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涂云山熟睡,它从林地间蜿蜒而过,蛇尾比起鱼尾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即便行走在草叶间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这是沼鲛人的看家本领了。
它游近涂云山一丈之内,才停下来细细端详着他,眼里情绪复杂,哪里像在温阳镇里那般激动?
他们终于又相见了。
丝芽右手一招,即有微光闪过,钢叉赫然在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这才握紧钢叉,猛力往前一扎!
叉尖闪着寒光,若这一刀被扎实了,涂云山就会像串子上的烤鱼那么悲惨。
但也就在丝芽下定决心的一瞬间,涂云山猛地睁眼,身形向外一晃,躲过了这一记掏心刺。
丝芽一击不中,立刻跟进,钢叉带出风声呼呼,口中亦是低啸不绝,恨不得将他戳成筛子。
她气力惊人,涂云山身法轻灵,只有万不得已才勉力挡了两下,都被巨力击出一丈远。
他舌绽春雨,大喝一声:“动手!”
丝芽一怔,终觉不好。
涂云山话音刚落,四下里飞出四面大网,齐齐往丝芽身上套来,每一面上头都有光芒闪动,显然附著了神通。
它反应极快,尾尖在地用力一弹,箭一般朝着涂云山冲去,堪堪逃出了大网笼罩范围,鱼叉尖端对准他心窝刺去。
不过这个时候,林中飞出两颗石子儿,都裹着微微的青光,第一颗砸在鱼叉上,将它砸歪到一边去,第二颗正中丝芽肩膀,击得它向后一仰。
涂云山飞快退出三丈开外,大声道:“捉住它!”
林中顿时冒出不少人影,将两人包围在内。
丝芽就是再粗枝大叶,这时也明白自己中了陷阱,怒瞪着涂云山骂了句:“卑鄙!”
“鲛人?”林中又走出几人,为首是个五旬男子,圆脸黑肤,望着丝芽直皱眉,“春明城附近怎会出现鲛人?”
“陈大人,这是沼鲛人,栖在夕眠大沼泽。”站在他身边的赫然是连容生,这时就出声给他讲解。
涂云山望见师尊突然出现,也是吃了一惊。
陈大人听见“夕眠大沼泽”几个字,瞳孔微微一缩:“便是瘟疫的发源地?”
“正是。”涂云山一边后退一边大声道,“提辖大人,便是这只鲛人流蹿至春明城,把瘟疫也散播到这里来!”他毫不停顿往下说,“前几天温阳镇民染瘟,就是这怪物将疫疾泻入湖水,感染了湖鱼,镇民再去捕鱼就中了它的暗算!”
陈提辖脸色顿时沉下。且不说人类城池不欢迎鲛人这种异物进入,只说鲛人通常出没于水泽,而温阳镇就建在湖边,镇民也的确是吃了染疫的鱼才生病的。那湖原先一直好端端地,年年都有渔获,也不知供养了多少春明城人,怎么这头鲛人来了,湖鱼就染疫了、就不能吃了?
他一声令下:“拿下,死生不论!”
“胡说八道。”丝芽气得七窍生烟,“明明是你偷走我族泉石、放出瘟神危害四方。我今日就要杀了你,给我爹爹和族人报仇!”
“瘟神?”涂云山嗤笑一声,懒得辩驳,“你当这里都是三岁小孩?大家速速将它拿下,否则春明城必然遭殃。”
这时涂家人与官兵都上前捉拿,丝芽左突右刺,一连打伤几人,忽然自背后拔下块鳞片,用力朝着涂云山掷去。
那鳞片尖锐,边缘还有细小锯齿,其洞穿力极强。
涂云山格开两枚,第三枚原本会在他腿上打穿一个洞,不过连容生再度出手,将这暗器弹开。
此时大网收紧,几层叠下来,终于将丝芽网在正中。
她张嘴尖啸不已,却是动弹不得。
涂云山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眼中就闪过厉光,一剑往她心口捅去。
这剑又快又狠,没有半丝儿犹豫。陈提辖待要阻止,连容生已经一把按住徒弟右腕:“住手!”
