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背叛我?”颜烈知道嘉宝善只是附身在梦魇身上,本人实与梦境融为一体。
现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力迅速衰竭,就像池塘里的水都被放干,连塘底那点儿泥水都快保不住了,“你不想解毒了?”
梦魇开口,声音是嘉宝善的:“计划有变,端方得活着。”
“计划?”颜烈眉头一动,“谁的计划?”
事已至此,再怎样谩骂也是无用,他反倒沉得住气。
梦魇不吭声了。它事先也未料到黑袍人蓦然现身,原本帮助颜烈对付端方的计划突遭勒令改变,它也很意外啊。
上司一旦心血来潮,它们这些做手下的就得排除万难,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上。至于自己的难处,又要找谁说理去?
颜烈呵呵一笑:“你想好了,要给我陪葬?”
“你已近油尽灯枯,就算回到现实也活不下去。”显然嘉宝善在这段时间内也是深思熟虑过了,“把解药给我,作为交换,我给你找一条折衷的出路。”
“什么出路?”颜烈听见“折衷”两字,就知不祥,“我还能活下去?”
“脱离躯体,从此活在梦境之中。”嘉宝善指了指自己所占据的这只梦魇,“这人杀过许多妇孺,后被追捕至四凤镇,当场处决。那正好是个晚上,天狼谷派出的人手以为已经将这凶手绳之以法,哪料到此人身躯虽死,魂魄却侥幸逃入梦境,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颜烈咽了下口水:“你让我变成梦魇?”
“你身魂两衰,就算能醒回去,也活不了一个时辰,用来交代后事的时间都不够。”嘉宝善循循善诱,“与其赴死,不如留在梦境里活着,至少你还是你。我可以让你在梦里风生水起,比其他人都更强大。”
“永困于四凤镇?”颜烈冷笑,“还不如一死!”那不是活着,是坐牢,还是无期限那种。
“谁说永困于此?”嘉宝善知道他的顾虑,“让你的手下拿着你的信物,找个大城住下。只要有人气聚集,夜里自然就形成梦境,你也可以出来活动。”
他缓缓道:“信物到哪,你就到哪。”
颜烈盯着他,默默思索其中利弊。
勿庸置疑,这是下下之策。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都不会跟这失信于己的嘉宝善做交易。
被病痛折磨两年来,这个梦境反而是他最清醒的时刻。
活在梦里,说得好听。事实上,这是被困于青冥之间,下不了黄泉、进不了轮回,只能做一个永远徘徊在虚实之间的幽灵。
他不甘心。
宣国、拢沙宗、西边和南边的叛乱,弟弟的血仇……他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办,怎能壮志未酬身先死?
可是,他还能怎么办?
就如嘉宝善所说,就算他能醒来,最多也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恐怕后事都来不及交待完毕就要咽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可若是他化身梦魇,至少还有自主意识,不会丧失“本我”。
“梦中世界太离奇,莫说是人了,就连弥留都不知道梦中发生的一切。你在梦境之中十分安全,又由异士转化而来,先天就比别的梦魇更加强大。当然,你在梦里的时间越长,力量也就越强大。”嘉宝善又劝道,“人活于世,总有留恋之物,不能轻易割舍罢?”
见颜烈目光一凝,他紧接下去:“想想小王储,还有你在梦里见过的女人!”
颜烈动容。
是呵,他若死在这里,奕儿怎么办?
奕儿跟着他离开安涞,又被藏在乡村。如果他和铁太傅都折在这里,谁能护送孩子去往母亲身边?
他沉声道:“你能保证铁师宁等人安全离开四凤镇?”
“让你们离开梦境没问题。”嘉宝善摇头,这也太看得起他了,“能不能出四凤镇,要看你们造化。”
他又催促道:“铁师宁已经快要追到巷口,再往前就是大街,拢沙宗人正等在那里。如果双方见面,那么——”
那么颜烈对付拢沙宗之事就败露了。
颜烈虽然气息奄奄,头脑却空前清明,这时不知转过多少念头。
“好。”他最后下了决断,“我愿意化作梦魇,留在梦中。但现实里我要附在什么样的信物上?”
“与你息息相关的。”嘉宝善指点他,“最好是你专有之物。”
颜烈点头:“你把我的伤势治好,再将铁师宁等人带来。”
方才兵分两路,铁太傅去追杀天狼谷和拢沙宗弟子。现在颜烈自己都被端方打败,原计划就作废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完成交接,让铁太傅安全逃离四凤镇。
梦魇往前凑近一步,忽然一爪剖开胸膛,将自己的心脏抓了出来:“吃了它!”
