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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63节
    殿中诸人皆是沉默。
    良久,大理寺卿道:“也罢,有了张忘尘转交的证据,章鹤书等人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朝廷也可以发告示告昭天下了。”
    殿中诸人于是齐齐揖下:“请官家恩准,即刻发告示告昭天下——”
    赵疏却没有回答,他静坐片刻,从御案旁拿过一个白玉匣。
    这只白玉匣自赵疏登基那日就在了,但是这位年轻的帝王从来没把它打开过。它本不属于皇案,人们看惯了,久而久之,便忽略了它的存在,直到赵疏此刻开启,从中取出一张明黄发旧的绢帛,殿中大员才大惊失色。
    明黄,这是大周皇帝独用的颜色。所以玉匣子里久日深藏的,是一则圣诏。
    赵疏轻声道:“再等等,朕这里,还有一物。”
    这个浓冬,朝廷各部官员几乎没有一日休歇,腊梅沿着玄明正华开满宫墙,可惜往来人行色匆匆,竟无暇来赏。及至嘉宁五年来临,年节过去的七日后,宫门口、城门口终于张贴出告示。告示从长渡河一役主战与主和的争端说起,到士子投江的决然;从洗襟台修筑伊始的纷争,说到洗襟台开建后的名额买卖;从温氏女上京,小昭王带着玄鹰司彻查楼台坍塌真相,到一个月前,张远岫堕洗襟台而亡。
    而随告示贴出的,则是两封以罪人之名写下的信函。
    一封是张远岫在洗襟台上留下的罪己书,而另一封,却是昭化十四年,先昭化帝临终亲笔写下的罪己诏。
    告示张贴出来当日,京中百姓尽皆去看,倘若有不识字的,就请一旁读书人模样的帮着念诵。
    直到罪己诏、罪己书都念完,原本热闹的人群沉默下来,静立片刻,无声地散去。
    “……余平生为洗襟二字所困,误入歧途,后登洗襟台,方知皑皑暮云笼罩此生,昨日不谏,不可悔兮,来路阑珊,终难追矣。字忘尘而不得忘尘,余愿忘尘……”
    “……朕近日悉数功过,朕继位之初,立志振兴,大周百年在朕之手始得荣昌。朕非圣贤,居功自得,凡网中生贪欲,筑楼台以求名垂千秋。直至洗襟台塌,数年功绩毁于一旦,方知朕所求青云而非洗襟,楼台坍塌不明其因,罪责在朕。望此楼台塌,以筑我朝臣民心中高台,留下此诏罪己,警示后人……”
    初春乍暖还寒,告示张贴出来半个月,围看告示的人才渐渐少了。
    谢容与一直到二月才独自来了城门口,这张告示是他斟酌过后亲笔写的,自是熟悉,但是随后附上的罪己诏,他却不曾仔细读过。
    城外桃花初绽,温香沁人心脾,谢容与一字一句地将罪己诏看完,心中低叹一句:“是时候了。”
    一日后,天色鲜亮,一名小黄门亟亟入宣室殿禀报:“官家,昭王、昭王殿下求见。”
    谢容与见赵疏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今日不一样,谢容与只着一身青衫,王的朝服与玉印被他捧在手里。
    赵疏正在批复奏章,闻言,朝殿外候着的青衣公子看了一眼,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默叹一声,淡淡道:“表兄进来吧。”
    谢容与到了殿中,径自跪下,“请官家降臣之罪,褫臣王名,赐臣白身。”
    王被贬为庶民,本该是罪罚,谢容与却用了一个“赐”字。
    “表兄想好了吗?”
    “官家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
    一年多前,何鸿云死在刑部牢狱,谢容与曾闯入宣室殿质问这个初初掌权的皇帝,那一刻兄弟之间不是没有过猜疑,赵疏看着一脸愠色的谢容与,问:“表兄不愿追查洗襟台的真相了么?”
    “查,怎么不查?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官家答应我一个请求呢。”
    什么请求?