见涂云山毫不留情,丝芽呸地一声朝他吐沫:“想杀人灭口?你的心肝比瘟神还黑!早知你会成今日祸害,我和爹爹当年就不该把你拣回去,让你死在沼泽蛇蚁口中多好!”转向连容生嘲笑,“你是他师尊?听人说你很了不起,今天一看不过是个瞎子,连自己徒弟被瘟神附了身都不知道!”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是一惊。
涂云山急急道:“师父,我与瘟神可没有半点关系!”
连容生闻言皱眉,“子悠,你是被鲛人抚养长大?”别人或不晓得,但他收徒弟当然要追问过往,知道涂云山十一岁才认祖归宗。那么在那之前呢?
涂云山张口欲言,连容生一瞪眼沉声道:“真话!”
他威信深重,涂云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结上下动了两下,才恭声道:“师尊,我确是在夕眠沼泽的黑木部族渡过五年。可是、可是……”
第243章 指天立誓
他声音转悲:“那是猪狗都不如的五年!鲛人厌恶人类,时常欺我取乐。我在沼泽中忍受了近两千个日夜,才终于找到机会逃出来!”
“胡说!”丝芽嘶声道,“我在部族中何等维护于你!爹爹也下令,不准旁人欺负你。”
“他拣我回去,只是当你的玩具罢了。何曾对我有半分好意?”涂云山冷笑,“你以为我年纪小,记不得我娘亲什么下场么?她被你的族人吃掉,死无全尸!当年若非你指着我说好玩,鲛人族一定把我也吃了。”
“怎会?”丝芽一惊,背上的鳍都立了起来,但很快又平复下去,“她是被毒蝎蛰死的,在夕眠沼泽,所有躯壳都不该被浪费。就算我们沼鲛死去也是执行天葬,还馈于沼泽!”
所谓天葬,即是将尸首袒于荒野,任它被自然侵蚀。
“反倒是你!我待你一片赤诚,你却利用我偷取泉中石,解掉瘟神封印!”
陈提辖听了半天对质,终于抓住一个关键词汇能插上口:“什么是泉中石?”
“曾经肆虐四方的瘟神被封印在夕眠沼泽,就镇压在纯净之泉。泉中石有强大的净化之力,能够除秽返净,有它相助,封印才能安然无恙。”丝芽怒视着涂云山道,“他挖走泉中石,封印自然破去!”
众人下意识都看向涂云山,后者气极反笑:“我放出瘟神作甚,对我有何好处?”
“你在夕眠沼泽几年,早就受瘟神蛊惑,变作它的帮凶,让它借着你的腿行走人间!再说——”丝芽冷笑,“你放瘟再治瘟,就能立下功劳了,让你这位师父,让那些大官看到你的本事。”
“我早年就跟你说过,泉中石能净秽去垢、还原本初,这些你倒是记得牢靠,紧巴巴赶来禁地偷走,可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们对你的好?”
两人各执一词,旁观者都有些茫然,不知谁说的是真话。连容生望着涂云山,想到涂家根本不以医药闻名,却能对付名医束手的瘟疫,不排除他们靠一己之力研发解药,但借助外力的可能性才是最大。
难道?
涂云山见连容生面凝寒霜,干脆竖指向天立了个毒誓:“徒儿可以指天立誓,绝不曾被什么瘟神附身,也没替它为非作歹。如有半字虚言,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然后他就紧紧闭上嘴。
五息过去了,十息过去了。
天上安安静静,没打雷也没闪电,依旧万里无云。
在这个世界,立下的誓言是很灵验的,此谓“言灵”。涂云山立誓而不应誓,就说明他的确无愧于心,上天也不降责。
陈提辖松了一口气,对手下挥了挥手:“把鲛人带回去审问。”
众人齐声应是,要把鱼网连鲛人拖拽起来。那鱼网表面还时常闪过微光,显然是束缚神通持续生效。这些官署都有对付山精野怪的法子,常找玄门定制许多实用的法器。
“陈大人且慢!”涂云山却上前一步,脸色凝重,“这东西能散播瘟疫,与寻常人犯不同,不宜留置。”
陈提辖想想也对:“依你之见?”
