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又聊了一会儿,觉得寒气下来了,便回到了宴席堂的包厢里。
利俊喝高了,舌头发麻,说话吞吐不清。相楠倒看不出醉酒。他在生意场上交际多年,早已修炼成了海量。
相玫正和相楠嘀咕着。小贝正津津有味的吃着冰激凌蛋糕。
雁翎和文彬归座,逗着小贝说笑。
相楠看了雁翎一眼,却对文彬道:“我们正说着呢!实在不明白,念慈为什么会那么问。”
文彬紧跟着道:“我也实在不清楚缘由。我爸爸在那家报馆做事多年,应该不认识雁翎母亲。”
相楠道:“我们去南洋多年,压根没有和这头来往。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的问起你爸爸做事的报馆呢!”
相玫道:“看弟妹那股子懊恼的架势,好像和那家报馆有仇似的。吃饭前,我还和利俊嘀咕着呢。总不明白为什么。文彬不如回家问一问你爸爸吧。也许你爸爸知道其中的缘由。”
雁翎匆匆道:“还是算了吧。也许是妈随口问一问呢?文彬要是回去问他爸爸,岂不是让人家觉得滑稽?”
相楠解释道:“我和你姑母商量了着,觉得还是把缘由打听清楚吧。万一念慈又要找茬生事,我们岂不是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大家都不明就里,反而很被动了。”
这么一说,雁翎愈发的上了心事。她真的害怕念慈会给她和文彬亏吃。正如父亲所说,要是还蒙在鼓里,岂不是很被动了?可方才,她毕竟已经叮嘱过文彬,要他不要回家问了。这会儿,文彬岂不是会觉得穆家的人实在多事了吗?
想到这里,她缓缓的道:“我刚才还要文彬放下心,不让他回去问他爸爸呢。”
文彬紧赶着道:“没有关系。本来,我已经打算回家仔细询问爸爸了。我也觉得应该把缘由搞清楚。”
相楠担忧的道:“请你不要多心。我们实在也是为了你们的事情担心。你和雁翎毕竟还没有结为夫妇。”
雁翎看了文彬一眼,俩人心里的惧怕再次冉冉而升,萦绕于各自心尖,像是一只箍,勒紧了心头。
相楠紧跟着道:“当然,我回去后,也会立即问念慈的。”
相玫此时插嘴道:“雁翎,我们以前都误会你爸爸。其实,你爸爸真的很艰难。方才,他跟我仔细的说起这些年的苦闷,我才得知他这些年过的艰难。整日家守着赵念慈那样的老婆,岂能过的舒坦?很多事情,不是你爸爸没想到,而是那个女人实在蛮不讲理。”说完,深深一叹,觉得心里烦闷,不由得点起了一支香烟,缓缓的抽着。
烟雾缭绕里,雁翎看到对面的父亲眼圈红润。相楠见相玫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心里觉得她说明白了也好,免得让雁翎不明就里。当然,他也打算单独和雁翎说一说他受的辖制。
落地珐琅自鸣钟叮叮当当的敲过十下,已经是深夜了。窗玻璃上靡着一层白霜,有寒气正一丝一丝的钻进来。
相玫撂下烟头,打了个哈欠,道:“我们也该散了吧。”说完,冷不丁的觉得这话实在不吉利,紧跟着笑道:“欢喜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雁翎和文彬觉得相玫的那句“散了”实在惹人生厌,恹恹的站起身。
相楠道:“夜深了,不要回去了。索性就在这里住一夜吧。”
文彬道:“伯父,那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相楠笑道:“替我向你爸妈问好。”
文彬道:“我已经和爸妈说过了,等过两天,他们就会来看伯父的。”
相楠点了点头,觉得文彬实在是个懂事的青年。
雁翎陪文彬去打电话了。
走廊里立着一只棕漆木雕……戴着礼帽,浓眉大眼,留着大胡子,叼着雪茄烟的绅士……他一只手正拄着拐杖,另一只手上托着电话机。
雁翎和文彬来至木雕身边,文彬拿起了电话听筒,拨通了电话号数。
廖太太接听了电话,道:“我正等着你呢。一切可好?”
文彬笑道:“雁翎把对我很满意。我和他都觉得相见恨晚。”
廖太太听到文彬的笑声,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还一直担心文彬会不会被未来岳丈相中呢!
文彬道:“雁翎爸觉得天色晚了,要我们住一夜。我就不回去了。”
廖太太笑道:“好。我就不用为你守着家门了。”
文彬试探着问道:“爸爸睡了吗?要是还没睡,我想和爸爸说两句。”
雁翎听闻,悄悄的拉了拉文彬的衣服角。
廖太太道:“他还没睡呢。我叫他听电话。”
文彬此时摁住电话听筒,对雁翎低声道:“早晚要问的,问清楚了,我的心里就不觉得忐忑了。”
雁翎叹息一声,耷拉着眼皮,心里也跟着一阵紧张。
廖老先生接听了电话。文彬先和父亲说了几句无关的,随即便试探着问道:“爸,你们报馆可曾和一个叫赵念慈的女士打过交代?”