    等真相大白那天再说。
    ……
    “昭王是为洗襟台而生的昭王,眼下洗襟台风波平息,天下也不需要这个昭王了。臣姓谢,臣之所求,不过是做回谢家人。”
    赵疏听了这话,叹道:“表兄起身吧。”
    “眼下各地士子书信如雨,礼部回应不及,朕本来还想着,令表兄辖着礼部、翰林,以安抚士人。”
    赵疏道,“人才不可或缺,朕并不介意什么异姓王,朕私心其实希望表兄留下,为朕分忧。”
    谢容与道:“两年前,官家夤夜唤我进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两年前的一个秋夜,带着面具的谢容与夤夜进宫面圣,赵疏亲自交给他一封信,“父皇临终前交给朕两封信,这是其中一封。”
    信是宫外一个叫扶夏的女子写给小昭王的,心中称洗襟台坍塌另有内情,其时谢容与在病中,昭化帝于是将这封信隐下,临终前才转交给赵疏。
    谢容与却问:“我能知道先帝留给官家的另一封信是什么吗?”
    赵疏沉默许久,才说:“若朕此刻拿出来给表兄看,表兄肯答应朕,从此在朝安心做一位辅政大臣么?”
    谢容与想也未想,“那还是不了。”
    ……
    而今谢容与知道了,昭化帝留给赵疏的另一封信,就是那一则随告示张贴出来的罪己诏。
    赵疏道:“小时候,朕觉得表兄不好亲近是生性疏离所致,后来朕发现,表兄其实并不疏离,只是你不属于深宫,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他说着一叹,“可惜千军易得良将难得,治国之道也是如此,人才可贵,朕有惜才之心,总也想着把表兄长留朝中。”
    谢容与听了这话就笑了:“天下人才济济,官家不能总紧着我一个人使唤啊。”
    再说为君者清明,普天之下心怀抱负的有才之士自会向其靠拢。
    一封罪己诏,让五年前跪在先帝病榻前的太子立下决心,坚定不移地走了这样远。
    君王之心天地自鉴,大周在嘉宁帝的手中,只会更好。
    赵疏也笑了,“好,表兄的请求,朕准了。”
    三天后,朝廷下了一道圣旨,虽然洗襟台修筑后期,谢氏容与分管崇阳县上洗襟台相关政务,楼台坍塌,其确有失察之过,朝廷现褫谢氏容与昭王封号,贬为庶人,念在其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有功,即日逐出京城,不另责罚。
    此外,洗襟台总督工温阡在楼台修筑期间尽心尽责,并无失职之过,经朝廷商议,决定免除其罪人之名,并免除温氏女、岳氏鱼七等人牵连之罪
    ……
    谢容与和青唯离开京城那天,是一个细雨迷蒙的春晨。
    因为谢容与是领旨离京的,旁人不能相送,他们一行六人走得无声无息。
    不过无妨,这是一场早该到来的远行,原本也勿需道别。
    然而细雨倾洒在城楼上,卫玦携着章禄之几人长久驻望,一个新来的小兵不解,问:“指挥使大人,您在望什么?”
    卫玦道:“有故人离开,我目送一程。”
    近午间的流水巷人来人往,东来顺的掌柜眺望着路口,旁边铺子的掌柜见了问:“吴掌柜,望什么呢,有客人在楼里定了席?”
