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楠的心里一直好奇廖正源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他近距离的打量着正源,觉得眼前这人油滑却故作稳重。
当年,正是眼前这厮害得赵家渔船身败名裂。如此卑鄙小人,竟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斯文打扮。正源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眸光明晃晃的,眼镜框的金光也明晃晃的……直刺相楠的眼!
假如念慈在场,她肯定会和廖正源拼命的。人生如梦似戏。相楠要忍辱负重的佯装笑脸……只为成全雁翎和文彬……也算是还债。
相楠笑道:“亲家可来了。我正和女儿念叨着你们呢!”
廖正源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相楠。他万想不到,相楠竟然如此儒雅稳重。他不由得喜笑颜开。在报馆里做事多年,阅人无数,他在心里暗自叹服,眼前这人果然气场不凡,定是商贾巨富。正源的心微微的一动,某个念头随之而升。
雁翎急忙上前问候。廖老先生和廖太太笑的有些勉强。
雁翎微微的察觉到俩人神色里潜伏着的忐忑,不由得看了文彬一眼。
文彬正站在爸妈的身后,和雁翎面对面。此时,他对雁翎递了一个眼色,微微的摇了摇头。
雁翎不解,心里存着迷惘。
相楠让着客人走进套房的敞厅,坐在靠窗的红木座椅上。
相楠的木椅正好迎着粲然的阳光。而廖老夫妇坐的地方背着光。
相楠急忙调换了位置。廖老夫妇谦让一会儿,也就四平八稳的坐在了粲然的光影里。可粲然的阳光让廖正源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反而让他觉得很难受。他是见不得阳光的人!
相楠一片待客诚意。正源和太太正襟危坐,戒备的看着雁翎。
落地窗外便是浪奔浪流的海面,浩瀚无垠,像是凭空里擘下的一只蓝瓷棋盘。白色或黑色的轮船便是棋子。
雁翎送来了热茶和糕点,随即便立在父亲的身后。
廖正源仔细的想了想心里的念头,拿定了主意,清了清嗓子,故意沉沉的笑道:“听说,雁翎是在她的姑母家里长大的。”
这句话刚一出口,雁翎和父亲便立刻觉得发窘。雁翎一声不吭,侧过头,瞅着窗外。礁崖上立着两只海鸟,迎着风浪,羽毛翻飞着,楚楚可怜。
琢磨着正源的下马威,相楠缓缓的道:“都怪我和内人去了南洋做生意,只好把雁翎托付给她姑母一家。”
文彬瞪着父亲,像是和父亲有仇似的。
正源笑道:“我之前在报馆里做事,有一位同事的家现在正好租住在雁翎姑妈家附近,所以我们就听说了。”
文彬来至雁翎身边,捏住雁翎的手,他自己的手也正微微的发着抖。
雁翎的睫毛动了动,用晶莹剔透的东西闪烁。
相楠故意佯装懵懂的道:“哦,是这样。”
正源道:“我们又问起过文彬,文彬把雁翎客居姑母家里的事情仔细的说了一遍。”顿了顿,紧跟着道:“当然,我们两口子也对雁翎小时候的遭遇感到悲伤。”说完,故意把谴责的眸光投向相楠。
相楠心里的千愁万恨又油然而生,道:“只因我们年轻的时候糊涂,让雁翎吃了很多的苦楚。”
正源故意叹息道:“你亏欠雁翎太多了。雁翎遇到文彬,文彬遇到雁翎,都是俩人的福分。从此以后,文彬照顾着雁翎,不会让雁翎再吃苦的。你作为父亲,也应该觉得心安了。”
相楠早已明白正源的意思,斩钉截铁的道:“我已经为两个孩子准备好了今后的生活用度。算是我对雁翎的补偿吧。当然,如有可能,我倒是希望文彬能去南洋,在我的那爿厂子里做事。”
这句话正中肇源的心怀。肇源斗胆说了那么多,分明是故意要逼出相楠的话。听到相楠愿意负担雁翎以后的生活用度,并且愿意要文彬去南洋那头做事,正源便彻底的放心了。他对廖太太笑了笑,廖太太也会意。
文彬听到这里,眼瞅着爸妈那副欢喜的神情,心里愈发生出了厌恨。
相楠打量着正源,觉得他和文彬的性格简直天壤之别。正源是这么的阴损势力卑鄙,文彬又是那么的阳光正派聪颖。此时,相楠忍不住感慨道:“咱们都是为了孩子们好。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呢?我倒是觉得,只要文彬和雁翎能恩爱到白首,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我们倒也不存着什么私心,妄想着从孩子们的身上得到什么。对于我,我要赎罪。对于亲家,是成全你们的愿望。皆大欢喜!”
