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福建盐税司使鲍确,洪武三十年进士,初为翰林院编修,永乐四年外放广东阳江县知县,永乐十年迁广东盐税司经历,永乐十九年迁福建盐税司检点,承隆七年迁福建盐税司副使,承隆十一年迁福建盐税司正使,承隆十九年以正四品朝廷大员告老致休。”看着这扇朱漆大门,费师爷一字一句地将门内主人的来历一一报来。费师爷有一点很强的能力,就是记性特强,对于吴江县里的大事小情无不了解。
这是一条大鱼,李琙听完费师爷的介绍,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这个念头。“撤!”李琙果断地下令。众人又惊讶地看着他,马还道:“大人,这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只要抓住那两个凶徒,假币案眼看能破!”
李琙道:“不可造次,一旦抓不住马脚,可能前功尽弃。”说着转身就走,众人连忙跟上。大家走出一百多米,李琙停下来道:“马捕快,你带着二狗和小赵,绕鲍家院子转一圈,看看有几个门,然后每个门放一个人守着,记录里面出入人等。本官这就去禀告魏大人。”马还带着人去了。
李琙和费师爷、王小石急匆匆回城。一路上李琙眉头紧锁,费师爷看着他的样子,问道:“大人,莫非想钓更大的鱼?”
李琙这才笑笑:“你个鬼师爷,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费师爷道:“大人有何打算?”
李琙道:“我在想,这个鲍确有三种可能,第一,他蒙在鼓里,对下面人所为一概不知,但这种可能性不大;第二,鲍确是此案的主犯,假币的源头,但有个问题假币最早出现在湖广地界,鲍确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第三,鲍确不过是小鱼虾,后面还有最大的鱼?”
费师爷连连点头:“大人分析得有理,不过在吴江负责此案的仍然是魏大人。”他是在提醒李琙,不要再昏头昏脑地瞎闯,李琙笑笑点点头。
当李琙把调查的结果告知魏畴的时候,魏畴的惊讶神情不亚于那些捕快,当他们这边还在为姜五郎接触过什么人而头疼的时候,李琙已经十分接近破案了。难道这个李琙是个查案的天才?
随后李琙又将自己所想跟魏畴讲了一遍,他也点头称赞李琙考虑的周到。魏畴问:“那李大人有什么打算?”
李琙躬身行礼:“一切定当由魏大人主持。”
魏畴喝了口茶:“李大人客气,此案几乎是李大人一手破获的,魏某岂敢越俎代庖。都是为了公事,李大人就不要谦虚了,说说吧。”
李琙想想道:“下官认为,这一根绳会牵出两条蚂蚱,下官觉得可以利用鲍确钓出京城的大鱼!”
魏畴正喝着茶,听李琙这么一说,连忙将茶杯放下,李琙继续道:“大人,你看,早先下官怀疑镇抚司内有内鬼,何不趁此机会将内鬼挖出?下官敢问大人,韩汾案事先有几个人知情?因为只有事先知情的人才可能来得及通风报信。”
魏畴道:“这个得到京城去调查,上面从来没有想过有内鬼。”
李琙道:“只要掌握了事先知道韩汾案的知情者,就可以监控这些人,然后我们再通过给这些知情人送去不同的关于此案在吴江进展的报告,引诱其中内鬼出来通风报信。通过跟踪调查这个内鬼,还可以反过来证实鲍家是不是确与此案有关联。”
魏畴听完李琙的计策,已经满面笑容,赞许地点点头:“李大人啊,只当一个小小的县法司正,是不是屈才了。如果此案得破,本官想向上峰推荐大人如镇抚司刑事局任职!”
李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支支吾吾,感谢栽培什么的胡弄了过去。魏畴当即决定立刻动身回京师处理内鬼,同时命令李琙总领吴江侦破事宜,又令四名从京城来的捕快换上便衣,日夜监视鲍确家。那牛镇田与季杰心有不甘地对李琙行礼。
魏畴安排好事情,起身整理行装准备离开,李琙等人一直送到大门口,魏畴和大家拱手告别,但偏偏招呼过李琙:“李法司何不送送魏某?”李琙知道他有话说,连忙跟了过去。
魏畴和李琙走在前面,后面一名捕快牵着马,魏畴对李琙说:“关于调查案子的事,魏某不需要跟你交待了,你办事我放心。只是京城中对付内鬼,李大人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
李琙想想道:“以大人估计,能够事先知道韩汾案的有几人?”
魏畴道:“按照镇抚司办案的程序,应该不超过五人。至于行动当日,也是出发之后才向下面下达的地点以及抓捕对像。”
李琙道:“那就简单了,不出十日就可以将这个内鬼揪出,大人可以这样,每隔两天向一个知情者透露关于吴江案情调查情况,这个内鬼肯定不会超过两天就会通风报信,嘿嘿……”
魏畴呵呵一笑,拍拍李琙肩膀:“魏某晓得了,李大人好好干,前途无量。魏某要给你提个醒,切勿打草惊蛇!通过监视,看看鲍确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鱼!”