    东来顺的吴掌柜摇头道:“城东有一对很恩爱的小夫妻常来我这吃鱼来鲜,前日他们说要走了,有年头不会回来,打发小的来我这里抄了鱼来鲜的方子。
    不知道他们的马车会不会路过巷子,我想送送他们。”
    更早一些的时候,晨间廷议伊始,候在宣室殿外的大臣鱼贯而入,不约而同地空出了左列的头一个位子,赵疏的目光落去,那是小昭王廷议时站的地方。
    可这天下,已经没有昭王了。
    谢容与的马车很快出了城门,还没走远,忽然几个风尘仆仆的士子赶到城门口,跪地托举起手中的信函,高声道:“草民梁泽,岳州举人,代父呈上罪己书。”
    “微臣何高岑,凌州河沂县县令,呈上罪己书。”
    “草民侯信……”
    自开春洗襟台告示张贴出,或许是受昭化帝与张远岫罪己书的影响,各地的士人已不再单一地对洗襟台加以抨击,那些有亲人丧生洗襟台下,或是被卷入其中的,开始反思自身,或赶往上京城门呈上同样一封罪己书。
    这样的人尚是少数,楼台塌,以筑楼台,这样一种声音出现,大约也是好事吧。
    罢了,谢容与放下车帘,心中想,洗襟台是毁是立余波未定,但他已做了所能做到的全部,余下的,就交给赵疏吧。
    这个温和寡言,心志弥坚的皇帝,会给出令天下臣民满意的答案的。
    马车一路向南,初夏入了陵川,待从罪人邸取出温阡的尸骨,辗转往东,进入辰阳地界,已经秋天了。
    初秋辰阳的天气很好,青唯的家在辰阳近郊的一座镇上,镇子傍山而建,流水环绕,灵韵十足。镇子还是从前的样子,镇上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他们似乎早知道青唯会回来,青唯下了马车,喊水边浣衣的妇人,“菊婶儿——”,喊背着竹框从山上菜药归来的壮汉“四叔——”。
    这些人满是笑颜地应道:“小野回来啦——”
    “你阿舅早你几个月回来,已经在山上等了你多时了——”
    “大虎,快看,这就是你的小野姑姑,小时候比你还淘气哩——”
    谢容与跟在青唯身后,从往来的行人中依稀辨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七年前,他到辰阳山间请温阡出山,曾经向其中几人问过路。
    辰阳山间的小镇就像避世桃源,丝毫不受外间风雨侵蚀。唯一的不同,谢容与想,或许是上一回他来,只在山间邂逅了小青鸟一面,这一回他来,那只青鸟一路雀跃着,拉着他的手,在前方为他引路。
    七年前,他们尚不相识,却同一天离开,七年后,他们又在同一天携手归来。而故居还是老样子,温厚地接纳终于回家的他们,将一切的楼起楼塌、生死功过都排除在外间世界。“到了到了——”
    青唯指着山上的竹舍,无比欣然道。
    岳鱼七抱剑倚着门栏,不耐烦地抱怨:“早知道你们这么慢,我该去凌州吃几壶酒再回来,我早就馋那里的‘上瑶台’了。”
    朝天听了这话,提刀铆足力气往山上赶。
    留芳和驻云笑着帮德荣从马车上搬下行囊。
    故居近在眼前,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青唯反而慢下步子,这时,却听谢容与在一旁低声问:“是那片竹林吗?”
    “什么竹林?”
    青唯循着谢容与的目光望去,蓦地想起来,小时候她为了追一只兔子,一夜间把家里后山腰的竹林劈秃了半片。
    后来温阡到了柏杨山,把这事当作趣闻,说给谢容与听。直到七年前她离开家,那片竹林都没长好。
    而今日望去,秋光伴风而来,洒落在竹林上,翠竹早已似海,碧海成涛。
    第213章 尾声一
    (两年后)
    辰阳的清晨被朝阳第一缕光叫醒,岳鱼七一到山间,见道路两旁花叶静好,就知道青唯这半年肯定没回来过,她如果在,这些树啊草啊哪能这完好无损地长着?
    两年前,青唯和谢容与回到辰阳,岳鱼七跟他们一起为岳红英修墓,又把温阡的尸骨合葬入墓中,很快就去凌州吃“上瑶台”了。青唯和谢容与自然也没多留,他们在辰阳小住一月,便过白水,上中州。
    岳鱼七知道小野这丫头不经管束,便也不拘着她,只叮嘱她定期回辰阳看看,得空报个平安信,眼下别说信,看这故居干干净净的样子,怕也是容与那小子细心,雇人时不时上山打扫的。
    岳鱼七正是气闷,忽听门口传来“吱呀”一声,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推开门,探出一个脑袋。对上岳鱼七的目光,他弯眼一笑,“岳叔,您回来啦!”
    这小孩儿,辈分净乱叫,见了小野喊姑姑,见了他喊叔,敢情他跟温小野是一辈的么?
    大虎窜进屋里,把手里的一沓信交给岳鱼七,“岳叔,小野姑姑给您的信,寄到山里没人收,阿娘阿爹帮您藏着哩。”
    信不多,两年下来有五六封,小野那丫头还算没丧了良心。
    岳鱼七心情稍霁,对大虎道:“领你的情,夜里到山上来,教你几招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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