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龙唐被屋外的鸟声惊醒,天大明,昨夜与外祖父同睡一屋,聊至三更方才入睡。龙唐轻轻坐起来,阳光从纸窗透过来,洒在屋内,顿时扫去了屋中的晦暗。龙唐回过头,只见外祖父带着慈祥的笑容微微侧着卧着,一动不动。阳光透进来,龙唐发现祖父面色灰白,大异于常人。情知不好,连忙用手探鼻息,才知,祖父呼吸全无,全身冰凉,已驾鹤去了多时。
龙唐就静静的看着外祖父,见他的笑是如此的慈祥,一时之间错愕,竟然不知道该悲伤还是满足。龙唐也知道,祖父走得安详,他是满怀着喜悦驾鹤西归的,对于这个年迈古稀的久病中的老人,与其和病魔缠斗痛苦万分,换而言之,西归或许是件不算太差的事情。只是,对于龙唐自己,这势必将是人生中最为遗憾的一件事情,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几何。
三日后,山腰处多了一座新坟,龙唐枯坐在坟头,夏天的骤雨过后,稀疏的水珠从竹叶尖滑落下来,破碎在崭新的青石上,这时,悲从中来,龙唐才感受到了内心的虚无和孤寂,情由心生,他联想到自己将永远不能再见到那位佝偻的老人了,不由得内心纠结难安,他的亲人本就不多,失去一个便会在心中空出很大一块空白。
下山的途中,伴着石阶,龙唐有一步没一步的失魂落魄的踱着,感觉全身都空落落的。他没有去唐家的院子,而是独自来到烟雾蒙蒙的江边。无数艘长帆泊于对岸卸货,小舟载着远客沿江而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不知何时,唐蓦秋已走到了龙唐身后,长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说道:“世事无常,请节哀。”
“有些遗憾只能伴随终生了。”
“经历这么多,我还是寄希望,你能迅速平静下来,找个事情做吧,好好研究下龙将那一刀的精髓。”
“我为何一定要练成那样的刀法?”
唐蓦秋微微一愣,谑笑道:“为了让你爱的人,不会再因为你的刀不够快的问题而离去时,你举手无措,你无能为力。只能睁着你那双无助的眼睛而全身颤抖,最后抱憾终生。”
沉吟许久,龙唐才渐渐缓过了些神来,说道:“路途遥远,我尽力而为之。”
“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我想去扬州,看看我师父。”
“正好我也要沿江东去。你再调整两日,三日后,趁洪水还未退,直出夔门,随我东去。”
“是,主人。”
三日后,清晨,浑浊的长江,将沿岸郁郁深深的蒌蒿压得有些蔫吧。
船,一艘不算大却坚实牢固,装饰精致的客船,长愈五丈,宽约两丈,配着六名水手,两位杂工。临行前,侯十二特地再度叮嘱了八位船工一番,然后上前来与唐蓦秋道别。
唐蓦秋拱手笑道:“十二叔叔,平都有你,我与兄长皆宽心,那,我这就走了!”
侯十二满脸沧桑,似乎念及当年往事,柔柔地说道:“大小姐,行走江湖,一切小心行事,切莫过于莽撞。若是想家了,或者在外待腻了,记得回来。”
“嗯,好,十二叔叔,我记住了。那……走了。”唐蓦秋轻轻地挥了挥手,向着岸上诸位笑了笑。
船,随着急流行的很快,千里江陵一日还,甲板上风急,唐蓦秋迎着风梳理着头发,望着越来越近的夔门,知道,前路颠簸,不由得紧紧抓住了槛栏。
龙唐枯坐二层的船舱之中,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和竹林掩映的村庄,或有人。不难解释,此地钟灵毓秀。龙唐忧伤未平,内心缱绻,不由得,竟然念及那位北方的纯真的女孩子,船舱外又下起了小雨,一江流水变皱,又与卿何干?龙唐默默地念到:“雨声缱绻,仿佛窗下的跫音,我在清晨惊醒后,院子里山洪遍布,植物意兴阑珊,叶子在动,鸟声稀寂,有人撑着伞路过,山峰像正在化妆的女子。我记不得你昨夜离开过。所以,我不必忧心溪桥被溺,小径泥泞,鞋子上沾满露珠,和残余的梦,因为,这一切。都与你无关。雨声的近,你的远。”
唐蓦秋从甲板下舱中避雨,见龙唐如此情形,微微皱了下眉头,而后冷冷一笑,故作傲慢地说道:“哟,还学少女怀春啊?情意绵绵,酸风软骨,这是想起谁了?”
