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雁点头。
北镇抚司。
京城的四月已很温暖,护城河里已游上了一些鸭子,城里的杨柳已长出叶子,北镇抚司的燕子也回来了。
夜已深,这个时间敢在街上走的,除了巡夜的捕快,就只剩下穿梭于大街小巷的锦衣卫。
每当他们推开一扇门,门里的人就会心如死灰。
宗老前辈。
一个又高又瘦,留着白胡子的老人转过头来。
他穿着一身好像是教书先生才会穿的衣服,虽然长得高瘦,人却很精神,看起来很有威严,虽然没有动,却能看出他行动时必然也是果断又利落的。
这个像教书先生的人,手里自然也拿着一本书,只不过书上写的却不是孔圣人的道理,而是北镇抚司这个月接下的所有案子。
你回来了。宗也白淡淡道,他一边说话,一边又把手里的本册翻了一页。
是。张平野笑眯眯地回答,宗老前辈,这次诏狱里新关进去一个犯人,您抽空看看怎么处理。
嗯。宗也白走进书房,把烛台放到桌上,是从江南带回来的犯人?
对。张平野也跟着进去,是个江湖人,名字是霍天青。
霍天青?宗也白道,似乎有些熟悉。
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张平野恭敬道,这次的案子,他伙同金鹏王朝的一个皇室杀了珠光宝气阁的阎铁珊。
还有呢?
并无其它。
那就再审审,若没犯别的事,就按我大明律法处理。宗也白冷冷道,即使是江湖人,也要遵守我朝的律法。
自然。
百终呢?宗也白问道,提到这个名字,他的眼睛里才也多了一点生气,他整个人好像也变得温柔起来,他怎么还没回来?
指挥使大人去大漠了。
他跑到大漠去做什么?
去杀石观音。张平野道。
是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老头子?宗也白问,就是那个整日里写写画画的老头子?
宗也白自己的年纪已经不小,却偏要叫别人老头子,可真是有趣。
您说的是不是孙学圃孙老先生?
我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宗也白冷冷道,他是谁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个霍天青我一会儿去见见,若是没有别的事,你明天过来把他提到刑部大牢去。
是。
宗也白坐下,他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
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坐到椅子,只是因为他桌子下面粘上了什么东西。
东西倒也不是坏东西,只不过是霍香的药粉罢了,药粉倒也不是什么坏药粉,只不过是那种只会用在犯人身上的药粉。
宗也白刚才若是去拉抽屉,一定会摸到一手药粉,他并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力,摸到这种药粉,一定会难受整整一个月。
因为这是一种会让人觉得痒痒的药粉。
宗也白虽不像犯人一样手脚被缚,可他这个人却最爱面子,也喜欢讲究一些文人墨客的东西,是绝不会在旁人面前挠痒痒的,他也绝不会因为这样丢脸的事情去看大夫。
霍香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下什么样的药。
宗也白看清了药粉,脸色立刻一变,黑得好像是厨房的黑锅锅底。
等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擦干净桌子,就把帕子一包,怒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张平野笑着看着一切发生,等门在夜风的吹拂下关上,他才动了一下。
只这么一下,他就从桌子边到了水缸旁,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缸里那只乌龟来。
夜已深,乌龟已经睡着,可张平野却还是隔着水缸仔细量出了它的长度和宽度,他看它的眼神,就好像从没有见过乌龟,就好像这只乌龟是全天下最漂亮的那一只。
张湖为他请算术老师时,张平野也是没有这么认真的。
等他看好了乌龟,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路上遇到巡夜的锦衣卫,竟还笑眯眯的打了招呼,好像从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没错。
张平野今晚做了亏心事。
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这也许只有霍香那些被人突然偷走的药粉知道。
霍老爷子的前科实在太多,他总是偷偷给宗老爷子使些绊子,整个北镇抚司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好,即使宗也白去问罪,即使霍香从没做过这件事,也不会否认的。
他巴不得闲来无事时与宗也白吵上一架。
张平野刚推开属于自己的那道木门,就顿住了。
他后退几步,就看见了站在屋脊上的陈绝音。
陈绝音冷得就像是一块冰,她背后的明月,也绝不会比她更冷。
这么晚了,你找到这里做什么?
