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
李密,字玄邃,本辽东襄平人。魏司徒弼曾孙,后周赐弼姓徒何氏。祖曜,
周太保、魏国公;父宽,隋上柱国、蒲山公,皆知名当代。徙为京兆长安人。密
以父荫为左亲侍,尝在仗下,炀帝顾见之,退谓许公宇文述曰:“向者左仗下黑
色小儿为谁?”许公对曰:“故蒲山公李宽子密也。”帝曰:“个小儿视瞻异常,
勿令宿卫。”他日,述谓密曰:“弟聪令如此,当以才学取官,三卫丛脞,非养
贤之所。”密大喜,因谢病,专以读书为事,时人希见其面。尝欲寻包恺,乘一
黄牛,被以蒲鞯,仍将《汉书》一帙挂于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书读之。
尚书令、越国公杨素见于道,从后按辔蹑之,既及,问曰:“何处书生,耽学若
此?”密识越公,乃下牛再拜,自言姓名。又问所读书,答曰《项羽传》。越公
奇之,与语,大悦,谓其子玄感等曰:“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于是玄感
倾心结托。
大业九年,炀帝伐高丽,使玄感于黎阳监运。时天下骚动,玄感将谋举兵,
潜遣人入关迎密,以为谋主。密至,谓玄感曰:“今天子出征,远在辽外,地去
幽州,悬隔千里,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戎之患,中间一道,理极艰危。今公拥
兵出其不意,长驱入蓟,直扼其喉。前有高丽,退无归路,不过旬朔,赍粮必尽。
举麾一召,其众自降,不战而擒,此计之上也。关中四塞,天府之国,有卫文升,
不足为意。若经城勿攻,西入长安,掩其无备,天子虽还,失其襟带。据险临之,
固当必克,万全之势,此计之中也。若随近逐便,先向东都,顿坚城之下,胜负
殊未可知,此计之下也。”玄感曰:“公之下计,乃上策也。今百官家口,并在
东都,若不取之,安能动物?且经城不拔,何以示威?”密计遂不行。玄感既至
东都,频战皆捷,自谓天下响应,功在朝夕。及获内史舍人韦福嗣,又委以腹心,
是以军旅之事,不专归密。福嗣既非同谋,因战被执,每设筹画,皆持两端。玄
感后使作檄文,福嗣固辞不肯,密揣其情,因谓玄感曰:“福嗣既非同盟,实怀
观望。明公初起大事,而奸人在侧,必为所误,请斩之以谢众,方可安辑。”玄
感曰:“何至于此!”密知言之不用,退谓所亲曰:“楚公好反而不图胜,如何?
吾属今为虏矣!”后玄感将西入,福嗣竟亡归东都。
隋左武卫大将军李子雄坐事被收,系送行在所,于路杀使者,亡投玄感,乃
劝玄感速称尊号。玄感问于密,密曰:“昔陈胜自欲称王,张耳谏而被外;魏武
将求九锡,荀彧止而见疏。今者密若正言,还恐追踪二子;阿谀顺意,又非密之
本图。何者?兵起已来,虽复频捷,至于郡县,未有从者。东都守御尚强,天下
救兵益至。公当身先士众,早定关中,乃欲急自尊崇,何示人不广也!”玄感笑
而止。及隋将宇文述、来护儿等率军且至,玄感谓曰:“计将安出?”密曰:
“元弘嗣统强兵于陇右,今可阳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关,可得绐众。”因
引军西入。至陕县,欲围弘农宫,密谏之曰:“公今诈众西入,事宜在速,况乃
追兵将至,安可稽留!若前不得据关,退无所守,大众一散,何以自全?”玄感
不从,遂围之,三日不拔,方引而西。至于晙乡,追兵遂及,玄感败。密乃间行
入关,为捕者所获。
时炀帝在高阳,密与其党俱送帝所,谓其徒曰:“吾等之命,同于朝露,若
至高阳,必为俎醢。今在道中,犹可为计,安得行就鼎镬,不规逃避也!”众然
