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锦问道:“妈觉得应该怎么防着细烟?”
苏太太道:“她既然觉得心里委屈,不妨把她的屋子封起来!从外面钉上木板。每日里,给她送去饭菜吃食。等到有了合适的人家,她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
梦锦觉得母亲的话实在吓人。
苏太太道:“没办法!狗急了还跳墙呢!细烟虽然柔嫩,可要是把她逼急了,她肯定也会做出出格的事情。”说着,一叠声的叫来了顾妈,要她通知外面的小厮,把细烟的屋门用厚木条封起来。
顾妈吓了一跳,不敢多言,只好唯唯诺诺的去外面通知小厮了。
乔妈暗地里为细烟捏了一把汗。她淌眼抹泪的,可压根不敢让苏太太看见。
小厮们带着厚木板进来了。楼上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嘈杂声响。
苏太太觉得声音刺耳,便领着梦锦去逛洋货行了。临走之前,她对倪月叮咛了一番。
过了两个钟头,文泉从母亲那里赶回来了。
他上了楼,看到细烟的房门外横七竖八的钉上了厚木板。他拉住了一个小厮,问清楚了缘由。
小厮只说按照苏太太的吩咐,别的不肯多说一句。
小厮们退下后,文泉从木条的缝隙里伸进去手,敲打着屋门。
细烟开了门,披头散发的呆望着眼前的禁锢。
文泉叹息道:“这是怎么说!好端端的,竟然闹到了这个地步。”
细烟哭道:“我妈和哥哥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文泉摇了摇头,一声不吭。他的一只手撑在墙上,头垂着。
倪月偏偏过来了。
她沉沉的道:“姑爷,大太太刚才吩咐了,要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样做,也是为了小姐着想。大太太说,兰姨娘闹了那一出,实在让小姐没办法出门了。小姐的学堂也别念了,还是歇一歇吧。每日家好茶好饭的伺候着小姐,等有了合适的人家,紧赶着让小姐嫁过去呢。到那时候,小姐可就要享清福了。”
文泉道:“这可是大太太说的?有没有梦锦的主意呢?”
倪月眼瞅着文泉脸上威严的神色,当即道:“这都是大太太一个人的主意。”
文泉道:“大太太真是胡闹。她这么做,简直是铁石心肠。细烟的心里已经够苦闷的了,她竟然还要被禁足!”
倪月叹息道:“姑爷!你要是能在苏家当家做主,你说的话当然算数了。可你毕竟不能当家做主,说的再多也都是白搭。”
文泉喝道:“你住嘴!”
倪月道:“我知道,自从那晚上我和姑爷开了个玩笑,你就对我没好脸色。我不过是个使唤丫头,哪里能有什么自尊呢?倒是细烟小姐娇生惯养的,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能不能熬过去呢?姑爷还是别管闲事了!要是让人看见了,在大太太跟前胡言乱语,又要让你白白的受一场气。大小姐要是知道了,保不住会胡思乱想呢?”
文泉本来就讨厌倪月,听到她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便匆匆的走了。
倪月故意对细烟笑道:“小姐还是回屋吧。这里有过堂风!”说完,便盈盈的哼唱着,蹦蹦跳跳的走了。
她历来憎恶苏细烟的清高。同样是女孩子,凭什么让细烟的一双手白嫩,而倪月的手已经长了茧?凭什么让细烟养尊处优,对月吟诗,多愁善感。凭什么让倪月只是些微认得几个字,整日里做粗活。
这会儿,细烟被关了起来,看她还清高不清高了?她不照样又哭又嚎的?
倪月想到这里,美滋滋的笑了。
文泉回到房里,思索半天,实在放心不下兰眉齐。他决定悄悄的去巡捕房跟前打听。
这样想着,他换好衣服下了楼,趁着楼下没人的功夫,他出了公馆,开车去了巡捕房。
他实在不便自作多情的进去,便向看门的人打听到了兰眉齐和焕铭的消息。
兰眉齐和焕铭的事情早已闹得整个巡捕房都知道了,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守门人告诉文泉,兰眉齐和焕铭被关在地牢里,每日里的饭菜只能果腹。众人都料想着,兰眉齐肯定很快就撑不下去了。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惨哭了一两天,便不再发出一声悲戚,咬牙切齿的熬着。至于焕铭,他反而有些招架不住了,状况很凄惨。
文泉觉得俩人实在可怜,却又不敢流露出半分关切的意思。他知道,初夏在巡捕房里有眼线,他实在不必要多此一举的前去探望兰眉齐。他随即回到了汽车里,缓缓的开着汽车。
离开了巡捕房,他把汽车缓缓的停在僻静处。此时,他开始唉声叹气起来,呆坐了很长时间。
他决定去母亲那里看一看,便开着车去了廖太太那里。
廖太太正淌眼抹泪的,瞧见文泉进来了,道:“刚才,文彬来了个电话。洋大夫说,你爸爸的病又添了一样。哎!反正我也不懂,你去问文彬吧。”
文泉紧赶着来至楼下,给教会医院里打去了电话。
在电话里,文彬道:“爸爸又添了肺部感染。”
文泉道:“为什么呢?”