涂云山斩钉截铁道:“斩杀焚烧,就地掩埋,以绝后患!”
连容生面色微动,丝芽却停下挣扎,死死盯着涂云山道:“好,好,你真是了不起。”
“姐姐。”涂云山却忽然改了称呼,面色转作哀伤,只有丝芽看见他眼中潜藏极好的厌恶,“我知道对不住你,都是我的错。可是春明城居民无辜,你实不该迁怒他们。”说罢,提剑对准她咽喉刺去。
丝芽被几层巨网缠裹,并无反抗之力。
陈提辖也不阻挠了。他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这鲛人如是疫源就该当场宰杀,并且的确还应该就地焚化以免扩散。如果杀错……
杀错有什么要紧?鲛人又不是人类。
眼看鲛人要被一击毙命,冷不防半空中“咔嚓”打下一记霹雳,银色的电光垂直劈向了涂云山!
应誓了?
那电光也映亮了周围人呆滞的神情。涂云山刚立过誓就招来雷电,此谓天罚。难不成,鲛人所言俱是实话?
不过这道天雷好像来得有点……延迟?
自然谁的念头也没有闪电来得快,眼看那道银色光弧快要砸到涂云山的天灵盖,他脑门儿上突然多出一根戒尺。
于是闪电就劈在了戒尺上,一时间电光闪烁,滋滋不绝于耳。
众人骇然。
连容生居然敢替弟子挡去天罚?
陈提辖喃喃道:“连、连先生……”
连容生却面沉如水,冲着林地低喝一声:“谁在捣乱,速速现身!”
他目光如炬,间不容发之际居然还能看清,那记闪电并非天罚,而是人为!
只不过它掐的时机太精巧了,谁都以为是涂云山自己应誓,压根儿没有出手拦截的想法——除了他。
喝声方落,一声轻笑响起,清脆柔和。十余丈外挺拔的古杉后头,露出一角红衣。
可是夜色昏沉,人影大半又被巨木挡住,谁也看不清它的全貌。
紧接着,一道银光自树后探出,飞快刺往涂云山眉心!
这是赤裹裹的挑衅了,连容生修养再好,这会儿不由得大怒,一尺磕掉这道银光。
只听“笃”一记闷响,在场众人终于看清银光的真面目,竟然是一条拇指粗的锁链,顶端还带着一只尖梭,看起来锋锐无匹。
最古怪的是,这锁链初看还闪些微光,定睛细瞧,竟然通体都是白骨,由粗到细,仿佛是某种生物的尾椎连接而成,只是质地细腻如璧,白中泛银。
被击歪之后,这锁链居然重新昂了起来,如同毒蛇蓄势待发,也同样柔韧有劲。
伴随这些骨节咯咯作响,先前那女声再度响起:“连容生好大的名头,嘿嘿,今日一看竟是眼瞎心盲。”
她的声音幽雅中带有磁性,说起话来仿佛满山皆是和声。
连容生凝视着她:“你是谁?”
周围的官差忽然接二连三咳嗽起来,众人这才发现,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一层淡淡的红雾!
第244章 涂云山呢?(加更)
天色已晚,加上这雾汽实在稀薄,方才连容生都未察觉,直到此时嗅见一阵腥臭难闻的气味。他心里一惊,连忙道:“瘴气!都闭好口鼻。”手里掐了个唤风诀,本地旋即刮起一阵大风。
一般而言,风来雾走。
可是这层红雾任大风卷过几个来回也还赖在原地不散,仿佛被胶水黏住,称得上十分顽强。并且因为已被连容生识破之故,它的浓度突然加剧,不过几息功夫就已经变作了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