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没有做声,目光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好久没有抬起头来。作为一位边防军的统帅,他对敌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处在他的地位,他不愿再多说什么话。他认为做一个忠臣宁可自己饮恨而死,也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张扬“君父”的不是。
“今天的满洲自认为是金国的前身……”杨廷麟见卢象升不做声,接着说,“所以杨文弱、高起潜等就是黄潜善、汪伯彦一流人物!”
黄潜善、汪伯彦,南宋初年的两个权臣,秉承宋高宗赵构的心意,主张对金妥协投降,阻挠和破坏对金抗战。
卢象升注意到老管家顾显悄悄地向里边张望一下,不敢进来。于是他抬起头来,对杨廷麟笑了笑,打趣地说道:“伯祥兄,数载京官,还没有磨练好你的脾气,依然书生本色,一谈起国事,悲歌慷慨,不减当年。好,请吃饭吧。吃过饭以后再聆高教。”
在吃饭时候,因为有一群幕僚相陪,他们没有继续谈和战大计,只是随便谈谈近来朝廷上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饭后,卢象升又把杨廷麟让进里间,郑重地问:“伯祥,目前国事一天不如一天,我虽然不敢说祖宗三百年江山会葬送在我辈一代手中,但情势确实十分危急。你另外还有什么想法没?”
明朝从开国到现在只有二百七十多年,但因人们习惯,喜欢说“祖宗三百年江山”
杨廷麟沉默片刻,从嘴角露出来一丝苦笑,说道:“我本来还想奉陈一个愚见,可是如今觉得说出来大人也不会采纳,采纳了也不好去施行,还是不说吧。”
“什么高见?快请说出。”卢象升追问。
杨廷麟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皇上打算等洪九老、孙白谷把李自成消灭之后,调他们来京勤王,大人知道吧?”
洪承畴字亨九,当时士大夫们尊称他洪九老。孙传庭字白谷
卢象升点头,“知道,怎么样?”
杨廷麟道:“我曾经这么希望,由大人出头,建议皇上赦李自成之罪,召他带兵与满清作战,将功赎罪。同时召洪九老与孙白谷即速来京,分任蓟辽总督与辽东巡抚。大人率宣大、山西劲卒,加上李自成之众,攻敌之前,洪九老与孙白谷于长城内外扼敌之后,畿辅州县坚壁清野,号召全国豪杰、父老兄弟,人人执干戈以卫桑梓,则鞑子可一战而溃,胜负之势从此改观。”
卢象升笑着摇摇头:“伯祥,这才真是书生之见。这样的意见怎么敢奏闻皇上?”
杨廷麟叹息道:“是的,我也想到大人不会采纳,皇上更不会采纳。”
卢象升道:“李贼溃灭在即,你想,皇上岂能使洪总督、孙巡抚功亏一篑?再说,像李自成这班流贼,在内地因为地利的缘故东西流窜,有时还能使官军吃点亏,好像他们还有一些本事。其实,他们一旦离开内地,一没有奸细猾民任其驱使,二没有饥民供其胁迫与号召,也就没有其它本事了,怎么可能能与鞑子作战?”
“不,总督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前几年虽然同流贼多次交战屡获大捷,但流贼并不像大人说的那样不堪一击。如真不堪一击,何以十年以来,如火燎原,朝廷竭全国之力都不能将其扑灭?况且据下官所知,李自成与其他流贼不同。他善于用兵,常能化险为夷,转败为胜。虽因为高迎祥旧部拥护他为诸贼首领,号为闯王,但粗衣恶食,与士卒同甘共苦。其部队纪律严明,队伍整肃,甚至比官军还强得多。如果朝廷真能赦其不死,待之以诚,使其立功疆场,对国家百利而无一害啊。可惜,区区愚见,无人敢向皇帝谨言啊。”杨廷麟看见卢象升的脸上流露着很不以为然的神情,觉得不该对他说这么多,于是又笑着说道:“廷麟在大人面前不敢隐瞒,所以放肆陈言。要是在别人面前,像这些话,我连一个字也不会说出。”
卢象升含着讥讽微笑地问道:“阁下对李自成何以知道这么多?”
“剿贼为国家大事,可惜朝廷上对流贼的情况根本就不太了解,不知己,不知彼,何能取胜?廷麟一年来对此稍能留心,故敢说略知一二。”
杨廷麟实际上对农民军的情况略有所知,是一位做御史的朋友告诉他的。他了解到十三家流贼分支的起事经过、发展历史和目前情形。所以对李自成的了解,比那些只靠塘报、邸抄和道听途说去妄谈农民军的京官们清楚得多。
现在杨廷麟一看卢象升对农民军抱着很深的成见,他就不敢再提一个字了。他把眼光移到墙壁上,看见中间挂着关公像,旁边是卢象升写的岳飞的《满江红》,字体娟秀而遒劲,一望便知是从王羲之草书帖变化出来的。下边署的日子是昨天,除阳文“象升”图章之外还有一个阴文闲章:“大夫无境外之交”。杨廷麟明白象升写这首词和用这个闲章是有无限感慨的,于是勉强一笑,道:“即使岳武穆生在今日,恐也会雄图难展,徒自凭栏长啸,壮怀激烈。”
卢象升叹口气道:“伯祥你看,我一到这里,心中就觉得奇怪。不知何人在大厅座后的屏风上写着《正气歌》,在这间卧室中挂一幅关公像,好像这就是我的下场。”
“大人!你一身系社稷安危,何出此不祥之言?”杨廷麟道。
“唉,这是天数!”卢象升叹息。
“啊?……”杨廷麟哑口无言。
“象升几年来出生入死,心力交瘁,无奈贼寇愈剿而愈横,鞑子愈防而愈强。今日大敌压境,京师危急,象升身为总督,欲战不能,不战又无以上对天子,下对士民。处境如此,难道不是天数么?”卢象升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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