李琙连忙点头:“下官省得。”
不知不觉出了城门,魏畴飞身上马,拱拱手:“李大人,等你的好消息,魏某就此别过。”说着一夹马肚,两骑飞奔而去。
李琙望着扬起的灰尘,转身进了城门,回到巡捕房,只见四名京城捕快已经穿戴完毕,李琙领着他们一路寻鲍宅而去。来到鲍宅,远远就看到马还在茶馆里喝茶,这里离鲍宅大门不过二十米远,倒是监视的好地方,只是两名衙役见到。过来一问,原来两个衙役身穿公人装束,非常不方便,已经差他们回去换便衣。
四个差人分成两拨,两个在前门守着,两个去后门蹲点。镇抚司做这些事情自有一套,李琙也不便插手具体事务,自己和马还坐在茶寮喝茶磕瓜子。
马还现在看着李琙的眼神早已充满了崇拜,跟随李琙短短四天时间,马还见识了太多奇迹,一个被追捕了两年的头号盗墓贼,被李琙轻松擒下;一件天字第一号的大案,落在他手上只用两天,就已经拨开迷雾看见青天。
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解释,要不李琙是个运气超好的人,要不他是一个查案的超级高手。无论是哪一种,这两件大案的功劳李琙都占得结结实实,而且自己不知道走了哪门子运,竟然被分派协助他调查,也就是说这功劳马还是肯定要占一份了。
要是在两年前,马还还在无锡当差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立刻投到李琙麾下,明摆着跟着李琙是一条终南捷径。马还讨好地对李琙笑笑:“大人啊,你这个案情重组可真厉害。本来毫无线索的,被你这么一查竟然真相大白,有时间能不能教教小的。”
李琙磕着瓜子,轻轻一笑。他也没想到这么顺利,只是那两个凶徒实在太没有反侦察经验了。如果找辆马车,让姜五郎上车,如果庙里动粗的木板,再扔到十万九千里之外,案子绝对没那么容易破获。当然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知道还有警犬追踪这码事,好在自家的大黄是狗才,只训练了短短半个月,已经很有点优秀警犬的潜力了。
李琙道:“哪里,哪里,运气好而已,我觉得还是马捕快运气好,你一来,我这里的案子破得就快了。”
李琙这么一说,可把马还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他眯着眼睛道:“大人,你可不知道,这案子有多大,大内的圣旨,宰相府的钧令,前前后后,下过五道,镇抚司七省总共近千弟兄投入到里面,搞了足足两年了,这才在吴江找到了正主。”
李琙“哦”了一声:“这案子不就是造假币吗?上次听兄弟说,也就查到两万枚左右,我朝一年的收入一万万五千万金币,这点数目算得了什么?”
马还脸色一沉,眼睛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这个大人就有所不知了。不过我告诉你了,大人千万别外传。据说这个跟……”说着从茶碗里粘出一点水,在桌上写了个“燕”字。
李琙莫明其妙看着这个字,马还伸手一抹,水迹消失无踪:“跟这个有关,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所以上面对此格外重视。”
李琙问道:“这个燕是什么意思?”
马还嘿嘿一笑:“李法司你别逗我玩了好不,这可是让朝廷头疼了几十年的字,你会不知道?”李琙脑子一转,刚想追问,只是马还已经望向别处,故作神秘状。李琙到了嘴边的话吞下肚中,燕?什么意思?
又坐了一会,陈刚匆匆忙忙赶来,李琙知道他已经拿到两人的画像,对他使了个眼色,陈刚会意,抽出画像问茶寮老板:“老板,给你打听个人,有个王八蛋祸害了我家妹子,听人说藏到这附近,您给看看,见过这个人吗?”说着将画像递到老板面前。
茶老板眯着眼睛看了一下,点点头:“这个长得很像鲍员外府里的家人谷六斤呀?没错,就是他。怎么?他?”
陈刚立刻将画像塞回怀中,嘴里骂骂咧咧:“妈的,就是这个谷六斤,祸害了我家妹子就跑路啦,我这就回去,找几个人来把他抓回去认头!茶老板,您可千万别给这个王八蛋通风报信啊,不然他跑了路我妹子就惨了,谢谢您了!”说着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茶老板一脸讪笑,点头应承着,见陈刚走了,掩嘴就笑:“看不出谷六斤这孙子也有被人追打的一天。呸,活该!”
李琙和马还交换了一下眼色,转过头问:“怎么,这个谷六斤平时人缘不好吗?”