之。其多有金者,密令出示使者曰:“吾等死日,幸用相瘗,其余即皆报德。”
使者利其金,许之。及出关外,防禁渐弛,密请市酒食,每夜宴饮,喧哗竟夕,
使者不以为意。行至邯郸,密等七人穿墙而遁。抵平原贼帅郝孝德,孝德不甚礼
之。密又舍去,诣淮阳,隐姓名,自称刘智远,聚徒教授。经数月,郁郁不得志,
为五言诗曰:“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途士,郁陶伤寸心。野平葭苇
合,村荒藜藿深。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俗犹
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
世上雄,虚生真可愧。”诗成而泣下数行。时人有怪之者,以告太守赵佗,下县
捕之,密又亡去。会东郡贼帅翟让聚党万余人,密往归之。或有知密是玄感亡将,
潜劝让害之,让囚密于营外。密因王伯当以策于让曰:“当今主昏于上,人怨于
下,锐兵尽于辽东,和亲绝于突厥,方乃巡游扬、越,委弃京都,此亦刘、项奋
起之会,以足下之雄才大略,士马精勇,席卷二京,诛暴灭虐,则隋氏之不足亡
也。”让深加敬慕,遽释之。遣说诸小贼,所至皆降。密又说让曰:“今兵众既
多,粮无所出,若旷日持久,则人马困弊,大敌一临,死亡无日矣!未若直取荥
阳,休兵馆谷,待士勇马肥,然后与人争利。”让以为然。自是破金堤关,掠荥
阳诸县城堡,多下之。荥阳太宗杨庆及通守张须陀以兵讨让,让曾为须陀所败,
闻其来,大惧,将远避之。密曰:“须陀勇而无谋,兵又骤胜,既骄且狠,可一
战而擒之。公但列阵以待,为公破之。”让不得已,勒兵将战,密分兵千余人于
木林间设伏。让与战不利,稍却,密发伏自后掩之,须陀众溃,与让合击,大破
之,遂斩须陀于阵。让于是令密别统所部。密军阵整肃,凡号令兵士,虽盛夏皆
若背负霜雪。躬服俭素,所得金宝皆颁赐麾下,由是人为之用。寻复说让曰:
“昏主蒙尘,播荡吴、越,群兵竞起,海内饥荒。明公以英杰之才,而统骁雄之
旅,宜当廓清天下,诛剪群凶,岂可求食草间,常为小盗而已!今东都士庶,中
外离心,留守诸官,政令不一。明公亲率大众,直掩兴洛仓,发粟以赈穷乏,远
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一朝可集,先发制人,此机不可失也!”让曰:“仆起
陇亩之间,望不至此,必如所图,请君先发,仆领诸军便为后殿。得仓之日,当
别议之。”大业十三年春,密与让领精兵千人出阳城北,逾方山,自罗口袭兴洛
仓,破之。开仓恣人所取,老弱襁负,道路不绝,众至数十万。隋越王侗遣虎贲
郎将刘长恭率步骑二万五千讨密,密一战破之,长恭仅以身免。让于是推密为主,
号为魏公。二月,于巩南设坛场,即位,称元年,其文书行下称行军元帅魏公府。
以房彦藻为左长史,邴元真为右长史,杨得方为左司马,郑德韬为右司马。拜翟
让为司徒,封东郡公。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勣为右武候大将军,祖君彦
为记室,其余封拜各有差。于是城洛口周回四十里以居之。
长白山贼孟让率所部归密,巩县长柴孝和、侍御史郑颐以巩县降密。隋虎贲
郎将裴仁基率其子行俨以武牢归密,拜为上柱国,封河东郡公。因遣仁基与孟让
率兵三万余人袭回洛仓,破之,入东都,俘掠居人,烧天津,东都出兵乘之,仁
基等大败,仅以身免。密复亲率兵三万逼东都,将军段达、虎贲郎将高毗、刘长
林等出兵七万拒之,战于故都城,隋军败走。密复下回洛仓而据之,大修营堑,
以逼东都,仍作书以移郡县曰:
自元气肇辟,厥初生人,树之帝王,以为司牧。是以羲、农、轩、顼之后,
