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沉荨抚着他脸上冷硬的面具,“我得去寄云关瞧瞧,无论能不能挽救,我也得去。”
“寄云关恐怕大势已去,”谢瑾凝视着她,摸到她抚在他面具上的手,紧紧握住,“我这就从骑龙坳往下,守住西境和北境的交接线,先把樊军拦一拦。”
沉荨有点失神,“拦得住么?”
“拦不住也得拦,”谢瑾道,“你放心,我会量力而行,尽量拖住樊军,留给北境军撤离的时间,一旦确保最近的獒龙沟守军撤离,我就跟着撤。”
他微微一笑,宽慰她,“骑龙坳有顾长思的八千兵马,此外我们还有熟悉地形的优势,拦上一两天不成问题。”
沉荨只埋在他怀里不说话,身子略微发抖,大概只有在他怀里,她才会流露一丝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的情绪。
“我事先为什么没想到?”她喃喃道,“我为什么——”
“阿荨,别自责,西凉和樊国会以这样的方式联起手来进攻,谁也想不到,”谢瑾止住她,“之前西凉和樊国结盟,我们都认为西凉只会在兵力上暗暗支持樊国,没想到西凉这时就撕破脸明目张胆兴兵入侵,而且还是侵犯的主力。“
他抬头,望向远方。风咆哮着卷起落叶,天地间什么也看不清晰。
“西凉突然撕毁协议大举进犯,一定是上京那里出了什么问题……你已经做了该有的准备,北境军和靖州屏州的百姓撤离起来很快,放心吧。”
“往好处想,”他抚摸着她的肩头,“我们今夜深入樊国腹地,在这里发现了樊军和西凉军的动向,北境军不至措手不及,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失去的地盘,我们再一寸寸地拿回来便是。”
沉荨抬起头来,面容已经恢复了冷静,只余眸中一点未曾平息的波澜,这点余光耀得他心碎。
她摸摸他的脸,指尖和他脸上的面具一般冰冷、坚硬。
“如若我赶到时寄云关已失陷,我会在西境线上召集留守在各处的旧部,”她道,“然后再看局势,想办法赶往源沧江对岸的陈州和撤离的北境军汇合。”
“好,”谢瑾迎着她的目光,轻声却又坚定地说:“不出意外的话,皇上应该会下旨让我留在后方,而这片土地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也想留在这里,骑龙坳的八千兵,这时候也正该发挥作用。”
她注视他片刻,没再说什么,环着他腰的双臂紧了一紧,随即松开。
谢瑾退开两步,翻身上马,深深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甩落马鞭,骏马怒嘶一声,撒开四蹄,带着马上的人于飞沙走石间绝尘而去。
沉荨长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于狂澜涌动的夜色中,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个方向。
这时去打探西凉军的探子回来了,不出她所料,留在伍贡山外的大批西凉军早在几个时辰前便转道离开,作为先锋扑向寄云关,只留下埋伏在山坳里的一小队西凉军,试图在这里监视着阴炽军的动向。
沉荨呼出一口气。
“金凤,”她唤道,从马背上拿起凤翅银盔戴在头上,“走吧,去寄云关。”
孙金凤抖了抖九环大刀上的铃圈,清脆的声音在那一刹那压过了嘶吼的风声,长刀在她手中旋了一转,刀光划破黑夜和尘沙,挑起一抹亮色。
“走!”她扬声应道,双腿一夹马腹。
急促的马蹄缭乱风幕,惊起狂舞的落叶,天空中的云浪翻滚着,终于,大片的雪花落了下来。
大宣昭兴叁年冬,刚被册封为瑜妃的西凉和亲郡主蓝筝于宫中暴毙,西凉人几乎在她咽气的同一时间以此为理由,撕毁与大宣的停战协议,突然对西境线的心脏寄云关发动攻势,驻守寄云关的西境军统帅沉渊措手不及,仅仅两个时辰便被西凉和樊国的联合大军攻破了寄云关的城门。
兵强马壮的西凉军和樊军像漫天的蝗虫,洪水决堤一般从寄云关城门下冲进关内,樊军稍作整歇,随即往北进犯。
北境高大巍峨,沿着纵横山势修建起来的,如苍龙卧野一般延绵万里的关墙形同虚设,完全丧失了以往稳固而强大的保卫功能。
不幸中的万幸,便是北境线上驻守的北境军几乎分毫不损地带着粮草和军备撤离到了源沧江对岸,避过了如狼似虎的樊军前后围击。
靖州、屏州等关墙下数个城池中的百姓,也在樊军冲进城内时早早撤离得一干二净,穷凶极恶的樊军眼前,只有一地鸡毛和残破零碎的锅碗瓢盆。
有一支军队,在北境军护着关墙下百姓撤离的时候,誓死拦住了凶悍彪勇的樊国先锋军,尽管死伤无数,但不曾退让半分。激战一天一夜后,这支大部分士兵带着面具的队伍于第二天清晨突然撤退,从望龙山脉的骑龙坳下渡过澂水,往北消失在西凉和樊国交界的丘陵地带中,隐去了踪迹。