茶老板哼了一声道:“好?好个屁,好吃懒做,恶人一名。这回好了,有人来治他了。”
李琙趁机道:“对,对,就是,哪能把人家闺女祸害了甩手不理呢?茶老板,你可别把这事让姓谷的知道了,不然他肯定又得跑路。”
茶老板道:“给他报信?我才没那么嘴碎,巴不得人家来把他收拾了,老子乐得看热闹。”李琙呵呵笑着跟老板打着哈哈。
李琙又跟马还吩咐几句之后,起身回城。李琙一路心情轻松,总算忙过这一段了,其他事情就等魏畴回来收网了。
刚进家门,就听后院响起了叮咚的琵琶,那熟悉的声音正在低吟浅唱: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首张好养的《山坡羊》唱得玲珑婉转,绕梁三日。李琙靠在回廊的柱子旁,一时听得痴了。
隔了半晌,琵琶声又起,却是一首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最后五个字娓娓唱出,令人肝肠寸断。
李琙傻傻地坐在回廊,看着花架之下的庄若蝶,半天没有回过劲来。“少爷,少爷?”旁边李生边叫边推,李琙半天没有反应。李生声音大了,庄若蝶琴声嘎然而止,李琙才从曼妙的琴声歌声中醒悟过来。
我靠,还操什么女啊,还海什么豚音啊,什么鲤鱼春,什么周比唱,还有那个一天到晚就知道吊嗓子的章亮影,都玩去吧。我们家小丫鬟庄若蝶一出,就这相貌,这身段,这手琵琶,这种嗓门,足够让鲤鱼春彻底变性,周比唱举头撞墙,章亮影改学琵琶。我要做庄若蝶的粉丝,忠实的粉丝。
李琙脑袋里乱码充斥,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双手使劲拍着:“庄姑娘唱得真是……”李琙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了,只有一个劲摇头。
庄若蝶怯生生地站起来,也不知道李琙什么意思,到底是夸奖自己,还是嫌自己吵着她了。李琙憋了半天才把下一句话给憋出来:“绕梁三日,绕梁三日。”
总算明白李琙的意思,庄若蝶双颊以最快的速度变红,低着头,抱着琵琶不知所措。李琙恶狠狠地瞪了瞪李生:“你叫什么叫,是不是觉得自己嗓门比庄姑娘好啊?行啊,要真觉得好,你就把琵琶拿过来,弹一段如何?也唱一个望西都,意踌躇。你知道西都在哪里吗?你知道吗?洛阳!也亏你说得出来,千万别说你是我们李家的人,西都是洛阳。就这点学问还知道叫,我都替你害臊。”李琙这一通恶狠狠的数落,让李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盯着脚尖不敢说话。
李琙一回头,再想跟庄若蝶说话的时候,已经难觅伊人芳踪。害羞的庄若蝶可能已被盛怒的李琙给吓坏了,一扭头跑回厢房中去。
李琙看着厢房房门,又看看李生,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道:“快说,你叫我干吗?”
李生这才从懊丧、担心、害怕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嘴唇嚅嚅:“少奶奶说了,让少爷回府之后去一趟凤仪阁把庄姑娘的身子赎了,这里是一百个重宝的银票。”说着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李琙知道自己错怪李生,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拍拍他肩膀道:“哦,是这个事啊,你不早说,跟那吼半天干吗啊?”李生一面委屈,还不是你自己发花痴呢,只是少爷的话他哪里敢辩驳。
李琙拿着银票一琢磨,要是自己出面显然不太合适,这事还是得找费师爷来搞定。也不管李生,捏着银票出了前堂。大家都忙了一天,衙役们早下班回家,只等休息会吃过晚饭去换班监视。
只剩下费师爷在整理今日的案情,李琙去找他一说,费师爷眉目之间立刻闪过一丝淫荡的风采,连忙答应着:“好嘞,好嘞,大人放心,此事一定搞定。”说着拿了银票就出去了。
李琙回到后堂只见美女老婆和没规矩的小丫环正好回到家,美女老婆见到李琙眼里一阵温柔,扭扭捏捏地进了后堂。看她脸上满面春色,李琙心里咯噔一下,这两天小两口算是尝尽了滋味,李琙使出浑身解数让小娇妻夜夜笙歌,他别了两辈子的精力如决堤洪水滔滔不绝,冲垮了赵颖之曾经娴熟端庄的外表。这种满足感让他浑身充满干劲,刚才美女老婆那惊鸿一瞥直接将他的思绪勾引到了东厢床上。
李琙吞着口水连忙跟上:“小清荷,小清荷?”
清荷停着脚步看着李琙:“少爷,叫奴婢啊?”
李琙嘿嘿一笑:“少奶奶这是去哪里了?怎么一脸春风?”
清荷微微一笑:“奴婢陪着小姐去圆通寺了。”
李琙哦了一声:“去圆通寺干吗了?”
清荷鬼马地眨眼:“不告诉姑爷!”
李琙立刻摆出一副温柔的面容:“我的好清荷,告诉我吧,赶明给送你一个刘春记的香包!”
清荷笑意更浓:“好啊,少爷说话得算话哦。小姐啊去圆通寺的观音殿求签去了,求的是求子签。”
李琙恍然大悟,原来赵颖之也有扭捏女儿状,看来两年没有子嗣也让她有些着急了,想到刚才夫人娇媚的面容,李琙赶紧问:“那求了个什么签?”
