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她急急举手遮面,声带哀求。
她已经变得又老又丑,站在玉郎身边,就像桃树下不起眼的花泥。
“怕什么?”苏玉言轻轻抓下她的手,目光瞬也不瞬,“你病倒昏迷时,我天天都盯着呢。”
石星兰无言以对。他在她床前陪伴三天,面对的就是这张脸,难道不生去意?
“在我心中,再没一个女人比你更美。”
石星兰眼里顿时有泪淌下,一滴,两滴,还未落地就凝成了冰。
天上又飘起了小雪。
屋脊上的白猫抖了抖耳朵,站起来一溜烟儿往外跑。牙都快被酸倒了,她可是只猫啊,该吃猫粮而不是狗粮。
话说燕三郎好像买到了甚好料?真香啊,她从这里都闻到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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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苏玉言对陈通判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彼时春分已过,距离春宁大典只剩八天了。经过了足足三个多月的筹备,苏玉言对新戏的排演甚是满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一日清晨,玉桂堂众人收拾行囊。春宁大典在七十里外的苍山脚下举行,各路戏班都要提早抵达,先熟悉场地,再排演练手。再说戏班在各地流动演出乃是常态,他们早都习惯。
石星兰不顾身体抱恙,亲来送行。
经过翟大夫精心调养,石星兰的病情好像稳定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更多。可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副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她无时不刻都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如抽茧剥丝,虽然缓慢却不可逆转。
现在,她清楚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感受:
大限将至,以及望见了终点却不能对人明言的恐慌和孤独。
但她面对苏玉言时,依旧轻声细语,并且要笑着祝他旗开得胜。苏玉言和玉桂堂的未来,成败都在此一举。
“怎么跑来了?”苏玉言握起她的手,“放心,好消息会比我更早回来!”
话音刚落,玉桂堂有个年轻后生跌跌撞撞跑进来,冲着苏玉言惊慌道:“不好了,刘哥被衙役拿链子勾走了。”
“怎么!”苏玉言面色大变:“什么名目!”
“前几日柳家命案的奸夫被抓归案,供出这几天都藏在刘哥家中。现在官署拿走刘哥,要治他窝藏杀人犯的罪过!”
苏玉言精心排戏,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时就皱眉:“什么命案?”
另一名伶人解释道:“六尺巷柳家的媳妇王氏与外男私通,合力杀掉丈夫。事情败露以后王氏被捕,奸夫逃蹿,这时大概抓到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刘哥和姓柳、姓王的都无瓜葛,怎可能窝藏罪犯,偏偏还在这个关口?”
“必定是弄错了,滥捕好人。”
“我们都要出发了,少了刘哥怎么行?”后生仔眼巴巴望着苏玉言,“您和官署关系好,能不能将他提前保出来?”
那伶人就反驳:“不成的,咱们都要离开云城,官署会以为刘哥畏罪潜逃了。”
苏玉言面色铁青,和石星兰互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愤怒与担忧。
他撇下众人,将石星兰单独带去堆放器物的耳房,终忍不住一拳击在壁上,怒气冲冲:“该死的狗官!”
能在关键时刻干出这种缺德事的,除了陈通判还能有谁?“刘成远饰娄师亮,戏份很大。没有他,这出戏要怎么演!”
除了苏玉言本人,就数刘向远的戏份最重。现在他被羁走,说是受审,鬼知道要被关多久!
等他出来,春宁大典大概早过了吧?
他这一拳击在几面橙旗上,石星兰吓了一跳,赶紧抓过他的手检查,发现上面没留下明显伤痕才松了口气:“快要开演了,这双手要完好无损,可不能留疤。”苏玉言唱作俱佳,一双手更是精美如玉雕,动作起来不知有多美观。要是手受伤了,观感一定大打折扣。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苏玉言苦笑:“若是刘向远去不成苍山,这出戏……”这出戏都没法子演,他还在乎手做什么?
是他大意了,怎么放松了警惕,忘记陈通判这人的奸恶心性?那厮隐忍了三个月,不早不晚,就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手,要将玉桂堂直接击垮!
苏玉言强忍胸口泛上来的恶心,低声道:“兰儿,你先回去,我会再设法。”
石星兰望着他,眼里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要去求陈通判?”
苏玉言薄唇都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才道:“他抓走刘向远,就是要迫我去求他。”
“他迫你,你就去?”石星兰冷笑,“你这时去了,他会怎么侮……羞辱你?!”她只要想到陈通判对她心上人做过的那些事,就寒毛立竖。
第91章 各有对策
苏玉言早就惹怒了陈通判,对方正等着他上门,能轻易饶得了他?
“忍一时之气。 ”苏玉言也在说服自己,“等我们从春宁大典上夺冠……”
“你还信他?”石星兰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心底涌上一阵悲哀。
苏玉言向来比她聪明、比她世故,可惜,牵扯上利益之后,他也看不清前路了。“无论你怎样求他,他都一定让你输在春宁大典上!你现在去百般示好,不过自取其辱!”说到激动处,咳个不停。
玉桂堂要是败走春宁大典,苏玉言就再也逃不出他陈通判的掌心,届时,还不是任他要搓圆就搓圆,要搓扁就搓扁!
