得出了院门不远,就闻到了很浓的血腥气。嫂娘不让我们看,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伐北,让我们闭上眼睛,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到了大街上才让我们睁开眼睛。我那时候不听话,就悄悄地睁开眼睛看,满院子都是死尸,吓得我立刻又把眼睛闭上了。”
柴文远木然地听着,长出了一口气,甚好,甚好,他们藏得严实,什么都没参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吓到了而已。
看看眼前瘦弱的妇人,那时候她也被吓傻了吧?还记得牵着孩子的手,让他们闭着眼睛。可她自己呢?只能看着满地的死尸,装作什么也看不到,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往外挪。真是为母则刚,想当年她刚嫁给他的时候,连杀鸡都不敢看。
柴文远:“圆娘,委屈你了。”
高媛听着柴文道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在北关做的事情含糊过去,眼前的这位还一点儿疑心都没起,不觉暗叹还是老狐狸出马厉害,自己刚才啰里啰嗦说了许多,除了赚了对方的几滴眼泪和一口血之外,竟是什么都没得到。
呃,还惹得自家俩孩子哭了一场,自己也跟着伤心流泪,简直亏死了。以后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干才好,她就当个无知的妇人好了。
她沉默着摇摇头,继续把话语权交给了柴文道。
柴文道接着道:“那时候南城门开了一阵子,说是让大家准备出城迎接新上任的指挥使大人。嫂娘就干脆带着我们俩出了城,想想在北关再也没有了落脚之地,便回了晋中。我想着将来一定要有出息,好让嫂娘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就跟嫂娘说,我要读书,以后考科举,当大官,好好孝敬嫂娘。伐北也和我一样,我们便去考了青山书院,一直到过了乡试,这才来到京城。”
柴文远只觉得这段话简练得令人发指,想了想,只找出其中一个不妥来:“那青山书院我也听闻一二,说是十分难考,你们怎么考上的?”
柴文道微笑道:“我去书铺买了《三字经》《千字文》,先求书铺老板指着前头几句念了我背下来,然后回去慢慢对着认字。等认全了,再请人教给我背,我再慢慢地认。认识一些字之后,又买了《说文解字》,求人教我学会了用,后来就不用人教认字了。”
柴文远没想到他说出这一番话来,愣了许久才道:“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就连中四元,原来竟是如此聪慧!”
忍不住回头看看自己儿子:“你也这般识字的?”
柴伐北摸摸头:“我不如叔父聪慧,都是问叔父的。刚开始的时候,叔父不认得的字多,我就去问别人,还能回来告诉叔父。到后来就不用了,幸亏青山书院招的是蒙童,考的也不过就是个背书默写,这才让我们蒙混过关。”
柴文远点点头:“你们能如此勤勉,十分不错。”
再想起菜果香来,自己就找到了解释,定是这妇人重操旧业了吧?时家村他也回去过几次,竟是一次都没碰上他们,实在是遗憾至极。
若不是柴文柱遇到他们,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居高位,怕就会一直这般母慈子孝,一直到了殿试之时,才有可能被自己碰上。
可也正是因为柴文柱遇到了他们,才让他们身居险地,差些丢了性命。
一时之间,柴文远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