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讨主意。这么大的事情总得告诉他们一声吧!”雁翎的声音颤着。
“告诉他们干什么。”相玫嘀咕道。
“哪怕是送我一盒针线也是心意!”雁翎道,愈发的搂紧了那只青花瓷杯。
雁翎的话顿时提醒了相玫。先前,她只想着榨干文彬家里的油水,却没想到从南洋那头捞到好处!
现在,她的心里冒出了这个活泼乱跳的想法,不由得喜上眉梢。
南洋那头可是十足的商贾巨富,家财万贯。他们要真的愿意为雁翎绸缪嫁妆,那可是实打实的金镶玉!
但不知那两口子到底舍不舍得为雁翎花大钱!
想到这里,相玫停下了踱步,坐在雁翎的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假惺惺的叹息道:“你是姑妈养大的!难道要让姑妈难堪吗?”
雁翎道:“这有什么难堪的呢?”
相玫故意意味深长的道:“我的儿,你向南洋那头讨嫁妆,岂不是要让那头把姑妈笑话死!好像狄家备不起一份嫁妆似的!”
雁翎道:“原来是这样!姑妈确实想多了!我自小是被姑妈拉扯大的,南洋那头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说到嫁妆,南洋那头也有责任的!要是让他们不闻不问,岂不是白白的便宜了他们?”
相玫巴不得雁翎说这句公道话,可脸上还照旧佯装着委屈。此时,她松开雁翎的手,试探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今年也有二十出头了。南洋的两口子难道心里没数?要说真想为你绸缪嫁妆,岂能白白的耽误到这会儿!他们到底是怎么个主意,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呀!”
雁翎反过来握住相玫的手,当即道:“姑妈!我会给南洋那头发一封电报的!他们要是真不管,那也罢了!可要真愿意管我的事情,那就皆大欢喜了。不光我和文彬高兴,你也少操不必要的心!”
相玫听着,虽然觉得后半句话有些刺耳,可她压根不计较。她早已思量好了。假如雁翎不声明发电报,她也会不管不顾的给南洋那头发一封电报的。她会使出浑身解数,逼南洋那头拿出金镶玉的嫁妆!大不了,她亲自带着雁翎去南洋,当着没心没肺的弟弟和弟媳的面,大唱一出苦肉计!
这时候,相玫老着脸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你要真有这个意思呢,就不妨给紧赶着南洋那头发一封电报吧。要是有了消息,立即告诉姑妈!姑妈帮你拿一拿主意,免得你年轻吃亏!”
雁翎当即答应了。
相玫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后便起身了。
相玫刚一起身,雁翎早已发觉,二楼的木围栏后有人影一闪。
相玫似乎也察觉了。她走的飞快,脚底下好似正踩着风火轮。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影便消失了。木楼梯上传来了吧嗒吧嗒的响动,像是正敲打着一副快板。
真有意思!方才,利俊见雁翎找相玫说话,便立即多了个心眼。他自己不好意思偷听墙根,便暗地里告诉了陈妈,要陈妈施展听墙根大法。
陈妈毕竟是个乖觉的老妈子,在狄家帮佣这些年,早已把狄家上下的脾气秉性都摸透了。她知道,她要是不听话,定会被罚掉每月末的额外赏钱。另外,她也实在好奇雁翎和相玫的谈话。于是,奉命之后,她心急火燎的去听墙根了。
她蹲在围栏后面,猫着腰,故意用抹布拭着栏杆上的灰,放慢呼吸,听着小客厅里一递一递的谈话。
这会儿,相玫上来了。她立住脚,抱起胳膊,远远的看着陈妈和利俊的叽叽喳喳。
利俊一摆手,陈妈转过身来往回走。来到相玫的跟前,陈妈的脸色变得红里透紫,像是煮老了的猪肝的颜色。她实在有些惧怕相玫。知道相玫翻脸不认人的厉害!
出乎意料,相玫没有责怪陈妈。因为,她的心里正念着招财咒,将来从南洋那头招财进宝。总要讲究些吉利吧!要是责骂了下人,财神菩萨肯定会不高兴的。
相玫来到卧房门前,看到利俊正站在门槛上,分明正等着她。
“你都知道了?我正要和你商量呢!”相玫傲慢的道,头侧昂起来,翘起兰花对利俊大腹便便的肚子一戳,随即把棕漆雕花门一摔,登时隔断了屋里往外涌出的一股子暖香。
“怎么看?”相玫故意问,四平八稳的坐在了梳妆台前的绣凳上。
梳妆台上端放着一只小铜香炉。壁上雕琢着四只小狮子头。狮子嘴里都叼着小铜环。香炉里正燃着一小撮儿沉香屑,烟雾袅袅的。
相玫觉得,神兽似的狮子头狰狞凶煞。于是,她把香炉放到地上,又往前踢了几下。然后,她捏起妆台上的一把桃木梳,缓缓的理着那头梅花似的烫发。桃木梳子从上到下一摩挲,那头梅花先是变细了,等梳子离开,便又一朵朵的绽放了开来。
“南洋那头也许真会出一大笔钱呢!”利俊躺在床上琢磨着。
“谁知道呢!”相玫接口道。
“南洋那头要真的对雁翎死了心,怎么可能每月寄钱来呢!”利俊意味深长的道。
听到这话,相玫的心里顿时起了厌恶。
南洋那头每月寄来的钱都是直接寄到相玫手里的。她私底下克扣了很大的一部分,秘密的存在自己的小金库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利俊一直怀疑老婆暗地里藏私房钱。可他实在又没有证据。因为,相玫早已买通了银行里的熟人,要熟人守口如瓶。所以,任凭利俊怎么打听,他始终不知道南洋那头每月到底寄来了多少钱!当然,雁翎也蒙在鼓里!因为,她对南洋那头压根就不屑一顾!实在懒得打听!