清荷道:“签上说,终曰问神求子评,只恐异曰得麟儿,何须再问生男女,早把心香保前程。老和尚说了,这是上签,让小姐年内等着好消息呢。”
“清荷!就你嘴碎,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清荷与李琙正说着,赵颖之红着脸从后堂扑出来,伸手就要抓清荷,清荷只得绕着李琙为障碍,左右躲闪着。
李琙左右温香软玉,心中暗喜,故意挡在夫人身前:“娘子,娘子,人家清荷也是一番好意,你看你怎地如此激动,来来,与为夫入堂喝口茶休息休息。”
赵颖之跺着脚:“好你个负心郎,什么时候也护着这小蹄子,与她一起来欺负我。”说着背过脸,故作掉泪状。
李琙赶紧轻轻搂住她肩膀,好生劝入堂内,这一堂春色,乐也融融。
这日子天天地过,京城捕快,法司衙役日日轮班监视鲍宅,也逐渐摸清了那两个凶徒的身份,缺了门牙那个就叫谷六斤,满面遒胡那个叫黎小龙。我靠,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琙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里也有功夫明星。
那边古玩店被费师爷带人去查抄了,除了何昌隆自己的物什,其他一切货物都充作公用,按照过去的做法,这些东西都会被官府拍卖,得到的钱财归于官府。李琙一琢磨,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与费师爷商量,如果不将货物卖掉,而让刘通继续经营呢?费师爷的说法是,规矩里没有不许这样做。李琙的观点就是只要律法没有规定不能做的,就可以做。
于是李琙把刘通找来,让他继续经营古玩店,里面产生的利润将与官府五五分账,本来面临失业的刘通对此自然感激涕零。只是他有点吃不准,虽然以前他在京城里当过古玩店学徒,但毕竟时日不长,怕自己进出货物打了眼,亏了本。
李琙拍拍他肩膀,让他大胆去看。在那辈子,李琙自己就是古董发烧友。自然知道如果一辈子不到市场里打滚,谁也会吃不准。他吩咐刘通,先利用店里的货物周转着,本钱李琙从何昌隆罚没的赃款中提留了一百金币,反正到时候许掘山案有如果遇到贵重的东西,拿到法司给他掌一眼。李琙就不信了,这一半是官府的买卖,谁还敢骗人。
为什么那么着急赚钱,李琙深感他们法司每个月两个金币的办案经费远远不够,之前他已经贴了不少自己的钱在案子里了。而且李琙围捕许掘山的时候,李琙感到四个差人人数很不够,不但要招揽更多的公人,而且也得找点有本事的硬手,否则自己一天到晚跟亡命之徒打交道,谁知道哪天会倒霉?李琙一问,原来县法司公人的编制是六个人,法司愿意多请,没人限制。李琙立刻明白了,看来原来那主一定是吃空额。
等到三月十五晚上,李琙正搂着赵颖之睡得酣畅淋漓。却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李琙睡得正香,十分不耐烦地用枕头堵着耳朵。可是那令人烦躁的敲门声没完没了,还夹杂着李根浑厚的嗓音:“少爷,少爷!”
旁边赵颖之推搡着他:“夫君,夫君,起来啊,李根唤你呢。”
李琙霍地坐起身来,朝外面嚷嚷着:“这都几点了?啥事啊?!”
外面隔了一会,李根又道:“少爷,一个叫马捕快的来了,叫少爷起来。”
李琙一听,立刻清醒过来,马还此刻来找肯定是出了大事。李琙对赵颖之道:“可能案子的事,为夫去去就来。”
赵颖之在黑暗中握握李琙的手:“快去快回啊。”
李琙心里一热,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起身下床,穿戴整齐,打开房门。只见李根披着一件袍子在外面焦急地等候,见李琙出来,李根道:“马捕快在前堂等着。”
“带路。”李琙也不罗唆,跟着李根来到前堂。只见前堂偏厅里坐着马还,手里打着一个灯笼,见李琙来了,马还赶紧起身施礼。
李琙摆摆手:“客气客气,这么晚前来,恐怕是有很急的公事吧?”
马还瞅了瞅李根,李琙会意,吩咐李根回去睡觉,看李根出了偏厅,马还才小声道:“魏大人回来了,还来了一百名捕快,魏大人传话,说京城的事妥了,内鬼已经查明,这边也要收网了,请大人同去鲍宅拿人。”
李琙点点头道:“好,马捕快请回,我这就叫起手下弟兄前往鲍宅。”
马还道:“魏大人吩咐,请法司即可前往鲍宅,法司的衙役由下官去通传便是。马备在外面,请大人速速动身。”
李琙和马还立刻出了法司,只见门口四乘马,两名捕快朝李琙行了马上之利,李琙翻身上了一匹马,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么会骑马。只是此时情况紧急,已经容不得多想,只能一夹马肚子跟着两名捕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李琙在马上被颠得七晕八素,但仍然紧紧夹住马身,身体微微前倾,也勉强稳住身形。只见三人风驰电掣般冲过了吴江北门,那一晃之间,只见城门已经打开,灯笼下几名捕快在站岗。李琙被冷风一吹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看来事情很大,京城竟然一下子来了一百名捕快增援。
鲍宅离城不远,也就三里不到,离得近了,只见远处灯火通明,遥遥传来一些声响。李琙他们冲到近前,只听鲍宅人声鼎沸。魏畴已经动手了!
李琙来到门前飞身下马,鲍宅的大门洞开,一溜的火把从大门向两边延伸,显然这里已经被京城来的捕快围了个水泄不通。李琙在捕快带领下,进了大门,只见整个院里已经灯火通明,数不清的火把在前堂、回廊、院落中闪烁。
前院的地上跪着密密麻麻一堆家人婢女,甚至还有一些女眷。右边有两名困得跟粽子一样的两人,李琙借着火把看见一个是谷六斤一个是黎小龙。这是里面出来一人,对李琙拱拱手:“李大人来啦,大人在后堂等候多时了。”李琙一看是一村子人欠了他钱的陈捕头。李琙还了个礼,陈捕头在前面带路,一路朝后进去了。
一路上,鲍宅已经被抄得乱七八糟,蓝色绸子官服的捕快们恶狠狠地不断往前院押解着府中家眷。李琙绕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才来到后堂,这一路上,李琙被这鲍宅的幽深隽永所震动,一个四品告老的盐运司使竟然置办下如此大的宅子。
后堂里点着几根火把,门口站着七八名精干的捕快。陈捕头将李琙引入堂中,眼前一副景象让李琙吃了一惊,只见内堂正中躺着一个人,地上一滩血迹。血迹周围站着四五名公人,为首一人正是魏畴。只见他眉头紧锁,看着地上躺着的人,两个公人蹲下来,仔细查看着。
李琙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魏大人,下官来晚了。”
魏畴见是他,点点头:“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
李琙哦了一声:“怎么……”
魏畴指了指地上的人道:“你看,魏确畏罪自杀了。”
这时李琙才注意到,地上的血迹,还有在尸体右手摊开的掌心中搁着一把匕首,刀刃对内,刀尖朝下。向前走了两步,李琙清楚地看到地上躺着的是一个花白胡子老人,只见他双眼紧闭,脖子上是一道长长的伤痕,鲜血已经有些凝结。
李琙惊讶地看着魏畴:“大人,这个?!”