龙唐面色微微一红,随即回过神来,似乎被人窥破了最隐秘的心事,只得匆忙回道:“没有,只是一位故人。”
“此行无事,何不作谈资?”
“往事已矣,不如看山水云雾,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就这样吧。莫不是,你还有不可告人的事?”
“怎么可能?人世间哪有不可告人之事?不可告人只是因为无法确定。”
“我可听说北方蛮族都实行群婚。你该不会是?”言罢,唐蓦秋以一种不可描述的眼神盯着龙唐,窃窃笑着。
龙唐瞬间有了些愠怒,却又不好对与自己闹趣的唐蓦秋发作,憋红了脸,说道:“主人,你别猜了,就是在辽西遇见的一位妹子。此刻看这巫山云雾丛丛,突然想起了北方女孩子与生俱来的单纯,让人钦佩和怀念。”
“你是说我不够单纯?”
“不是,主人,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意思。”言罢,龙唐略显无助的望着唐蓦秋那讳莫高深的面容。
“我觉得行走江湖,单纯不一定是好事,不过,对于卿卿我我的郎情妾意来说,却一定是件好事。”
“她只是普普通通的村姑。”
“能让你过尽千帆后仍有怀念的,就一定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姑。”
“跟主人你比起来,她太普通了。”
“我也曾普通了十多年,曾经,我就是书院的一个杂役。”
“可是,有些事,天生就注定。你这样的人,注定会名动天下;而其余的绝大多数人,注定会庸庸碌碌一辈子。”
唐蓦秋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沉吟许久才悠悠回道:“我又有何不同?”
“也许是天分吧,也许是背景,也许是容颜,也许是机遇,也许是心境。也许,这些都集于您一身。”
“你想得太多了,也许是你不够努力。所以才会怨天尤人。你只要练就龙将那一刀,你也可以名动天下。”
“可我始终领悟不到!”
“因为你静不下来,又不能源源不断的运动起来。长江一直都在,它是安静着,可却有无穷之力,任天崩地裂也要奔流入海。”
“人力岂可类比天地之无穷之力。”
“一切皆在动静之间。好好参悟吧。另外,想有啥用,千般思虑还不如一面之缘。”
龙唐心事繁重,不知如何启齿,略微尴尬地看了看窗边,回道:“嗯。雨好像停了。”
“小雨,总是断断续续。我还是去甲板看风景吧,这么多年,我都未静下心来,好好看看路上的风景。你别再忧愁了,人生得意须尽欢,等到了江南,我可以给你放几天假,让你安心去寻觅江南烟柳巷中那如清水般纯净的女子。”
龙唐没有再说话,借着夏日潮湿的风,将思绪送得很远很远。仿佛穿过一整条蜿蜒的长江,奔流到了海边。
扬州,江淮的烟雨浇灌出一座如水般静雅淡泊的城,“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喜欢江南,一定要去一次扬州,去扬州一定要乘着扁舟慢慢地去。小山重叠,杨柳岸,晓风闲亭,虽值仲夏,但是江左的风,江南的水却让人觉察不到如蜀中般的炎热。灰墙墨瓦,城郭和田野连成一片,果木林子,庄稼和池塘交合相映。稻谷正在成熟,半青半黄地卧在小丘下的谷地中。从长江沿运河往北,邗水两岸一片夏末的景致,行约五十里,至江都,入邗沟,沿古运河进入扬州城,一路行船颇多,船行大都缓慢,唐蓦秋和龙唐也不急,傍着江南的柔风,在垂柳之间穿梭,听着岸上偶尔飘渺而至的江南戏曲,饮一杯闲茶,颇有些独特的风味。