明日我要和你一起去。陈绝音冷冷道。
在下明天并没有什么事要做。
张平野自认为自己做的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整个北镇抚司能看出他伎俩的绝没有第二个,即使是宗也白也绝不会看出。
他这样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倒真适合去做一个商人。
他也真不愧是张湖的儿子。
这父子两个都喜欢笑,可他们笑的时候却最狠,不知不觉就把人骗得连底裤也不剩下。
他们害你的时候,也绝不愿亲自动手,你总会不知不觉就自己撞到刀子上去。
你知道我要什么。陈绝音冷冷道,我虽看不出你做了什么,却知道你一定已见了那只乌龟。
你怎么知道我见了那只乌龟?
陈绝音不说话,她一向不喜欢说话,她喜欢的是拔刀。
若有人非要和她说话,她也更愿意解决掉那个要她说话的人。
所以张平野只说了一句,就再也闭口不言。
他能看出陈绝音的武功又有长进,而他在陈绝音没有长进之前就是怎么也打不过她的。
不如这样。张平野伸出一根手指,你去泥人张那里买陶土,我去找工匠,钱我们一起付!
好!
第22章 一点红与船
热气顺着沙子的缝隙蒸腾而上。
司空摘星像是一朵被太阳晒蔫的喇叭花,整个人粘在骆驼背上,让人很是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也快被自己气死了。
找什么马?
你说你找什么马?
司空摘星简直恨不得拿手扇自己的脸,最好还是左边扇一下,右边扇一下,对称了才好。
江南的雨虽多,蚯蚓也是不少的,哪怕陆小凤要千八百只蚯蚓,司空摘星也觉得自己一定能找来,只不过是几夜不睡觉,几天不洗澡罢了,何愁完不成赌约?
可他偏偏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一口答应陆小凤的条件,快快乐乐地跑到这个大漠来,现在又要快快乐乐地被太阳晒了。
前几天他几乎要被渴死,若不是路过的黑珍珠救了他,偷王之王就要折在大漠里,就像蚯蚓干死在路上一样。
昨日他又像一头笨驴,得罪了自己的恩人。
沈百终。
嗯。
我本觉得江南虽好,可水实在是太多,风景我也早已看腻,现在一比,我只知道自己实在是个笨瓜。司空摘星摸出水袋来喝了一口,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中原!就算有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绝不会离开中原!
黑珍珠不想让沈百终为难,所以根本没有跟来,她托昨晚的那个青胡子大汉送来一张地图,又送来食物和清水,就再也没有出过自己的帐篷。
司空摘星根本连个道歉的机会也没有,就被迫出了黑珍珠的营地。
你为什么不穿飞鱼服?司空摘星突然问。
热。
难道你这身衣服就不热了?司空摘星笑了,你这身黑衣服放在大漠里是最不受待见的衣服,哪怕是小孩子也不愿意要的。
比飞鱼服好一点。沈百终淡淡道,石观音从没有见过我,可她一定认识飞鱼服。
黑珍珠已把他的包袱给他,现在这包袱就系在马上,飞鱼服自然也在包袱里。
石观音。司空摘星竟琢磨起来,她竟真的有那么好看?比起薛冰来如何?比起林仙儿来又如何?
我不知道。沈百终摇头,我和陆小凤本来是跟着一个老人进大漠的,可是那位老人却为了再见石观音一面要割破我们的水袋。
司空摘星还想再问,就看见前面的石头旁倒了一个黑影。
司空摘星一看到这个影子,心里立刻咯噔一下,这个样子他最熟悉不过,他要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倒在沙子上的。
倒在沙子上的是中原一点红。
他也是一身黑衣,却已晕了过去。
中原一点红不愧是中原一点红,即使渴得快要晕过去,他也要挣扎着爬到石头边再晕,只因为这里可能有水,也因为这里有些阴凉地,更因为这石头被人看见的可能性很大!