魏畴一脸愁容道:“我带人入府拿人,等我们来到后堂,就见他吊在梁上,等把人放下来,已经没气了。”
李琙刚要说话,外面进来一名捕快,朝魏畴行礼说道:“大人,在后院马槽里找到一只大箱子。箱子极其沉重。”
魏畴眼睛一亮:“赶紧抬进来。”捕快出去没多久,只见四名公人,嘿嘿呵呵地将一只一米长半米宽的箱子抬进后堂。魏畴朝手下使个眼色,捕快弯腰将箱子锁撬开,箱子盖一开,里面金光灿灿,在火把的照射下,一堆金币闪耀着奢华的光芒。堂中的公人除了魏畴和李琙,全都“咦”的一声。大家抬起头一起看向魏畴。
魏畴走上两步,神情严肃地拿起一枚金币,拿过火把仔细地看着,又不时在受伤抛了两下。李琙也凑过去,看着魏畴手里的金币。魏畴看完,将金币递过来,李琙接在手上看了看,手中又感受了一下金币的重量。
李琙抬头看着魏畴,一字一句道:“大人,似乎有问题。”
魏畴点点头:“是的,根据老夫接触此案两年的经验,这是假币。不过,真假还要经过测量验证,但八九不离十了。”
魏畴回过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又将那枚金币抛回箱子里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晚来一步。”
李琙将目光缓缓放在魏确身上,一个身犯重罪的人在最后选择了这样的方式逃避罪责。为什么他不用白绫上吊?一般文官自杀都喜欢选择这个方式。李琙看看地上的尖刀,也许是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了吧。
魏畴转眼看着李琙,眼光异样:“怎么?李大人有什么发现吗?”
李琙摇摇头:“哦,没有,没有,恭贺大人破获大案。”
魏畴微微一笑:“应该恭贺的是李大人您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办案得力才找到的线索,而且你的计策令京城镇抚司的内鬼浮现。一切功劳都是李大人你的,在报告中,魏某自然不会抹杀大人的功绩。”
李琙赶忙躬身行礼:“大人过奖了,查案实在是下官份内之事。却不知道京城中的内鬼是什么人?”
魏畴背过脸小声道:“是刑侦局的一个督察同知,不过此人在被抓捕最后关头服毒自尽了。”
李琙哦了一声,自言自语:“怎么涉案这些人全部都自杀了?”
魏畴听不见他的话,追问道:“你说什么?”
李琙眉头紧锁:“下官在想,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决绝,关键时候宁死不受擒?”
魏畴点点头:“是啊,本官也觉得奇怪,就拿鲍确来说,我们的行动不可谓不快,事前也绝无透露消息之嫌,等我们冲入后堂,鲍确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了。”
李琙道:“大人没有亲眼看到他自刎?”
魏畴摇摇头:“没有,进来他就是这样了。”李琙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魏畴见李琙还是若有所思,拍拍他肩膀道:“好了,别想了,鲍确是主犯应该确凿无疑,你看只有他有这样的势力做这么大的事,而且谷六斤他们也已经招认了。”
李琙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魏畴不再管他,转头对手下道:“你们速速将金币抬回巡捕房,检验真伪,清点数量。李大人,剩下来的就是审理鲍府的家眷,本官听说你审案有一手,明日会送一半的家眷给你审问。魏某告辞了。”说着一挥袍子,走出后堂。几名手下连忙举着火把,跟随出去。
李琙躬身将魏畴送走,堂内只剩下他与另外两名公人,李琙走到鲍确的尸体前,缓缓蹲下来,出神地盯着眼前的尸体。
……
李琙伸了伸懒腰,大堂中光线渐渐明亮起来,一个通宵熬过,大堂里还剩下两名鲍府家人。昨夜李琙一回到衙门,十几名鲍家家人就被京城捕快押到衙中。李琙连夜审问,一堆厚厚的案卷已经垒了起来。费师爷活动了一下抄写了半夜,关节有些麻痹的手,打了个哈欠。
李琙微微一笑:“辛苦师爷了,辛苦各位兄弟了。来人啊!”在旁边同样一眼没合的陈刚连忙躬身答应。
“去,到外面买些豆浆早点回来,大家吃过早点在继续审理吧。”说着李琙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扔给陈刚。陈刚答应着,赶紧去了。
李琙刚又打了个哈欠,外面仵作张波走了进来,出了人命按照规矩还是要仵作检验,于是李琙差人从被窝里将张波拖出来,连夜赶到鲍宅检验尸首。这忙活了半夜,他也刚刚搞定差事回来。张波将尸格叫给李琙:“大人,尸体已经检查完了,京城来的人已经拉到巡捕房去了,小的回来复命。”
李琙拿起尸格看了起来,“伤口从右至左,长两寸三分,深三分,利刃所割为致命伤……”伤口从右至左?李琙问道:“你是说,他的伤是从右边脖子切到左边脖子的吗?”说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张波点点头:“是,大人。”李琙极力回想着晚间看到尸体的模样,右手摊开的掌心,一把匕首,刀刃对内,刀尖朝下。李琙腾地站起来,伤口从右至左?!