尧、舜、禹、汤之君,靡不祗畏上玄,爱育黔首,乾乾终日,翼翼小心,驭朽索
而同危,履春冰而是惧。故一物失所,若纳隍而愧之;一夫有罪,遂下车而泣之。
谦德轸于责躬,忧劳切于罪己。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蟠木距于流沙,瀚海穷于
丹穴,莫不鼓腹击壤,凿井耕田,治致升平,驱之仁寿。是以爱之如父母,敬之
若神明,用能享国多年,祚延长世。未有暴虐临人,克终天位者也。
隋氏往因周末,预奉缀衣,狐媚而图圣宝,胠箧以取神器。及缵承负扆,
狼虎其心,始曀明两之晖,终干少阳之位。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
行鸩毒。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州吁安忍,阏伯日寻,
剑阁所以怀凶,晋阳所以兴乱,甸人为罄,淫刑斯逞。夫九族既睦,唐帝阐其钦
明;百世本枝,文王表其光大。况复隳坏盘石,剿绝维城,唇亡齿寒,宁止虞、
虢?欲其长久,其可得乎!其罪一也。
禽兽之行,在于聚麀,人伦之体,别于内外。而兰陵公主逼幸告终,谁谓
敤首之贤,翻见齐襄之耻。逮于先皇嫔御,并进银环;诸王子女,咸贮金屋。
牝鸡鸣于诘旦,雄雉恣其群飞,衵衣戏陈侯之朝,穹庐同冒顿之寝。爵赏之出,
女谒遂成,公卿宣淫,无复纲纪。其罪二也。
平章百姓,一日万机,未晓求衣,昃晷不食。大禹不贵于尺壁,光武不隔于
支体,以是忧勤,深虑幽枉。而荒湎于酒,俾昼作夜,式号且呼,甘嗜声伎,常
居窟室,每藉糟丘。朝谒罕见其身,群臣希睹其面,断决自此不行,敷奏于是停
拥。中山千日之饮,酩酊无名;襄阳三雅之杯,留连讵比?又广召良家,充选宫
掖,潜为九市,亲驾四驴,自比商人,见要逆旅。殷辛之谴为小,汉灵之罪更轻,
内外惊心,遐迩失望。其罪三也。
上栋下宇,著在《易》爻;茅茨采椽,陈诸史籍。圣人本意,惟避风雨,讵
待朱玉之华,宁须绨锦之丽!故璇室崇构,商辛以之灭亡;阿房崛起,二世是以
倾覆。而不遵古典,不念前章,广立池台,多营宫观,金铺玉户,青琐丹墀,蔽
亏日月,隔阂寒暑。穷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资财,使鬼尚难为之,劳人固其不
可。其罪四也。
公田所彻,不过十亩;人力所供,才止三日。是以轻徭薄赋,不夺农时,宁
积于人,无藏于府。而科税繁猥,不知纪极;猛火屡烧,漏卮难满。头会箕敛,
逆折十年之租;杼轴其空,日损千金之费。父母不保其赤子,夫妻相弃于匡床。
万户则城郭空虚,千里则烟火断灭。西蜀王孙之室,翻同原宪之贫;东海糜竺之
家,俄成邓通之鬼。其罪五也。
古先哲王,卜征巡狩,唐、虞五载,周则一纪。本欲亲问疾苦,观省风谣,
乃复广积薪刍,多备饔饩。年年历览,处处登临,从臣疲弊,供顿辛苦。飘风冻
雨,聊窃比于先驱;车辙马迹,遂周行于天下。秦皇之心未已,周穆之意难穷。
宴西母而歌云,浮东海而观日。家苦纳秸之勤,人阻来苏之望。且夫天下有道,
守在海外,夷不乱华,在德非险。长城之役,战国所为,乃是狙诈之风,非关稽
古之法。而追踪秦代,板筑更兴,袭其基墟,延袤万里,尸骸蔽野,血流成河,
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其罪六也。
辽水之东,朝鲜之地,《禹贡》以为荒服,周王弃而不臣,示以羁縻,达其
声教,苟欲爱人,非求拓土。又强弩末矢,理无穿于鲁缟;冲风余力,讵能动于
鸿毛?石田得而无堪,鸡肋啖而何用?而恃众怙力,强兵黩武,惟在并吞,不思