西境军统帅、寄云关的守将云麾将军沉渊,在头批西凉军先锋到达寄云关城墙下时,率领叁万骑兵冲出城门迎战,在城墙下开阔的谷地中被随后压上来的十数万西凉军和樊军碾压式攻打,西境军骑兵兵败如山倒,几乎顷刻间便在寄云关的关墙下被屠杀殆尽。
沉渊的亲卫拼死把重伤的他拖回关墙内,与极少数西境残兵一起退往源沧江对岸。
西樊联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占领了寄云关,西凉军随后对关下的梧州明州等地展开大肆屠杀。
生灵涂炭,万野哀鸣,自此,西凉和樊国的叁十二万联军完全攻占了西北边境,并很快扩张着侵略范围,一路烧杀抢掠往南而下,战火几乎是在一眨眼间,便沿着广源道烧到了源沧江以北的沿岸。
大宣广袤的西北领土,大半壁沦陷在异族冷酷血腥的烽烟蹄铁之下。
源沧江以南的松州军和陈州军,联合退回的近七万北境军,在大江沿岸扎了营,与大江以北驻扎下来的二十万西樊联军的主力军队暂时形成対持之势。
大宣的这支联合军队,由朝廷急派过来的武国公陆年松统领,从江北退回来的一些西境残兵和榆州、浜州残兵,再加上附近几个州府紧急调拨过来的军队,一共凑成了二十多万大军。
而西凉和樊国的其他十几万骑兵,以及后续陆陆续续南下进入关内的西凉军和樊军,以寄云关和梧州往南,一直到源沧江这一线的广源道为中心,分别往东西两面扩张着攻占范围,他们的铁蹄纵横在源沧江以北的大片土地上,蚕食鲸吞着一个个还未被攻陷的城池,摧毁了大量的城郭和村庄。
有些城池的守军早已望风而逃,留下惊慌失措的百姓于战火和屠杀中流离失所,仓惶南逃。
当然,也有个别城池的守军闭城锁门,捍卫着城中的百姓,立誓要与他们驻守的地方共存亡,流尽血汗也在所不惜。
风雨飘摇中,深受重创的大宣已经没有余力再派遣军队去支援保卫大江北岸的这些城池,西凉和樊国的二十万主力大军就在大江对岸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这支气势汹汹的雄军攻过大江,便能直取京道,势如破竹地一路往大宣心脏攻占,扑往上京。
大宣朝堂上下都心知肚明,集结在源沧江以南的这支大宣朝廷军,虽然人数有二十多万之众,然而除了身经百战、军纪严明的七万北境军,其他州府的军队基本没有经历过什么大型的战事,士兵的战斗力与凶悍的西凉人和樊人相比,完全不堪一击,胡人一人可抵七八个人。
何况这二十几万军队内派系林立,要在短期内融合并凝聚成强大的战斗力,谈何容易。
再说要越过源沧江一线西樊联军的枪林箭雨去到北岸,势必会有巨大的牺牲和损失,忧心和焦虑中的大宣掌权者,不得不暂时放弃了那片土地。
大宣的国土,以源沧江为线,被分割成了两半。
沦陷的那一片国土硝烟弥漫,疮痍遍布,颠沛流离的难民在饥荒和恐惧中呜咽悲鸣着,不时倒在南下的逃亡路途中,成为遍地饿殍中一具新的白骨,再被风沙掩埋。
然而在大江以北这片苍凉而惨烈的土地上,很快冒出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从残破的西境线上一些很荒僻的关隘处集结,几乎是奇迹般地整合成了近万人的队伍,他们从西境线的长源寨和崎门关下出发,重新扛起西境军的大旗,与肆虐在辽阔西北大地上的西樊军打起了游击战。
这支军队狡黠而勇猛,经常出现在落单的小股西凉军或樊军的周围,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之围截绞杀,然后在周围的大批西樊军赶到前便迅速撤退,消失在广袤无限的大地上。
他们会把从西樊军处抢来的的食物和衣物分发给途中遇上的灾民,个别城池在被西樊军队围攻时,也会突然得到他们的援救,他们往往从攻城的军队背后石破天惊地杀过来,解除了城池的围困,稍作歇整后再度去往远方。
他们扛着西境军的大旗,人们却称呼他们为光明军。
因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被困于水深火热中的人们的唯一希望,他们撕破暗无天日的残酷屠杀和侵略,给这片悲怆而血腥的天地带来一线光明。
这支队伍的首领,便是留在源沧江以北,未随北境军撤离的前北境军统帅沉荨。
退到大江南岸的七万北境军已被收归朝廷接受统一指挥,她自愿留在这里,率领着她的光明军驰骋在沦陷的山河间,在这片他们成长于斯,熟悉于斯的土地上,依仗地利坚强地抗击着屠刀和暴行,像蚕吞食桑叶一般,一小撮一小撮地吞噬着散落在各方的西樊散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