李琙拿着尸格,起身就走。费师爷喊道:“大人,大人,你这是干吗去?还有两个人犯没审呢!”
李琙边走边摆手:“人犯你来审,我这里有重要情况找魏大人禀报。”
刚走到门边,又退回来,跑到一名鲍府家人面前问道:“你们老爷是不是左撇子?”
那家人跪着都快睡着了,被李琙这么一喊,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李琙不管这么多又问了一句,那家人才怯生生地回答:“不,我们老爷不是左撇子。”
李琙举起右手:“他是用右手的了?”家人再度点头。李琙叫了声好,转身又朝大堂外冲去。
飞马来到巡捕房,只见这里已经人马鼎沸,京城捕快出出进进,好不忙碌。李琙将马交给一名守门的捕快:“你们魏大人呢?”
“在里面啊。”李琙道了声谢,忙不迭地往里跑。刚到院中,就看见吴江捕头牛镇田,他乐呵呵地朝李琙拱手:“恭喜,恭喜……”
李琙没理他这茬,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飞跑过去。剩下抱着拳的牛镇田,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牛镇田才啐了口唾沫:“我呸,牛气个啥,不就瞎猫碰上死耗子吗?”
李琙来到巡捕房前,两名带刀捕快伸手拦下他:“唉,你是谁,此处不得擅闯。”
李琙连忙道:“两位捕头,请通传一下,就说吴江律法司正李琙求见。”
两名捕快哼了一声:“大人在里面清点证物,外人不得打扰。”
李琙急了:“我有重要公务求见大人,快去通报,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这声吆喝,唬得二人面面相觑,只得开门进去通报。过了一会魏畴走出房门:“李大人?怎么是你,你那边的家人都审理完毕了吗?”
李琙急道:“大人,下官发现鲍确他不是自刎的,而是他杀!”
魏畴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醒悟过来,示意李琙不要再说,将他带到偏房,里面正有两名捕快在清点抄家抄出来的财物,魏畴挥挥手示意二人出去。等屋里没人,他才道:“你说什么?鲍确不是自杀?”
李琙使劲点点头道:“的确不是自杀。大人这是尸格,下官手下人刚刚检验完毕交来的。大人请看这里,伤口从右至左,长两寸三分。也就是说刀割下去,是从右边脖子到左边脖子这样划过。但大人是否记得,当时现场鲍确尸首,摊在他手中的尖刀,是倒着的,也就是,匕首朝下,刀刃朝里,也就是这样握着的。”李琙操起桌子上一支毛笔,笔头朝下,握着笔杆比划着。
“大人,如果这样握着匕首划在脖子上,只能从左到右,不可能形成从右到左的伤口。所以鲍确不可能是自己抹的脖子,必然是别人从后面将其脖子割断,在将匕首放在他手中。只是凶徒没有注意匕首摆放的方向。
除此以外,下官还清楚地记得,鲍确的伤口在下官赶到的时候血已经有些凝固了,说明已经过了一些时间,但如果他刚刚自刎,血不可能这么快凝固,因此可以肯定,鲍确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大人入府抓人之前,隔得有点久了。大人,如此一来,鲍确不是自杀,说明他背后还有他人!”李琙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气喘吁吁地看着魏畴,心中颇为得意。
魏畴眉头渐渐锁紧,看着尸格,又回想着当时情形,突然他将尸格拍在桌上:“怎么可能!如果按照李大人的说法,必是有人再度提前知道了消息,镇抚司里的内鬼还没清理干净!不可能,绝不可能!”
李琙拱手道:“大人,内鬼的问题下官不敢妄作判断,但是,鲍某非自杀却是千真万确!”
魏畴腾地起身,在房中来回走着,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李琙不敢打扰他,只敢站在一旁等候。
魏畴停了下来对李琙道:“你们的仵作检验得一定清楚吗?”
李琙道:“这有何难,立刻向苏州调一名仵作过来再度检验尸首伤口就行了。”
魏畴道:“好,魏某立刻给京城和苏州发函,请求再调仵作过来。只是兹事体大,李大人不可再与任何人提起。”李琙赶紧躬身领命。
魏畴重新坐下,招招手让李琙也坐下。这魏畴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夜间那个为案子已破的魏畴已经不见踪影,他眉头紧锁,手指在桌子上来回敲击着。
李琙看着魏畴的脸,心中一阵懊悔,自己多什么嘴啊,就你能,就你心细能推理。本来一件案子查到这里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自己这不是节外生枝吗?为什么当了这个法司之后遇到案子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去查真相。莫不是,莫不是被这穿越给逼的,李琙叹了口气。
魏畴被这一声叹气惊醒:“李大人叹什么气?”
李琙搔搔头道:“这事情是不是有些难办。”
魏畴笑笑道:“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这会也不便告知。一切只等其他仵作来了再说。”
应天,皇城,暮霭重重……
内侍陈清明正从上书房方向抱着一摞奏章朝东角门而来,却看见另一名内侍脸色发青地退出隆盛门,陈清明打着招呼:“老三,怎么了?今上心情如何?”