没了心脏,梦魇却还在说话:“吃掉梦魇的人,最后也会变作梦魇。你还可以捕食其他梦魇,吃得越多,自己就越强大。”
颜烈瞪圆了眼:“我变作梦魇,就要受到你的控制么?”
“我会放弃对你的控制。”嘉宝善说罢用力一按,血淋淋的心脏上就出现一个青色的印记,闪过即逝,“有这个印记在,你就不受我左右。”
它顿了顿:“再说,梦魇越是强大,我对它的掌控力也就越弱。”
颜烈瞪着心脏半晌。嘉宝善已有言而无信的先例,如果他再食言一次呢?
反过来说,嘉宝信会陪他同归于尽么?
他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自己还有选择余地么?
颜烈苦笑一声,与嘉宝善先订立契约,这才接过兀自跳动的心脏,不顾腥气大口啃食。
这是梦中,他吃下去的自然不是真正的生肉,而是梦魇的魂魄。
说来也怪,前几口他还觉得膻腥无比,后面却越啃越香,似乎从前尝过的美味珍馐都不过如此。
第1225章 醒不过来
颜烈越吃越快,周身也起了奇怪的变化:
皮肤上长出细小的青紫色鳞片,眼睛变作了竖瞳,口里獠牙开始外翻。
待整颗心脏吃完,他已经变成了徒有人形的怪物。
可是颜烈的意识还很清醒,只是食欲越发旺盛了。他一把抓过眼前的梦魇,照准它的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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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千岁怎么教导,男孩也没有任何反应。
事实上,无论她和幽魂方才打得多么惊心动魄,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见他依旧木讷,双眼无神,千岁心里微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燕小三,你傻了吗?”
这可太不寻常了,燕小三何时有过这么呆傻的时候?
男孩没反应。
“燕时初!”她跟他四目相对,“看着我!”
燕三郎的确看着她,但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眺望远方。
“魂魄不全?”她嘀咕一句,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不像哪。”
此时,外头犬吠声又起。
千岁皱眉,有些心浮气躁了:“又来?”
果然,两头猛犬几息后又出现了,狂吠着朝男孩冲去。
千岁顺手就将它们打发了。
没有幽魂捣乱,千岁这会儿才有机会仔细观察:
獒犬倒毙之后,犬尸并没有留在原地,而是飞快缩小,变成了寻常狼犬的模样,并在十余息后缓缓消失,原地空无一物。
算起来,幽魂和她前后一共杀掉六头獒犬了吧?可是现场一具犬尸都没有。
千岁又注意到,原本散在燕三郎手边的木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杂物堆中,只露出一角。
她想起自己方才对幽魂胡栗说过的话:
这是燕小三的专属噩梦。
……专属么?
她仔细打量着他。这时候的燕小三只有五、六岁吧?比起两人初遇时,他还没有那么瘦、那么黑,皮肤也没有那么粗糙,甚至还有些胆小——方才猛犬到来时,他在她怀里抖得像个筛子。
惊恐、胆怯、无助,这样的燕三郎,她从未见过。
话说回来,这才是小孩子应该有的模样嘛,怕该怕的。
千岁抚着他的头顶,轻声道:“你经历什么了?”才把他变成了后来两人相遇时的模样。
其实他说过的。
千岁对比眼下局面,心中明了:
这里是他的专属噩梦。换言之,他把恐惧深深埋在了这个梦里。
是的,燕小三说过,他母亲惨死在两名外客手里,他一心报复,结果对方放狗咬他,险些要了他的命。
那么这就是往事纠结成的噩梦了。
当时燕三郎年幼,从他的视角看狼犬都如同巨兽,因此这两只獒犬才会大得像猛虎,外形又夸张。
这个梦以燕三郎为中心,梦中的一切都随他改变。
千岁心念一动,忽然掀起他的裤腿看了看。
皮肤完好无损,只在膝盖有个瘀青,像是跌倒跌出来的,而先前被恶犬咬出的伤口消失无踪。
不,不对,不是消失,而是还未出现!
她正思忖间,守在身边的小饿鬼突然向前一蹿,爪子挠向燕三郎足边!
那比毒蛇出击还要迅快十倍不止,空气中掠过一道残影,小饿鬼就已经收爪了,还后退了两尺。
千岁定睛一看,下意识倒抽口凉气:
小饿鬼爪中,赫然钳着一条浅灰色的蚰蜒!
那东西在饿鬼爪中摇头晃脑,满是不甘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