正源没吭声。廖太太笑道:“我们的心里也是这样的愿望。难得亲家能想的周道。”
相楠笑道:“我们不妨就把婚事议定了吧。”
正源紧赶着站起身,上前握住相楠的手,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趁着新春佳节,再添一件喜事吧。”
相楠和肇源兴高采烈的细谈着。廖太太在一旁听着,脸上洋溢着欢喜。
此时,文彬早已拉着雁翎出了套房。
俩人来至旁侧的一间钢琴厅里。
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青年正舒缓的弹奏着烂漫却又悲怆的曲调。
那分明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曲调。缠绵悱恻,凄凄娓娓中倾述着传奇里的缠绵。多舛的运命,无常的世事,刻薄的世俗,在曲调的荡漾中依依铺展,令雁翎瞬间热泪盈眶。
方才,她听闻廖老夫妇的那些话,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廖老夫妇竟然已经得知她自小被低贱的姑母抚养长大。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那份羞赧从她的脚底心一直流窜到脑际。
一扇古屏风立在厅堂的角落里。屏风上描募着寒塘碧水。于蓊蓊郁郁的花木之中,绣着一只孤鸟的影子。那只孤鸟便是孤雁。它从烂漫而又悲怆的钢琴曲调里飞来,落在这架古屏风上,死在了上面,沾染了岁月的尘、斑驳的霉、凄婉的沧桑。那绣着的孤雁的影子,便是孤雁的魂。
雁翎躲在那架古屏风后面,哭得肝肠寸断。文彬默守在一旁,苦劝着。
文彬索性揭穿了爸妈的谎言。他把父亲暗地里派人打听她姑母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万想不到,文彬的爸妈竟然会派探子暗中打听她的底细。那两个戴鸭舌帽的年轻男子竟是盯梢她的探子。她和俩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被他们盯梢,然后被他们恶语相加的荼毒呢?
这实在不讲理。
文彬劝道:“我们实在没有想到!暗地里中了招。好在,爸妈对你父亲很感兴趣。”
雁翎止住泪,呆望着古屏风上绣着的孤雁的魂,惆怅道:“天底下有那么多对恩爱的情侣,为什么偏偏要我们经历这么多的烦恼和磨难。我实在搞不懂,我和你究竟做错了什么?假如,我的爸爸没有钱,你爸妈难道要硬着心肠拆散我们吗?”
文彬呢喃道:“你……我……都没有错!可我们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必须要面对世俗里的人。”
雁翎抬高声音道:“如果颠倒过来,你换成我,我换成你,我的爸爸绝不会低看你的家庭出身的。”
文彬道:“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爸妈的世俗。”
雁翎悲苦的摇了摇头,道:“我们苦心孤诣的瞒了半天,终究一切徒劳!将来,我嫁进廖家,你爸妈会怎么看待我呢?在他们的心里,肯定会留下或大或小的阴影的。”
文彬斩钉截铁的道:“我必须告诉你……为了你……我必须自私!结婚后,我们不会和爸妈住在一起的。以前,我还想着和爸妈住在一起。现在看来,我必须义无反顾的抛弃那种想法!为了你,我必须自私!”
雁翎叹息道:“以前,我曾幻想着……能在你爸妈的身边尽孝。”
文彬道:“我岂能不知你的一片苦心?岂能感受不到你心里的那份热忱?可是,现实就是这么的无奈,甚至冷酷!我们必须要学会自私!求你跟我一起自私吧。我们这么做,实在是因为我的爸妈自私在前,我们不得已才跟着自私的。”
雁翎踌躇了很久,呢喃道:“好吧,让我们再做一次坏孩子吧。”
文彬看到雁翎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觉得万箭穿心,情不自禁的搂抱着雁翎。此时,他对她温暖的拥抱胜过万千安慰的言语。她需要他的拥抱!
