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做情报工作的人都知道,普天之下最磨人的活计就是蹲守。需不错眼珠的盯着,一小时一小时的捱过去,人是又困乏又无聊,还不一定有所收获。
阮慕贤特意嘱咐萧冀曦带着唐锦云,也未尝不是叫他有点打发时间的事做。萧冀曦自知自己二把刀的日语是绝拿不到日本人面前去的,幸而对翠阁周遭也有些小酒馆,专用于赚那些高官身边前呼后拥者的钱,去到那里的人都是死了一个还有十个百个等着补缺的主儿,况且也不会有人特意去要他们的性命。
因此那些小酒馆招人的条件倒是很宽松。时下日本国内大批没落的武士家族迁进长春,这些人郁郁不得志却还要端着瘦死骆驼的架子,自视甚高却除了一把武士刀没什么长处,因此这对翠阁附近开酒馆的竟是这些人居多。
酒馆里打杂的活计,日本人自己多是不乐意做的,但酒馆素日来往的又很有一些语言不通的日本人,萧冀曦凭着自己磕磕绊绊的日语很快得了一个位置,每天擦桌扫地的时候刚好能看见对翠阁的大门。
店家姓远藤,家里原来是开武馆的,听说是神道无念流的一个分支。
萧冀曦对日本人老爱给自己起个天啊神啊一类听着十分无敌名头这一点极为不屑,不过听说神道无念流在日本还是相当有名,幕末那阵子新选组也好倒幕派也好,都有不少人是神道无念流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一支是怎么没落到迁来中国的地步。
酒馆的主人远藤若是个乐于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不过对萧冀曦还是相当不错的,除了老是不厌其烦的纠正他“这叫居酒屋,不是你们中国人说的酒馆。”
他没跟着旁人一块称呼萧冀曦为支那人,这叫萧冀曦对他有点另眼相看的意思。
远藤若本来打算叫唐锦云去厨房,未免蹲守不成反要赔钱,萧冀曦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远藤若相信这个看着聪明伶俐的丫头是实打实的厨房杀手,于是让她学了一句欢迎光临站在门口和远藤若的女儿远藤清子一块招呼客人,工钱算萧冀曦的一半。
谈工钱的时候唐锦云听着萧冀曦和远藤若用半通不通的日语与中文互相扯皮,脸上总绷不住的想笑,笑的萧冀曦是相当之郁闷。
本来他也不乐意干这事,但是想到自己两个人背着一个穷的揭不开锅背井离乡讨生活的流民人设,总不好在银钱上显得太大度而惹人怀疑。因此好好的操练了一番自己的日语去和远藤若谈价钱。
萧冀曦还真没怎么做过伺候人的活,往常至多是给阮慕贤端茶递水。所以酒馆门庭若市的生意着实叫他痛苦不堪。
令他惊讶的是这酒馆一天内来的客人竟然有大半是旗人,留着半秃不秃的阴阳头与大辫子——也不知是怎么从辛亥革命的剪发浪潮里躲过来的——在酒馆互相扯闲,能坐一整天。
且他们的眼睛也紧盯着对翠阁,倒让萧冀曦显得没那么显眼了。
酒馆打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因为这一天都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萧冀曦也不急着往回赶,打算就在酒馆里赖一宿便于继续盯梢。
他擦桌子时远藤若正在算账,心情似乎是不错,大概因为这帮前清遗老的消费水平都挺高的。
于是萧冀曦趁着这时机赶紧从他嘴里套话。“老板,您这生意一直这么好吗?”
远藤若还是一贯有些凶神恶煞的表情,然而一天下来萧冀曦晓得他是虚张声势,已经全然不怕他了。果然远藤若只是面上有些凶,答话答的倒是很快,他对这个居然会些日语的小子起了点爱才之心,是很想与萧冀曦搞好关系的。
“最近一两个月都这么好,怎么,你嫌累了?”
“那倒没有,这年月有活干有的累,那是福气。我这还得感谢老板呢。”萧冀曦顺便拍了远藤若一记马屁,果然让远藤若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你们中国人干活倒是很肯下力气,这一点不错。”他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
萧冀曦知道他为什么发这样的牢骚。因为离着对翠阁最近,那些个在对翠阁里喝酒的高官所带的卫兵之流轮换时便在这里喝酒,为免去语言不通之虞,酒馆之前想法子雇佣的跑堂都是些日本浪人。
连关东军都看不上的浪人实在是些游手好闲之辈,所以干不了几天便要跑路。想到这里萧冀曦几乎要同情远藤若了,毕竟他也是几天后就要跑路的那一个,且跑的会更加彻底些,没准还会连累远藤若。
柜台旁是远藤清子和唐锦云的说笑声。远藤清子的中文比她父亲还要流利一些,因此与唐锦云之间的交流从无障碍。唐锦云也是铆足了劲从她嘴里套话,一张跑江湖混码头的嘴舌灿莲花,毕竟是在天津呆过好一阵子,把远藤清子逗得一径只是笑。
远藤若抬头看了看两个说说笑笑的姑娘,眸光里似乎也有一瞬的柔软。“你在这里安心的干活,五族共荣的国家里大家都会有好日子过。”
萧冀曦被这论调噎的一阵无语,不知该说远藤若是天真还是狂热,居然信了这种本来是拿来粉饰太平的鬼话。
然而反驳的话在喉头滚了几圈最终依旧没有出口,萧冀曦只是低下头擦他的桌子,不打算起不必要的争执。
也不知道远藤若在他的带累下能不能活到五月份。萧冀曦决定对这个不算那么可恶的老头多一点宽容。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时间点造访对翠阁只能是为了住宿,而入住的时间也要比寻常的住客更晚一些。
就好像是在特意掩人耳目。
他抬起头来,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入对翠阁。灯光虽然昏暗,他还是注意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辆车上没有号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