长策。夫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遂令亿兆夷人,只轮莫返。夫差丧国,实
为黄池之盟;苻坚灭身,良由寿春之役。欲捕鸣蝉于前,不知挟弹在后。复矢相
顾,髽而成行,义夫切齿,壮士扼腕。其罪七也。
直言启沃,王臣匪躬,惟木从绳,若金须砺。唐尧建鼓,思闻献替之言;夏
禹悬鞀,时听箴规之美。而愎谏违卜,蠹贤嫉能,直士正人,皆由屠害。左仆
射、齐国公高颖,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或文昌上相,或细柳功臣,暂吐良药
之言,翻加属镂之赐。龙逢无罪,便遭夏癸之诛;王子何辜?滥被商辛之戮。遂
令君子结舌,贤人缄口。指白日而比盛,射苍天而敢欺,不悟国之将亡,不知死
之将至。其罪八也。
设官分职,贵在铨衡;察狱问刑,无闻贩鬻。而钱神起论,铜臭为公,梁冀
受黄金之蛇,孟佗荐蒲萄之酒。遂使彝伦攸篸,政以贿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
积薪居上,同汲黯之言;囊钱不如,伤赵壹之赋。其罪九也。
宣尼有言,无信不立,用命赏祖,义岂食言?自昏主嗣位,每岁行幸,南北
巡狩,东西征伐。至如浩亹陪跸,东都守固,阌乡野战,雁门解围。自外征夫,
不可胜纪。既立功勋,须酬官爵。而志怀翻覆,言行浮诡,危急则勋赏悬授,克
定则丝纶不行,异商鞅之颁金,同项王之剚印。芳饵之下,必有悬鱼,惜其重
赏,求人死力,走丸逆坡,匹此非难。凡百骁雄,谁不仇怨。至于匹夫蕞尔,宿
诺不亏,既在乘舆,二三其德。其罪十也。
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四维不张,三灵总瘁,无小无大,愚夫愚妇,共识
殷亡,咸知夏灭。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是以穷奇灾
于上国,猰暴于中原。三河纵封豕之贪,四海被长蛇之毒,百姓歼亡,殆无遗
类,十分为计,才一而已。苍生懔懔,咸忧杞国之崩;赤子嗷嗷,但愁历阳之陷。
且国祚将改,必有常期,六百殷亡之年,三十姬终之世。故谶箓云:“隋氏三十
六年而灭。”此则厌德之象已彰,代终之兆先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况乃搀
抢竟天,申繻谓之除旧;岁星入井,甘公以为义兴。兼朱雀门烧,正阳日蚀,狐
鸣鬼哭,川竭山崩。并是宗庙为墟之妖,荆棘旅庭之事。夏氏则灾衅非多,殷人
则咎征更少。牵牛入汉,方知大乱之期;王良策马,始验兵车之会。
今者顺人将革,先天不违,大誓孟津,陈命景亳,三千列国,八百诸侯,不
谋而同辞,不召而自至。轰轰隐隐,如霆如雷,彪虎啸而谷风生,应龙骧而景云
起。我魏公聪明神武,齐圣广渊,总七德而在躬,包九功而挺出。周太保、魏公
之孙,上柱国、蒲山公之子。家传盛德,武王承季历之基;地启元勋,世祖嗣元
皇之业。笃生白水,日角之相便彰;载诞丹陵,大宝之文斯著。加以姓符图纬,
名协歌谣,六合所以归心,三灵所以改卜。文王厄于羑里,赤雀方来;高祖隐于
砀山,彤云自起。兵诛不道,《赤伏》至自长安;锋锐难当,黄星出于梁、宋。
九五龙飞之始,天人豹变之初,历试诸难,大敌弥勇。上柱国、司徒、东郡公翟
让功宣缔构,翼亮经纶,伊尹之佐成汤,萧何之辅高帝。上柱国、总管、齐国公
孟让,柱国、历城公孟畅,柱国、绛郡公裴行俨,大将军、左长史邴元真等,并
运筹千里,勇冠三军,击剑则截蛟断鳌,弯弧则吟猿落雁。韩、彭、绛、灌,成
沛公之基;寇、贾、吴、冯,奉萧王之业。复有蒙轮挟辀之士,拔距投石之夫,
骥马追风,吴戈照日。魏公属当期运,伏兹亿兆。躬擐甲胄,跋涉山川,栉风沐