他虽是个杀手,总是夺去别人的生命,却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
沈百终翻身下马,解下水袋靠到中原一点红嘴边。
一嗅到这清凉干净的味道,中原一点红的眼睛就眨了一下,等水滴落到他嘴里时,他已彻底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冷得如同山上的积雪,又狠得像是离群的独狼,除了中原一点红,谁还能有这样的眼睛?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也许冷,可他们的眼睛里绝不会有狠。因为中原一点红是个杀手,他只为在别人脖颈上留下血迹,他不求武功,不求权力,不求美人,只求狠。
狠到连自己,他也不当作一回事。
是你?
中原一点红发出沙哑的声音,很久没喝水的人,声音就是这样的。
你认识他?司空摘星怔住,转头去看沈百终,他是谁?
中原一点红。地上的人冷冷说道,他已喝了半袋子水,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你是那个杀手!司空摘星惊讶道,你跑到沙漠里来做什么?这里又有什么人值得你杀?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杀手杀人前还要告诉别人自己要杀谁的?
司空摘星摇摇头。
那你又在问什么?你难道并没有长脑子?中原一点红似乎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他很骄傲,骄傲到不屑于去和别人辩解。
司空摘星几乎要被他气歪鼻子,可又觉得自己要是生一句话的气,实在是小题大做,只能把怒气往肚子里吞,再也不愿意看中原一点红一眼。
你救了我。中原一点红对沈百终道,我可以替你杀一个人。
司空摘星本来打定主意再也不理他,现在却又忍不住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他是谁?若还有人是沈百终都杀不了的,你难道觉得自己就可以了么?
中原一点红握紧了手里的水袋,脸色发白,他唯一会的就是杀人,你若要他想别的法子来报答别人,那实在是为难他。
可他这个人又是绝不会欠别人人情的。
我还有钱
话说到一半,中原一点红就又闭嘴,因为他突然明白锦衣卫指挥使是绝不会缺钱用的。
我不需要你报答我。沈百终道,这只不过是一袋水而已。
一袋水在沙漠里已比黄金还要贵重,已可以使十几个马匪自相残杀。等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就去京城找你,那个时候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中原一点红抛下这句话,带着刚才剩下的半袋子水,用剑当作拐杖,竟踉踉跄跄一个人走了。
他走得摇摇晃晃,却绝不会有人认为他杀不了人,即使还很虚弱,他也还是中原最厉害的杀手。
这人的脾气好臭。司空摘星道,他这种人倒确实是适合做一个杀手。
为什么?
因为他绝不会有朋友!司空摘星道,没有朋友的人,岂不是不会有人认识?没有朋友的人,也不会被朋友拜托麻烦事,更不会受到以朋友作为筹码的要挟。这样的人,做杀手再适合不过了。
有道理。沈百终点头,可是没有朋友的人总是会很难过,虽然会有一瞬间的欢乐,但关起门来以后总会觉得寂寞和痛苦。
确实。司空摘星点点头,一个人少什么,都不可以少朋友。
中原一点红也应该有一个朋友。沈百终道。
你想做他的朋友?司空摘星突然有些不平衡,他可是是个杀手!已不知触犯了朝廷多少律法!
我想请中原一点红来北镇抚司任职。不是做我的朋友,是做我的下属。
江湖和朝廷有时不可以分太清,也不可以搞混。沈百终接着道,若我要拘捕所有触犯律法的人,那么将不再有江湖。
什么意思?
江湖仇杀是被允许的。沈百终道,杀人的人自然该做好被杀的准备,你害了人,又怎么可能始终无事?杀手需要被人雇佣,被杀手杀了的人一定有仇家。有仇家的人多半算不上干净。
司空摘星想起薛衣人和左轻侯的世代愁怨,又想起江湖上的一些门派纷争,不得不承认这是对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廷若管得太透,只能是两败俱伤。
他倒也不是笨,只是从没想过这些,因为司空摘星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
所以我只会对很过分的人动手。
谁?
名声很不好的,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败类。沈百终道,今年我在追查的就是红鞋子的公孙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