所以,刘向远是一定不会被放出来的,至少在春宁大典之前不会。
苏玉言不说话了,轻轻帮她拍着后背。
他心里最后的侥幸,被这几句话击得支离破碎。
石星兰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底也是难过得很,这时就低声道:“我还有一法。”
苏玉言目光顿时亮了:“什么办法!”这等关头,就是死马也可以当成活马医。
“其实,我写了不止一个本子。”石星兰微微笑开,眼里满是柔光,“其中有一版是靖国女皇临终的自刎戏,那会儿已经没有娄师亮了。你可以将刘向远的戏份剔除,把前戏转接到这一版上,也很连贯,并且独角戏居多。”
独角戏多,意味着配合导致的失误更少,毕竟留给玉桂堂重新排戏的时间太短。苏玉言最擅长的便是这种,他先是一喜,继而一忧:“女皇的最后下场谁也没能亲见,一直是众说纷纭。如果这场戏不足以令人信服……”春宁大典的观众,身份、地位、眼界、眼光都不同以往,不像普通平民看戏图个乐呵,触碰这种秘辛固然能在题材上抢分,可要是遭人反感,最重要的印象分反而大打折扣。
“放心。我寻到真正的靖国秘史,上面详细记载了女皇末路,每个字都是真的!”石星兰眨了眨眼,“其实我更喜欢这一版的本子呢。”
靖国女皇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她是带着无尽的不甘与留恋离开这个世界。石星兰看到她的结局时泪流满面,仿佛在这故去百年的女皇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苏玉言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喃喃道:“好兰儿,要是没有你,我该怎办是好!”
石星兰眼里一片酸涩,但她很快将泪意憋了回去:“随我回家拿本子吧。”说这话时,她心底闪过千岁和燕三郎的身影。要是没有这两人提醒,这会儿她和苏玉言就该束手无策了。
“再不要去找陈通判了。”她额外叮嘱一句。
“拿到本子,玉桂堂的人马就马上出发。”苏玉言沉声道,“赶到苍山以后,至少还有六天时间,可寻一地秘密排演。陈通判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他们要火速离开,再不给陈通判刁难他的机会。
苏玉言搀着石星兰出去,胖嫂就候在外头,赶紧服侍两人上了马车,往石宅走去。
玉桂堂在城南,离石家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苏玉言临行前交代众人尽快收拾,午时前在城东门集合。
时间宝贵,他再耽误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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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翟大夫家中有事,放燕三郎半天假。
他还想多睡一会儿,但白猫一早就闹着要吃鱼丸,并且指定要脆丸张的招牌丸子。
猫都喜欢吃鱼,但这只尤其娇贵,又不耐烦剔刺,所以想了个偷懒的办法。
张家出品的丸子,除了比别家贵一倍以外没有别的毛病。与无良商家以次充好、多放面粉不同,张家脆丸所用的原料地道,用的是云城外湖特有的脆鲩鱼,鱼肉剔骨剁成泥,还要用木棰反复敲打上劲,棰够一个时辰,这样制出来的丸子才会弹牙爽口。
雪白的丸子在清泱泱的鱼汤里滚上两滚,再撒两颗嫩绿的葱花儿……
这时男孩已经拎着鱼丸往回走,白猫在他肩上用力踩了两下:“快点回家,我饿了。”
软软的肉垫摁在肩膀上,力道如同按摩,燕三郎头也不回:“很舒服,继续。”
白猫想挠他脸,爪子伸到一半缩了回来,鼻子头动了两下:“好浓的烟臭味儿,哪家着火了?”猫鼻子灵得很,这可不是煮饭烧柴的气味儿。
燕三郎皱眉。一人一猫已经快到家了,拐个弯会先经过石宅门口。
再往前走几步,千岁又道:“石宅里面乱成一团。唔,我听见有人喊‘走水’。”
燕三郎顿时大步飞奔。
果然转过弯角,他望见石宅上方冒出浓浓一股子黑烟。到得这样近,连他都能嗅到浓浓的焦臭味儿。
他想也不想就从小门钻进。守门人也去提桶汲水了,没人管他。
燕三郎对石宅的布局亦很熟悉,这时照着烟柱升起的方向冲去,心却往下沉:“看这方向,有两处着火。”
石家在云城只是中等商户,宅子算不得很大。他冲入垂花门,照着千岁的指示进入内宅搜寻。中间又有许多人来回奔跑,提水灭火。石家下人基本都认得燕三郎,这会儿也无心阻拦他。
着火的有两处,一是书房,二是石星兰的闺房。黑烟从门窗里滚滚而出。清水浇上去,火势也不见减弱。
怎会这样巧,石家别的地方都没事儿,单就女先生的宿处和书房着火了?燕三郎想起藏在这里的东西,问千岁:“我该上哪里去找?”
“书房。”
燕三郎当即舍下石星兰的闺房不顾,往庭院更深处冲去。
奔出七八丈,他就伸手拦下一名家丁。
这人手里提着满桶水被拦下,正要把眼前的小鬼拨开,却见燕三郎脱下外衣,一下浸进桶里,不由得怔了一下:“你干什么!”
“抢救!”燕三郎三下五除二把整件衣服浸湿,重新盖回自己身上,再拿袖子捂住口鼻,一回身就往火里冲!
“喂!”家丁大惊,“兀那小鬼,你不要命了!”
第92章 柳暗花明
燕三郎充耳不闻,一低头就钻进石星兰的书房。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浓烟,遮挡了视线,烈火灼灼,快要把衣服烤干。
他坚持不了很久。
“东西藏在哪里?”
身后的竹篓突然一轻,他透过烟尘和火影,望见一个白影落了地,飞快往前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