文彬道:“洋大夫说,爸爸昏迷不醒,不能自己呼吸,所以导致了肺血循环不通,引起感染了。”
文泉嗔怪道:“我和妈在的时候还好好的,你刚去了不到一天,爸爸的病竟然又加重了。”
文彬抬高声音道:“洋大夫说了,爸爸的肺部感染不是立即引起的。实在是因为这些天卧床昏迷导致的。真要追究责任,你应该负责任。你要是不信,完全可以去问洋大夫。”说完,便气鼓鼓的挂断了电话。
文泉懊恼的回到楼上,对母亲道:“爸爸得了肺部感染。是因为长期昏迷不醒造成的。”
廖太太叹息一声,道:“眼瞅着你爸爸实在不像能好了,我倒是觉得,我们还是早些给他预备下吧。”
文泉听见母亲这么说,道:“我和梦锦已经商量过了。前两天,我们就已经预备下了。这里有做红白事生意的铺子,东西都是现成的。”
廖太太道:“多亏了你和梦锦。要是指望文彬,还不得把你爸爸的事情耽误了!”
文泉道:“都是那个姓穆的祸害的。你说文彬为什么非要看中那个姓穆的!简直就是造孽。”
廖太太的心事又被勾了起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我倒是琢磨着,你爸爸要是归天了,我们决不能饶了穆家。倒时候,我要去穆家大闹一场,找那个赵念慈算账。实在不行,就依靠法律解决。”
文泉道:“我和梦锦也是这么想的。穆家的人实在欺人太甚。逼死了人命,竟然还能逍遥法外!”
廖太太道:“到时候,不管文彬怎么闹,我们都要一条心!”
文泉点了点头。
廖太太道:“桂林那头的亲戚们就不必通知了。实在也没有太近的亲戚了。那些人即便知道了,也只能感慨一番。白白的让那些人看了我们的笑话!”
文泉道:“实在没必要招惹那些人了。”顿了顿,问道:“那头的房产怎么办呢?”
一句话引得廖太太不由得眼圈红润,淌眼抹泪的道:“我和你爸爸临走之前,把家交给了锁匠,要他好生照看着。我们本来还打算回去呢。可谁能想到,你爸爸竟然回不去了。”
文泉劝道:“都是我不好,说了那句话,引得妈淌眼抹泪的。”
廖太太道:“你没错!我倒是觉得,那处房产也没必要留着了。卖了它,换来的钱给我养老吧。我以后住在这里,总不能只靠着你和梦锦吧?”
文泉道:“妈这是说什么话。我和梦锦是要给你养老的。苏家那么大的家业,还养活不了你?”
廖太太道:“我趁早不指望文彬了。”
文泉道:“我们不靠着他,照样过的有滋有味的。”
廖太太道:“他不知好歹,我也当没生他那个儿子。”
文泉道:“弟弟要是能迷途知返,我们还是一家人。要是继续鬼迷心窍,他就和我们不再是一家人了。他娶了仇人家的姑娘,和我们就是世代的仇人。”
廖太太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看,他肯定要和我们世代为愁了。除非那个穆小姐死了,否则,他肯定一辈子鬼迷心窍了。”
文泉道:“等忙完爸爸的事情,我和梦锦会想办法逼她离开文彬的。”
廖太太道:“还是先顾虑你爸爸的事情吧。那家教会医院是这里最好的医院。那里的大夫要是看不好,还有哪里能看好你爸爸的病呢?要是能让你爸爸好起来,我宁可以后吃长斋!”