那首《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钢琴曲照旧凄凄娓娓的,饱含着传说里的殇,逼尖了俩人的心。
直待多时,文彬才缓缓的松开雁翎。雁翎去了盥洗室。她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压根看不出自己哪里沾染了污浊和低贱?她是那么的冰清玉洁,温柔宁谧。
俩人觉得不便回到套房里,出了西餐厅,缓缓的朝山下走去。
一条不宽的柏油马路蜿蜒而下,两侧是蓊蓊郁郁的热带植物,照旧是苍翠的绿。一年四季都是苍翠的绿。
雁翎道:“瞧这些繁茂的植物,密匝匝的挤在一起,很热闹。人是高级生命,却没有植物这样的胸襟。人要是长时间凑在一起,各种矛盾就会潜移默化的出现。”
文彬道:“书上说,人性都是自私的。”顿了顿,意味深长的道:“爸妈觉得,哥哥和嫂子是一对体面人,又都很有钱,所以指望着哥嫂为他们养老。”
雁翎道:“我以前听你说起,你爸妈对你的哥哥很疼爱……一直很偏向他。”
文彬道:“谁说不是呢?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是说法罢了。很多时候,都不当真的。”
雁翎道:“我姑母虽然是个低贱的女人,可她对两个儿子却不偏不倚。我自小在姑母家里长大,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一点上,姑母实在要强过我母亲,也强过你的爸妈的。”
文彬点了点头,道:“我也能感受到。”
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儿,雁翎觉得身上有些冷,便提议回去。
俩人循着旧路往回走。方才下坡的时候不觉得艰难,可这会儿上坡的时候却觉得吃力了。文彬想起那次路遇囚徒的事情。那时候,梦川背着受到极度惊吓的雁翎。文彬的心里一直存着遗憾。这会儿,他提议背着雁翎回去。
雁翎吓了一跳,急忙掩嘴笑道:“你干什么呀。你要是背着我爬坡,岂不是要累的够呛。”
文彬很认真的道:“我不是开玩笑。”
雁翎抬眼望着山顶上的那座洋楼。那座洋楼已经成了棋子般大小。她不解的问道:“你怎么冒出来了这样的念想?都怪我,刚才和你感慨了半天,让你多愁善感起来。”
文彬笑道:“这其实是我心里的愿望。”说完,便对雁翎附耳呢喃了几句。
雁翎听闻,笑的前仰后合,道:“你真是孩子气。”顿了顿,道:“当时遇到囚徒,我简直吓傻了。可现在想一想,竟然觉得很好笑。”
文彬故意蹲下身。雁翎却飞快的跑走了。文彬追了上去,雁翎又跑了起来。就这么追逐着,俩人回到了那座洋楼里。
相楠正和正源夫妇聊的火热。
正源正自吹自擂的道:“我们廖家毕竟是书香门第。祖上出了好几代读书人,光宗耀祖。雁翎要是能嫁到廖家,也是她的一份福气。”
相楠的心里很厌恶正源的话。正源实在虚伪。
当年,如果他没有为了一己之私、重伤赵家渔船的声誉,怎么会让赵家渔船的生意瓦解,又怎么会让念慈憎恨半生呢?这会儿,他竟恬不知耻的提到什么书香门第,什么廖家的脸面,什么光宗耀祖……实在让人觉得恶心。
相楠看到雁翎进来,对她招了招手。雁翎走到近前,听父亲说起议定的婚事。她打量着廖老夫妇的神色,看到俩人正满心欢喜。尤其是廖正源!他笑的很大方,脸上的皱褶深陷,像皴皱的核桃皮。
廖太太笑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等过完年就筹备你们的婚礼。”
文彬故意刺道:“房子当然要由我们准备。我们廖家是娶媳妇!”
廖正源瞪了文彬一眼,觉得他分明不知好歹。
廖太太急忙接口道:“雁翎爸爸的盛情难却!他会为你们准备婚房的。我们廖家要是准备婚房,肯定要让雁翎受委屈的。”
相楠安抚文彬道:“只要你和雁翎能过的好,何必在乎是哪家准备的婚房呢?”
文彬道:“我们廖家难道什么都不管?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外人笑话廖家不懂规矩,白白的辜负了祖上读书人的虚名了吗!”
正源生气的道:“长辈们决定的事情,岂能轮到你多嘴多舌?”
相楠劝道:“文彬不要多说了。既然是我们长辈商量好的事情,你和雁翎就遵命吧。”
文彬觉得爸妈实在丢人现眼,可碍着雁翎,只好忍气吞声。
雁翎也觉得廖老妇的做法实在过分。她曾听文彬说起,文泉入赘苏家的时候,廖家也是花过钱的。如今,她和文彬结婚,廖家竟然一毛不拔,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她和文彬默默的走开了。
廖太太眼瞅着雁翎的脸色不好,心里“哼”了一声,在心里冷笑道:“被那种女人养活大的女孩子,还觉得自己高贵?”
相楠察觉到廖太太脸色的微变,半认真半嘲讽的道:“亲家一大早的赶来,估计还没吃饭吧。我倒是已经订好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请亲家这会儿就去吧。”
廖老夫妇急忙起身。正源笑道:“过几天,我们会请亲家赏光的。我们虽然不能和亲家的大排场比,可也算是我们的一片穷心。”
相楠只是笑了几声,没有开口,让着廖老夫妇出门了。
文彬和雁翎跟在后面。五个人去了宴席厅的包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