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率先跳起来的是李覆,他摩拳擦掌道:“早一天开打,情形对我们就越有利,沉将军言之有理,末将心服口服,您下令吧,末将和一众叱风营将士,听凭您差遣!”
其他几位骑兵营统领一时虽未附和,但脸上也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眼光先后望向那幅北境线地图。
地图上从边境线退回叁十里的樊军新驻点,已经被沉荨以朱砂标示出来,其中有几处,是樊国军队来往调配之间的驻点,历来就囤了不少兵马,对樊军来讲极为重要。
“如果大家对我方才的话没有什么异议,”沉荨扫视着众将领脸上的神情,道:“那就来议议下一件事——若我们要主动出击,先从哪里开始下手?”
李覆道:“沉将军吩咐便是了,末将没有不从的。”
几名将领听他说得直白,都朝他投去鄙夷的一瞥,李覆大声嚷嚷,“怎么?沉将军早是胸有成竹,你们难道比她考虑得还周全?”
宋珩“嗤”了一声,却也没说话,沉荨笑道:“李将军抬举我了,这我可不敢托大,北境地形和这些樊军将领你们都比我熟,大家畅所欲言便是。”
几名将领看完地图,走到沙盘跟前,一时帐内气氛活跃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谁也不能说服谁,这时谢瑾起身,慢慢往沙盘这边走,大伙儿一下都噤了声,沉默地看着他沉静走来。
因着那张面具,他身上锋利冷冽的气势更为明显,越过众人身畔的一刹那,大家的呼吸都不觉滞了一滞。
他走到沙盘边,拿起沙盘边的一根细竹竿,往望龙关斜北方向一百五十里处的一个樊军驻点指了指,道:“若要主动出击,我认为,不如先拿黑龙堡开刀。”
他停了停,解释道:“黑龙堡此处,驻扎了两万樊军,这其中有樊王十万铁骑中的一万骑兵精锐,樊王登位后派了这一万亲兵到黑龙堡,可见他对此地的重视,端了黑龙堡,可以最大程度地挑衅和打击到樊王,最主要是黑龙堡军备粮草充足,可以极大地补充我们的军资。”
这时另一个重骑营腾风营的统领凌芷盯着沙盘上黑龙堡的周边地形,谨慎地说:“黑龙堡方才李将军也提过,但末将还是认为先拿黑龙堡开刀不妥,从望龙关到黑龙堡,来回就要花费不少时间,且这一路地形复杂,骑兵行军不易,另外黑龙堡附近就有几个樊军驻点,一旦救兵来援,形成合围之势,我们的人就回不来了。”
谢瑾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凌将军所虑极是,不过兵行险着,如能一举成功,必会给樊王极大的震撼和打击,兵贵神速,只要事先规划好偷袭和撤退的线路,不是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李覆将手一拍,“谢统领说得好!要干就干个大的,凌将军没有胆量去,那就交给我们叱风营好了,沉将军——”
他一面说,一面望向沉荨,正要主动请缨,沉荨已沉声道:“首战取黑龙堡,我认为可行,但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仍然是练兵备战,所以腾风营和叱风营的将士都不许出击,留在关内养精蓄锐,一兵一卒都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她顿了顿,清晰但坚定地说:“出关挑衅樊军的行动,都交给阴炽军。”
大伙儿愣了一愣,目光再度转向谢瑾。
他站在沙盘边,徐徐转头,看向一直端坐在大帐中央的沉荨,那面具上的兽头正好迎着烛光,一时整张脸灿然生辉,而他的一双眼睛也被衬得流光熠熠,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沉荨的目光也投过来,这两位北境军的前后任统帅一坐一站,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于半空中交汇着,谁也没先说话。
众人静默一阵,宋珩忍不住出声了,“阴炽军不能穿甲,而且这之前从未上过正式的战场,沉将军把这么危险的事交给阴炽军去干,这不是……不是给阴炽军……”
他忍了忍,没把“穿小鞋”叁个字说出口,看着沉荨的目光中却有极度的不满。
李覆也道:“偷袭黑龙堡这么危险的行动,还是我们叱风营去吧,末将保证——”
沉荨一拍桌子,断然道:“李将军,你能保证叱风营的每一兵每一卒都安然无恙地回来吗?我说过,腾风营和叱风营的将士这时候不能有任何闪失!”