文泉道:“真的没有再好的医院了。”
廖太太沉默了一会儿,道:“今晚,让文彬守着吧。你操劳了这些天,早些回公馆里吧。”
文泉道:“我先去馆子里叫菜吧。”
廖太太道:“你早上叫来的菜,我到现在还没吃呢。实在没有精神吃饭。等会儿,我去热一热吧。”
文泉急忙道:“你歇着吧。我去厨房里热菜。”说完,便紧赶着下楼了。
廖太太听着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心里叹息着。她守着满室的寂寥,眼瞅着一簇阳光正在木纹理地板上缓缓的挪移。
那簇阳光挪移到了她的绣鞋边,她下意识的缩回了脚,心里害怕那簇阳光。
此时,在巡捕房里的地牢里,兰眉齐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趴在那条没有被褥的石头板上,她像一只搁浅的美人鱼,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照人,变得干涸。时间久了,她肯定会变成木乃伊的。
这会儿,她最担心的便是细烟了。焕铭虽然也身陷囹圄,可他毕竟不在苏家。而细烟正在苏家,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受了各种惨绝人寰的精神折磨。细烟是那样的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自小到大,哪里受过外人的冷脸和冷眼呢?
想到这里,兰眉齐再次觉得万箭穿心。她终于忍无可忍了,随即疲软的爬起身,跌跌撞撞的来至牢门前,拍打着那副黑漆漆的铁门,喊道:“我要见你们的长官。”
巡捕们懒得搭理她,正自顾自的吸着香烟。
烟火缭绕,像焚香,飘向凉匝匝的深邃走廊里。
兰眉齐眼瞅着无人前来,情知自己即便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她缓缓的坐下来,倚靠着铁门。外面走廊里的光线很渺茫,昏惨惨的,溜到她的身上。从远处看,那道溜着的惨淡光影像一道凝固的清泉。清泉死了,不再流淌,唯有躯壳凝固。
她抱着膝,头耷拉的很低,像是能咔嚓裂开,一下子掉到地上。
过了许久,她抬起头,觉得眼前金星闪烁。胡乱窝成髻的头发散乱开来,耷垂在她的眼前。隔着那一道道的韧丝,她低头看着身上那道凝固的清泉,觉得清泉像抖动了起来。她闭上眼,喘息片刻,再次睁开眼,发觉那道清泉还是凝固的。
此时,她又把头哀哀的爬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头照旧耷拉的很低,像是能咔嚓裂开,一下子掉在地上的草垫上。
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人正咿咿呀呀的哼唱着《牡丹亭》的片段。
多年以前的声音,那熟悉的声音,已经死去的声音,再次萦绕于耳边。
听着熟悉的细细的乐音,兰眉齐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了起来。二十年前,在戏班子租住的宅院里,她坐在此生第一个男人的身边,学着他的哼唱,也附和着哼唱。
那时候,她觉得,她和他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恩爱到头是跑不了的。可谁能想到,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短,短的可怜,用手指头就能数过来那些日子。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时光真狠,一下子飘过了二十年……她准备在苏公馆里养老的……却又让她流落到了地牢里。
耷拉在她眼前的头发挂着水珠。虽然咸涩,可并不是汗珠,而是沾上的泪珠。
她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流眼泪的?
她再次抬起头。对面黑乎乎的墙壁上满是斑驳的霉绿。仔细一看,那霉绿像浮萍,那黑漆漆的墙壁像玄色的湖波。湖波里缓缓的浮出一副情境。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副情境。
牛半百穿着小生的戏服,脸上涂着红胭脂,眼波幽幽,像是藏着魔,正对她巧笑如醉。
细细的杨柳风中,他舞动身段,张扬水袖,瞅着俊俏的她一个劲儿的笑。
她眨了眨眼,不由得伸出手。她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她不由得一头栽倒在草垫上,向他伸出手。
牛半百也向她伸出了手。那水袖随风飘摇,一个劲儿的在他的眼前晃悠。其实就隔着很短的距离,她却怎么也够不到那只飘摇的水袖。
正在发急,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一闭眼,再一睁眼,还是那堵黑漆漆的斑驳墙壁。二十年前的人儿的影子没了,二十年前那细细的唱腔也没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绝望里,她一头栽倒在草垫上,觉得腮上一阵刺痛……是被稻草扎的。
她没有死……她要是死了,她和欧阳蓝的故事岂不是没人唱了?
走廊里传来了皮鞋声,一听就是男人的脚步声。渐渐的,脚步声临近她的身边。隔着那道黑黝黝的铁门,她听到了外面的呼吸声。
她不由得蓦然惊醒,转过身,抬起头,又抬起眼皮,瞅着门上的那只已经被打开的小方窗户。
那只规规矩矩的小方窗户里,不俊不丑的脸正对着她。脸上的那双冷峻的眼正盯着她。
那一刻,她倔强的别过头。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心里升出了某种念想……那份念想像救命稻草一样的沉浮着。她再次昂起头,抬起眼皮,对着小方窗户里的那张不俊不丑的脸,溜出了一个沉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