老三黑着脸叹了口气:“别问了,刚才差点给一方砚台砸着。”
陈清明倒吸一口冷气:“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老三小声道:“卓敬被参了!”
离着东角门十步距离之内的人,都能感受到皇帝的愤怒:“卓维恭,卓维恭,搞什么搞,这样关键的时候,怎么会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承隆皇帝朱遵锡在东角门小殿里急促地来回走着,怒气冲冲。旁边坐着两人,不敢言语。
朱遵锡停下来对着一位白发老人道:“师傅,这,这都察院是你管着的,怎么连这个林莆上这么大的参劾,竟然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武英殿大学士副宰相杨溥咳嗽一声:“皇上,这事不能怪景濯缨,都察院每个御史都有独立弹劾官员的权力,濯缨也不能限制他们的行为。”
景濯缨,乃大明文和殿大学士左都御史景清是也,只见景清站起来缓缓跪倒:“皇上……”
朱遵锡也感到自己说话太生硬,连忙俯身将景清扶起来:“师傅,朕,刚才,刚才有些着急了。”
景清道:“皇上,微臣倒没有什么,只是皇上都快三十的人了,怎能这样沉不住气?”
朱遵锡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书案后的龙椅上:“师傅,眼下国士会的投票眼看就要展开了,这已经是本届青府台(宰相府代称)最后的机会了。只是在这个时候传出了卓维恭的事情,这民心怕是要倒向新党那边了。”
杨溥微微一笑:“皇上,臣以为新党的目标不在国士会的投票。对于在中枢建立大国士会的投票都已经搞过两次了,第一次是承隆四年,那时候国士会建立不过十年,我们把握了当年十五个省中的十个,新党铩羽而归;上一次是承隆十六年,这次瞿云飞入主青府台已经两年,新党又以为时机成熟再提投票的事,谁知道这次南北十八省加上两个总督辖地,依然有一十三个省反对建立大国士会。今年的投票,看似新党第三次卷土重来,但据臣所知,目前除了浙江、云南情况不明朗,至少有九个省仍然反对建立大国士会。也就是说浙江、云南,只要我们保住一个瞿云飞这八年又等于白干了。
所以,臣以为新党的人不可能奢望这次投票能抵定乾坤。所以他们在此时将维恭的事捅出来,考虑的却是下一届宰相的文章。”
朱遵锡听着杨溥的分析,频频点头:“新旧两党轮流执政是本朝自永乐元年就定下的规矩,难道新党想连任青府台?”
景清微微一笑:“皇上,新党张嘴闭嘴讲的就是契约精神,永乐元年的《宰相告谕》,和永乐三年辽王归藩时候与杨大人共同达成的口头协议,两者一纸一口已经将新旧两派轮流执掌青府台的规矩定下了,等于达成了契约。新党的人不可能违反。”
杨溥接着道:“所以他们就想在宰相人选上做文章。卓维恭无论年龄才情声望,都是我们当中接任大宰相的不二之选。他们这样做就是想让卓维恭无法入主,逼着我们换人。到时候,他们再在副宰相一职上推出强者,越俎代庖,架空宰相。”
朱遵锡如梦初醒,缓缓点着头:“杨师傅所言极是。只是这里还有景师傅,还有弘济堪任此职,甚至总督两广的解缙也是人选啊。”
景清摸着拐杖头,嘿嘿一笑:“皇上,解大绅今年已经七十有八,微臣也已经整七十有六了,都到了告老的年纪了,焉能担此大任!即使上去了,也做不满八年!”
杨溥惨然一笑:“微臣自己知道自己事,当年因为形势所迫,燕逆进京之时不能保住哀帝,终身背着一个不忠之名。微臣无论如何也无法当得了这个宰相的。”
朱遵锡这才彻底明白了:“两位师傅是说,在我们这边已经无人可担大局了吗?”
景清道:“皇上过虑了,怎会无人能用?以臣之间,户部尚书李贤识大体,顾大局,他也是堪任之选。”李贤虽然是景清的学生,但此时拨拉一下旧党中的人马,除了李贤其他人还真没有什么希望。李贤今年刚刚四十有六,前年执掌户部,之前是市泊司正使,在任期间支持成立了天竺商会,联合海军参谋部,提出海军护航计划,改变了过去商人自己武装商船护航的传统,利用南洋舰队的力量维护了天竺海上商路的安全。
承隆十六年也就是海军护航计划实行之后的第二年,市泊司仅仅从天竺贸易中获得的税收就暴涨了三千万重宝,其中三成拨给水师作为军饷军费,每年还为国库增加两千万重宝的收入。
整个方略在沿海广大海商以及海军中建立了坚实的声望基础。景清将他推出来也有这层意思,东南海商和海军从来都是新党的权力根基,如果李贤可以出任宰相,就可以将旧党的势力打入这两者之中。这也是旧党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政局上的突破。
杨溥心中微微一叹,果然是老狐狸,同为旧党大佬,景清不想想办法保着卓敬,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学生推了出来。李贤虽然不错,但毕竟在朝廷中枢日浅,权力根基不稳,如果他上台,毫无疑问,真正执掌青府台的就是他景清,景濯缨了。
到了这个时候景清竟然还在想办法玩弄着权术,杨溥内心一阵悲凉。这些年来,旧党一直萎靡不振,除了低下官员的确不争气,贪污之事不绝之外,最大的问题就是内部不过团结,各个不同山头的派系自己就勾心斗角,哪里能形成合力对付新党。而新党大部分官员出自辽东,都是经历过战火出来的,而且辽王这个精神领袖还在,他们几乎就是铁板一块。无论朝中大佬还是封疆大吏,内外一心,做出了不少政绩。
朱遵锡缓缓点着头,转身问杨溥:“杨师父,你觉得呢?”