廖老先生纳闷的道:“没有啊!我在报馆做事多年,压根就不认识赵念慈。”
文彬又问道:“你是不是忘记了?那位女士找你办过登报的事情?”
廖老先生认真的回想了一遍,道:“肯定没有。怎么了?”
文彬笑道:“没什么。雁翎的母亲问起你在什么地方做事,我告诉她,你在报馆做事。她很熟悉那家报馆。我还以为她认识你呢!”
廖老先生笑道:“没有打过交道。”
文彬又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过了一小会儿,他便和父亲结束了通话。
文彬放下电话听筒,扶着身侧的西洋天使,对雁翎长舒一口气,道:“爸爸不认识你母亲,压根就眉打过交道。”
雁翎也长舒一口气,道:“这就好了。俩人既然不认识,肯定也不会有什么过节的!”
文彬道:“我们去跟你爸爸说一声吧。”
雁翎道:“他肯定会回去问那女人的。”
文彬觉得雁翎的脸上还存着一丝担忧,不由得指着旁边的棕漆木雕,笑道:“瞧,这个大叔多可爱。”
雁翎看了一眼木雕,竟然觉得惧怕。那只老绅士的木雕显得高深莫测,瞪着一双痴痴的眼,毫无灵魂,毫无人味!
文彬领着雁翎回到了宴席堂的包厢里。
文彬把父亲的话转述给了相楠,相楠略微的放下心,道:“这就好。”
他领着众人回了套房。他要侍从送来水果夜宵。
相玫和醉醺醺的利俊坐在一起,听小贝讲述着他刚复习的地理知识。奕祥坐船去国外会途径哪些地方。他讲的津津有味。相玫也听得津津有味的。利俊时而打一个酒嗝,也附和着笑。
相楠,雁翎,文彬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
雁翎不由得问起了她的弟弟。
相楠便详细的讲述起了冠豪的事情。看得出,他在说冠豪的时候,目光里流露出极大的喜悦和慰藉。
雁翎没想到,她的弟弟冠豪竟然是那么的优秀,实在令她觉得很欣慰。父亲的晚年有靠了。冠豪将来是能承担起父亲橡胶生意的。并且,他又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相楠告诉雁翎,冠豪本来打算跟着来这里的。可念慈不许他跟着来。雁翎知道,父亲的心里肯定有些失望,便急忙把话岔开了。
相楠却照旧说着冠豪的事情。他说,文彬要是见了冠豪,肯定会和他谈得来的。
文彬微微的笑着,问起了冠豪的专业,相楠便和文彬滔滔不绝的谈了起来。
雁翎起身,来至套房的落地窗边。她紧了紧脖子上的那条红褐色的薄纱围巾。
眼前是星辰凄迷的天幕,还有黑黝黝的海。从天到地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像一桶墨劈头盖脸的挥洒而下,浸满了天地。
相玫托着一碟子的杨梅,来至雁翎身边,把相楠这些年的难处统统的告诉了雁翎。
相楠发迹后一直想回来,把雁翎接到南洋那头去。可念慈却竭力的阻挠他心里的想法。他无可奈何,心里苦闷了许多年。
雁翎听完,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爸爸,觉得爸爸实在也是个可怜人。而她竟然误会了他这么多年。假如他没有回来探亲,她肯定会一直误会下去。那样,对于他和她,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相玫把一只杨梅送到了雁翎的嘴里,雁翎的嘴里顿时酸溜溜的。那股子酸涩滑到了心里,凝聚成一小撮儿,在心血里沸腾着。
相玫劝道:“我们既然都明白了你爸爸的不容易,就不要再怪责他了。趁着这半个月他在这里,我们不妨多陪一陪他。你知道吗?他告诉我,他以前经常盼着能和我们说笑呢!就这么一丁点儿的念想,就让他盼了好些年。”顿了顿,道:“他收到你的来信后,紧赶着要回来,可偏被那个女人拦着。弄到最后,他坚持要回来!真不容易!”
雁翎道:“爸本来打算带着冠豪一起回来的,也被那女人拦着。”
正说着,却听到套房最深处的那间屋子的门开了。
那扇雕花木门仿佛是一道禁门!它隔离着里外两个不同的小世界。
念慈立在棕漆雕花木门前,身影像贴在上面似的。她面无表情的脸木肤肤的,透着一股子深邃的冷和邪!
大家都眼瞅着念慈。蓦然听到念慈的咬牙切齿声:“我不答应雁翎嫁给姓廖的王八蛋!”