七八里水路,半日光景,船像极了打扮精致的江南女孩子,总是姗姗来迟,可偏偏江南的公子就喜欢等这样迟到的女孩子,以这样美丽的等待作为人生的一件幸事,若要在江南住下,便定要学会这份等待的心情。期冀美,当然是一件令人欣羡不已的好事。风中的瘦西湖,就好像楚宫中细腰的宫娥在男人的手掌间翩翩起舞。
从湖岸的石头码头上岸,经过一段下有兰草、中有垂柳、上有缠风的小径,远远地遇见几位轻罗小扇掩面的女子,美。从几家古老的店铺经过后,沿着一条不算宽的小巷子,转两道弯,不难寻到龙邕的府邸。
唐蓦秋给了八位船工些碎银子,吩咐他们多购些扬州的绸缎,返航时多加小心,便匆匆随着龙唐进了幽深的巷子中。沿巷子北行,在瘦西湖一道湖湾畔,有一座独立的院子,院子很大,长六十六丈,宽三十三丈,院中有花香,有丝竹之音。唐蓦秋不加通报,甩开看门的护卫,便信步进了大门,龙唐连忙向护卫们表明身份,并致歉,然后才随着唐蓦秋的脚步,一路往前去。
穿过几道门房,到了一件长宽十丈的院落,唐蓦秋不由停了下来,园中种满蔷薇和兰草,正面的屋内,丝竹之音美妙得让人魂牵梦绕。刀影,一个黑色的刀影,带着风声,侵袭而至,直指唐蓦秋的面门,在距唐蓦秋一丈处,分成了三处刀影。分别劈向面门,脖颈和腰身。刀影来得奇快,顷刻间唐蓦秋便避无可避。只见唐蓦秋气定神闲,手捏着剑诀,霎时间,寒意四起,只见得数道剑气纵横交错,唐蓦秋指尖一点,便将刀影切割得无影无踪,剑气尚有余势,十余朵蔷薇花碎了一地。
这时,丝竹声骤停,一位身披罗绮,衣冠不整,发丝紊乱,胡须却修饰得极为整齐的约莫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轻轻地走出房间,握着一樽酒,靠着门,吟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此间乐,不思蜀?”
“小小年纪,却口齿伶俐。你这个年纪,能接住我这一刀,在江湖上一定大有来头,江湖上这样傲慢的女子只有两人,所以,寒舍蒙蓦秋姑娘光临,蓬荜生辉。”
唐蓦秋回礼,道:“是我高估了这一刀的威力,只是可惜了这满地的蔷薇。花还没到散落的季节。”
“你是高估了我吧?”
“正如水姑姑所言,阁下现在已是恬居漠北第一高手的名号,阁下的刀,远不如龙业,与龙将比,更已是萤火之于日月。”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第一又如何,不是第一又如何,近来,江湖传言,龙将在铜雀台那一刀足以毁天灭地,我见过那一刀,纵使威力无穷,也不过是虚名而已。”
“而你的刀却锐气全无,尽是酒色慵懒之气。”
“我已没有刀,瘦西湖上,柳叶如刀,这些日子,我已被那些柔软的刀锋剃尽了全身的血肉,如今,我只是瘦西湖上虚无缥缈的一具枯骨。你不懂扬州,你若是在扬州呆的够久,你也一定会死在瘦西湖上。你若尚不知晓,就借一扁舟,舀一杯清酒,去被天意眷顾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