李覆没吭声,宋珩讥讽道:“那就让阴炽军去冒险吗?阴炽军的闪失,沉将军就不以为然是吧?原来说了这么一大圈,是要给阴炽军一个去送死的理由,哦对了,您刚才也说,阴炽军会分去北境军的口粮——”
“怎么说话的,注意你的措辞!”崔宴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厉声喝道。
宋珩脖子一梗,“难道不是么?你们不敢说,我来说——阴炽军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不穿甲不戴盔,刀枪砍在身上都是实打实的,万一遭到合围,能突围回来多少人?”
他这话一说,凌芷等几名将领也都小声附和,沉荨待众人说完了,才再度看向一直没表态的谢瑾,笑了一笑,道:“黑龙堡是谢统领自己选的,他若是改了主意从其他容易的地方开头,我也没有意见,谢统领——你说呢?”
谢瑾唇角抿开一丝笑,慢慢道:“不改,就从黑龙堡开头。”
“好!”沉荨点头,“若是能一举拿下黑龙堡,抢回来的粮草物资,一切都归阴炽军所有,我绝不拿一分一毫,今后也是如此。谢统领,我不会派任何一支北境军队伍去支援你,你可想好了。”
谢瑾朝她行了一礼,直起身子时注视她片刻,微微笑道:“多谢沉将军给阴炽军这样一个机会,您放心,阴炽军的口粮和军资,我们会自己一分一分抢过来——那我这便告退,阴炽军刚刚入营,还有诸多杂务需要处理。”
谢瑾出帐后,宋珩小声嘀咕一句,“这是要往死里逼啊……”
沉荨冷冷看他一眼,宋珩还待要说,崔宴狠狠瞪他一眼,“闭上你的嘴,阴炽军统领都无意见,你瞎嚷嚷什么?”
众人散了后,沉荨出了中军大帐,上了马往营地后方的沙地行去。
望龙关大营约莫占地叁四顷,依着山坳中起伏的地势,营帐都建在山地略高处,大营后方的低洼处有一大片沙地,崔宴接到谢家关于阴炽军的消息后,便把这一片沙地圈了起来,作为阴炽军的营地。
现沙地内已搭起了稀稀落落的帐篷,还有一些正在搭建,中心空出一大片作为操练所用的小校场,此刻校场四周燃着熊熊的火把,中心的大火堆边,排着几列纵队,是刚刚入营的一批阴炽兵。
这些人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装扮也奇奇怪怪,但无一例外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沉默的阴鸷和桀骜,黑暗的天空下队伍缓缓蜿蜒波动,如蛰伏徐动的毒蛇,是与沙地之上的营地中,铿锵肃穆的正式军队截然不同的一种幽暗乖戾。
火堆边有几名工匠正在忙碌着,一张张的青铜面具从火炉中被夹出抛进水里,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冒出的烟气混着火光,那一片烟雾缭绕,火光腾腾,却又诡异地安静。
冷却的青铜面具从水里拎出后,扔到箩筐里。每一名阴炽兵在一边的吏目那登记后,便沉默着走过来半跪下身子,由工匠为他们带上面具,在脑后扣死。
从此,他们被打上了鲜明的烙印,这沉重而坚硬的兽鬼面具再也不能摘下,提醒着他们不甚光彩的过去,不被认可的现在和需要竭力死拼才能获得尊重与光明的未来。
风扬起沉荨的披风,她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高地下的这群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人的脸上已经覆上了面具,除去身上的衣饰,他们的个人特征基本隐去,一眼望去是千篇一律的阴狠乖张,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一群饿鬼猛兽。
这也是皇帝此举的另一重期望。
阴炽军一出,鬼哭神嚎,风雷引动,他们将成为大宣历史上最毒辣凶戾的一支队伍,阴火烧过的地方,寸草不生,白骨堆枯,他们将是来自阴间的使者,在神州大地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这面具,是阴炽军所有将士无声的宣誓与决心。
沉荨的目光转向沙地小校场边上,那里有叁人骑在马上,沉默地看着场内的情形。谢瑾身姿笔挺地坐在马背上,脸上的面具在光火映照下幽光冷烁,他身后一两步开外,是已经覆上了青铜面具的祈明月与穆清风,沉荨从衣饰上认出了他们俩。
狂风搅动焰尾朝谢瑾扑来的那一刻,他朝沉荨所在的方向转过脸来,束成高马尾的发丝在他身后张狂地扬起,于劲风火焰中喧乱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