雁翎被念慈的话吓了一跳,顿时觉得魂飞魄散。她不由得往前倾倒,一把扶住了落地玻璃窗。寒凉的玻璃像是海浪,正抖动着。眼前的天与地愈发的黑黝黝的,薄云蛇一样的游走在半空,遮掩了迷离的星辰……彻底的没有一丝光影了!
念慈从棕漆雕花木门前走了过来,走到文彬的身前,咬牙切齿。
文彬骇的双手握拳,拳头却微颤不休。
念慈故意笑道:“我不答应你和雁翎结婚。你们休想从我这里拿到半个钱!你要是自己有能耐,何苦来求我?”
文彬的嘴唇抖动着,连下巴也跟着抖动了起来。
相楠被念慈的话吓坏了。他紧赶着上前,准备质问念慈。
雁翎回过神,跑到父亲的身旁,一把拉住了父亲的手。她的手在拼命的颤。她一字一顿的道:“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相楠抬高声音道:“不要理她。她简直不可理喻!”
相玫和利俊都觉得念慈的话实在令人抓狂。
相玫道:“岂有此理!”
利俊道:“这是怎么说呢?好端端的!”
相楠冷声道:“你们都不要搭理她的发疯。”
文彬挣扎着问:“伯母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
念慈故意沉默着,可她眸光里的恨和怨却照旧灼灼闪烁。
相玫嘲讽道:“弟妹真是厉害!发起疯来,简直像要吃人嚼碎骨头渣子似的。”说毕,便冷笑了几声。
利俊道:“这大晚上的,像魂一样的飘了出来!”
相楠道:“你们先都歇息吧。为你们定的房就在隔壁。”
相玫催促道:“让这女人把话说清楚!”
相楠苦笑道:“从年轻的时候吵到现在,我哪有心静的时候呢!”
雁翎愈发的可怜父亲。她攥着父亲的手,把身体紧紧的贴在父亲的身边。她实在很惧怕念慈。
念慈惹了这一场,却撂下众人,缓步走回到最深处的套间里,深掩屋门,再也不出来了。
相楠颓然坐在沙发上,不住的叹息摇头。雁翎和文彬守在旁边,都垂着头。
相玫催着利俊去歇息。小贝随着利俊去了隔壁的屋里。
相玫忿忿的走到最深处的套间门口,笃笃笃的敲打着房门。她不管不顾的嚷道:“赵念慈,你把话说明白!”
那擂鼓似的敲门声惊天动地。
那扇棕漆雕花木门开了,念慈捏着一只大肚子的翡翠绿鸡尾酒瓶子,醉醺醺的道:“雁翎要是打算嫁给姓廖的,我不会给她半个钱。她要是不嫁给姓廖的,我会巴心巴肝的送她丰厚的妆奁的!”
相玫一把夺过酒瓶子,逼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雁翎嫁给文彬。你是不是故意捣乱?哼!我岂能猜不出你的心思!你分明不想让我弟弟过的安生,所以整日家生出事端!我们穆家怎么偏偏娶了你这个祸害呢?”
念慈一把夺过酒瓶子,冷笑道:“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情,你掺和什么?回去管好你的男人吧。”
相玫再次夺过酒瓶子,一把撂在了木地板上,道:“我偏要管你们的事情!我看顾雁翎长大成人,我有权利过问她的婚事!你虽然是她的妈,可你看顾她长大了吗?她穿过你的一针一线了吗?好不要脸!”
念慈踢开的木地板上的酒瓶子,道:“可你别忘了,雁翎低三下四的写信给我们,要我们准备她的嫁妆。我猜,这肯定也是你的主意。你不就算计着我们的万贯家财吗?谁不要脸?你才不要脸!”
相玫道:“你既然好意思说你是雁翎的母亲,难道好意思要我们狄家出嫁妆不成?外人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你多恶毒刻薄呢!你要脸,你的脸又白又嫩的,唾沫星子都能穿破!”
念慈道:“我刚才说的很清楚。雁翎要是嫁给别的男人,哪怕是给人做姨太太,我都巴心巴肝的给她准备丰厚的妆奁!可她要是打算和姓廖的结婚,她趁早死了问我要嫁妆的贼心!”
相玫喊道:“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看不上文彬!你必须说出理由,否则,我一巴掌打过去!”
念慈一把推开了相玫,相玫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相楠急忙上前,推着念慈进了屋子,嚷道:“你还要疯闹到什么地步。你怎么能对姊姊无礼!姊姊为我们照看雁翎长大,她的恩德一辈子都还不完!你太不懂事了!”
念慈把相楠推搡出屋门,随即摔上了那扇棕漆雕花木门,发出“哐啷”一声响。
雁翎和文彬早已搀扶起了相玫。相玫竟然哭了起来,嚷道:“赵念慈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我们穆家的列祖列宗绕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