这会儿,相玫听利俊又提起这个话头,立即接口道:“那就等着吧!哼!这些年,每月就寄那么点儿钱来,刚够雁翎吃穿用的!”
“那对有钱的王八蛋们真抠门!每月就寄那么点儿钱来!真把我们狄家当要饭的了!”利俊冷笑道。
相玫撂下桃木梳子,从鸳鸯镜里盯着利俊,嚷嚷道:“南洋那头肯定是为儿子着想!将来儿子结婚生子哪一样不用钱!难道像你一样,把钱送到赌场里,白白的便宜了那些邪运好的王八蛋们!”
利俊见相玫气鼓鼓的,立即起身下床,站在她的背后,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为她揉捏起肩膀,同时把脸凑到她的脸跟前,嬉皮笑脸道:“何必动气!”
相玫冷笑道:“我哪里动气!倒有人胡思乱想了!”
相玫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暗地里积攒的私房钱都是为儿子们的将来着想。这话自然是真的。因为,她把儿子们当成是命根子!
相玫从年轻的时候入了江湖,为的是养活男人和孩子们。利俊这个没骨气的窝囊废靠相玫吃穿用度了大半辈子。
自从几年前,相玫正式告别江湖舞台之后,利俊便不再对她的日常交际装聋作哑了。即便她和早年认识的熟人们外出叙旧,只是喝咖啡聊天而已,利俊也会大为不满的。
当然,自从正式告别江湖之后,相玫便真的金盆洗手了!现在,她真的是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子!但是,她还愿意和多年前就认识的熟人们喝咖啡叙旧,任凭利俊怎么抱怨,她总也不给他面子!在江湖里传奇过一番的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的复杂,不讲理!
相玫走后,雁翎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路过相玫的卧房时,她听到里面嘁嘁喳喳的,情知相玫正和利俊嚼着舌根,不知又在编派什么。她无心理会,径自回到了房里。
隔壁便是奕祥和小贝的卧房。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子正用英文互相问答着。
估计是小贝快期末考试了,所以才让奕祥口试他的英文。
小贝对答如流。
雁翎听着,心里觉得小贝很争气,没有白费她这些时日辅导他功课的苦心孤诣。
真的很奇怪!
狄家的两个男孩子除了长相,在性格上一点儿都不像他们的父亲利俊,更不像他们的母亲相玫。尤其是奕祥,分明是小时代里同龄人的思想道德课代表。只因,他们自小和雁翎在一起长大,稍微有不好的毛病都会及时被她发觉并且纠正。在这一点上,相玫和利俊也对雁翎由衷的感激!
雁翎的冰清玉洁是天生的,虽身处乌烟瘴气的小家庭里,却能洁身自好。在小时代里,简直是奇迹!
她回到了房里,没有着急睡下,歪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窝着角的小说书。
她每晚都有夜读小说书的习惯。
自从文彬送给她好几本小说书后,她每晚上都会细细的读。当然,她看到了他用蓝墨水笔批注在字里行间的心得。她也批注了好些心得,用红色墨水笔写的,和蓝色的字迹叠加在了一起。可今晚,她暂时放弃了夜读,也放弃了批注心得,在心里盘算着给南洋那头发电报的事儿!
长到二十岁,还是第一次给生身父母发电报。而发的第一份电报,竟然要告诉南洋那头,她准备和文彬结婚了!现在竟然被不怀好意的姑妈干扰着。所以,需要南洋那头看在血脉天伦的份儿上,派孔方兄漂洋过海的前来拯救!
南洋那头要是收到这样的一封电报,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雁翎心里的主意从一头滚到了另一头,又从另一头滚了回来。
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明天就去发电报!附带着寄送一封长信!哪怕南洋那头被长信的内容吓死!
为了她和文彬的将来,她必须抛弃一切顾虑!
隔壁传来了乐音。细听,有胡琴的伴奏,自然还有伶人的献唱。唱的不是金陵十二钗,而是田横五百士。
雁翎觉得,她牺牲了恪守多年的自尊,实在是极其悲壮和惨烈的!
那一晚,她被乱梦纠缠不休。
梦里,显出一盘散沙。
看,有一只巧手正划拉着沙子。显出几棵稀稀的树、苍苍的海、一对结发小夫妻。又显出一只黑黝黝的甲板。紧跟着便显出了轮船。瞧!轮船的烟囱里正冒着烟,一缕,一缕,又是一缕!这时,结发小夫妻上甲板,挥手,再见。再一细看,沙乱了,画没了,一片混沌,一盘散沙!
她醒了,发觉窗帘上靡着一层青光。
她实在睡不着,起身下床来到窗边,顺手撩起窗帘的一角。
月亮遍体都泛着陈旧而迷离的微黄,像一滴干涸的泪迹子。它往下沉着,像是被沉甸甸的心事坠着。
天幕像是被开水烫过似的。子夜时凝重的墨蓝早已变得惨淡稀疏。渐渐的,又晕成了漫天的蟹壳青。又过了一会儿,东方有了橙黄的模糊影子,正一点一滴的化开。最后,蟹壳青终于消融了,变成了清澈的蓝。东方已经悄然显出一颗流油的鸭蛋黄。月亮早都没影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