杨溥接着这个机会道:“濯缨所说的李原德的确是一时之选,只是现在来看,对于卓维恭的弹劾能否定案还不一定。这个时候微臣以为,我们之间最重要的是团结一致,首先要死保维恭。如果能够过了这一关,维恭仍是宰相最好的人选。而李原德可提名副宰历练历练,再等上十六年不正好是下一任最好之选吗?”
朱遵锡终于露出难得的微笑:“杨师傅所言果然老城谋国,景师傅的人选可以重点斟酌,如果卓敬实在保不住了,那再用李贤不迟。”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景清。
景清一直保持着笑容,只是刚才杨溥说话时在一瞬之间流露过一丝异样的神采,随着皇帝说话,他那花白胡子的脸已经迅速回复到原来的神色。此时缓缓点头:“弘济不愧是国士无双,想的正在关口之上。区区两船财货就想把卓维恭拉倒?瞿云飞也太小看我们了。皇上放心,微臣这就去安排。”
朱遵锡道:“景杨二位师傅,除了这个,朕还在担心九月间各省国士会的投票,毕竟如果这一城被新党扳过来了。明年宰相府旁边又要有一个掣肘大内的机构诞生了。现在浙江与云南那边务必要抓紧,此时还要拜托二位师傅。”
景清和杨溥连忙起身行礼,杨溥道:“皇上请放心,云南始终是沐家的天下,沐家自靖难开始就与我们联手对抗新党,他们不会让这笔帐翻过来。至于浙江,事情有些棘手,布政使黄淮是新党的人,这两年在浙江颇有建树,也是新党中后起之秀。不过据臣所知,三十一名浙江国士中,目前支持新党的不过十三人,尚有六人情况不明。”
朱遵锡皱着眉头:“现在对于国士会的态度两方是九比九,所以云南与浙江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景师傅,浙江是汝家乡,您有什么办法。”
景清摸了摸拐杖头,微微一笑:“此事请皇上放心,臣自有办法,到了九月,浙江仍然不会支持建立大国士会。”东角门殿中烛光摇弋,将君臣三人的背影印在窗户之上。
承隆皇帝朱遵锡回到了后宫,刚才的恼怒终于过去了,景清、杨溥不愧是旧党之胆,称得上老城谋国之人。刚跨入芷秀宫,就听到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当院中内侍宫女跪接皇上的时候,哭声稍稍歇了。
朱遵锡快步走入房中,只见皇后赵贞从内屋跨出前堂,连忙下跪:“臣妾出迎来迟,皇上恕罪。”朱遵锡注意到,她的双眼还有些红肿。
朱遵锡赶忙将她扶起来,关切地问:“白云为何哭泣,可是受了谁的委屈?”皇帝与皇后情投意合是宫内宫外都知道的事,平日朱遵锡甚至不呼皇后而是直呼小名。
皇后叹了口气:“臣妾,臣妾失礼,令皇上担忧。”
进了里屋,内侍宫女们门前止步,见左右没人,朱遵锡坐在床上,一手讲赵贞揽入怀中,拽出手帕为她轻轻擦拭眼泪,怜爱地问着:“到底怎么了,贵为一朝国母,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快跟朕说,朕给你出气。”
皇后道:“晌午的时候,姐姐进宫说挖了父亲坟的那个贼给捉住了,案卷已经送到应天。臣妾坐在这胡思乱想,想到父亲死后还要受这么大罪,心中悲戚,所以一时啼哭起来。扰了皇上的心情,臣妾该死。”
朱遵锡抚摸着赵贞的头发:“既然那个盗墓贼落网了,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正好办了给白云出一口恶气。却不知道是谁抓住的。”
赵贞道:“听姐姐说,是吴江县法司叫李什么,哦叫李琙的抓住的。听说他在吴江盗墓,被这个李琙设了计生擒活捉。”
朱遵锡道:“所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贼也逃了两年,现在总算罪有应得了。这个李琙还有点本事,镇抚司追查了这么久都毫无线索,竟然被他碰上了,朕一定要好好奖赏此人。”
赵贞点点头:“臣妾谢过皇上,此贼落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只是这是家事,怎能因为臣妾去赏他。”
朱遵锡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朕的小白云,别哭鼻子了,赶明把这法司招进宫来,由你亲自奖赏就是。”赵贞总算破涕为笑,依偎在皇上怀中。
……
三月的应天异常炎热,这种提早到来的温度令人心烦意乱。都察院御史林莆参劾卓维恭收授两船丝绸的贿赂,利用关系协助一名海商减免关税。
作为下任宰相的顶头大热,朝野双方都很清楚这个参劾意味着什么。这个案子肯定是一团乱麻,其中关窍说不清楚,而且查证非常繁琐,只要拖过九月,旧党必须提名新人担任宰相,就算在九月前结案了,只要案子里还有哪怕一点说不清楚的,卓敬都不可能接受宰相提名了。如果错过了承隆二十一年,等一轮宰相要十六年,今年六十八岁的卓敬只能终身与青府台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