雨,岂辞劳倦,遂起西伯之师,将问南巢之罪。百万成旅,四七为名,呼吸则河、
渭绝流,叱咤则嵩、华自拔。以此攻城,何城不陷;以此击阵,何阵不摧!譬犹
泻沧海而灌残荧,举昆仑而压小卵。鼓行而进,百道俱前,以今月二十一日届于
东都。而昏朝文武、留守段达等,昆吾恶稔,飞廉奸佞,久迷天数,敢拒义兵,
驱率丑徒,众有十万,回洛仓北,遂来举斧。于是熊罴角逐,貔虎争先,因其倒
戈之心,乘我破竹之势,曾未旋踵,瓦解冰销,坑卒则长平未多,积甲则熊耳为
小。达等助桀为虐,婴城自固,梯冲乱舞,徒设九拒之谋;鼓角将鸣,空凭百楼
之险。燕巢卫幕,鱼游宋池,殄灭之期,匪朝伊暮。然兴洛、虎牢,国家储积,
我已先据,为日久矣。既得回洛,又取黎阳,天下之仓,尽非隋有。四方起义,
足食足兵,无前无敌。裴光禄仁基,雄才上将,受脤专征,遐迩攸凭,安危是托,
乃识机知变,迁殷事夏。袁谦擒自蓝水,张须陀获在荥阳,窦庆战没于淮南,郭
询授首于河北,隋之亡候,聊可知也。清河公房彦藻,近秉戎律,略地东南,师
之所临,风行电击。安陆、汝南,随机荡定;淮安、济阳,俄然送款。徐圆朗已
平鲁郡,孟海公又破济阳,海内英雄,咸来响应。封民赡取平原之境,郝孝德据
黎阳之仓,李士雄虎视于长平,王德仁鹰扬于上党。滑公李景、考功郎中房山基
发自临渝,刘兴祖起于白朔,崔白驹在颍川起,方献伯以谯郡来,各拥数万之兵,
俱期牧野之会。沧溟之右,函谷以东,牛酒献于军前,壶浆盈于道路。诸君等并
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灵绎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鼍
鸣鳖应,见机而作,宜各鸠率子弟,共建功名。耿弇之赴光武,萧何之奉高帝,
岂止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岂不盛哉!
若隋代官人,同吠尧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怀蒯聩之禄。审配死于袁氏,
不如张郃归曹;范增困于项王,未若陈平从汉。魏公推以赤心,当加好爵,择木
而处,令不自疑。脱猛虎犹豫,舟中敌国,夙沙之人共缚其主,彭宠之仆自杀其
君,高官上赏,即以相授。如暗于成事,守迷不反,昆山纵火,玉石俱焚,尔等
噬脐,悔将何及!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
内,咸使闻知。
祖君彦之辞也。
俄而德韬、德方俱死,复以郑颋为左司马,郑虔象为右司马。柴孝和说密曰:
“秦地阻山带河,西楚背之而亡,汉高都之而霸。如愚意者,令仁基守回洛,翟
让守洛口,明公亲简精锐,西袭长安,百姓孰不郊迎,必当有征无战。既克京邑,
业固兵强,方更长驱崤函,扫荡东洛,传檄指捴,天下可定。但今英雄竞起,实
恐他人我先,一朝失之,噬脐何及!”密曰:“君之所图,仆亦思之久矣,诚乃
上策。但昏主尚存,从兵犹众,我之所部,并是山东人,既见未下洛阳,何肯相
随西入?诸将出于群盗,留之各竞雄雌。若然者,殆将败矣!”密将兵锋甚锐,
每入苑与隋军连战。会密为流矢所中,卧于营内,东都复出兵乘之,密众大溃,
弃回洛仓,归于洛口。炀帝遣王世充率劲卒五万击之,密与战,不利,孝和溺死
于洛水,密哭之甚恸。世充营于洛西,与密相拒百余日,大小六十余战。武阳郡
丞元宝藏、黎阳贼帅李文柏、洹水贼帅张升、清河贼帅赵君德、平原贼帅郝孝德,
并归于密,共袭破黎阳仓,据之。永安大族周法明举江、黄之地以附密,齐郡贼
帅徐圆朗、任城大侠徐师仁、淮阳太守赵佗皆归之。
翟让部将王儒信劝让为大冢宰,总统众务,以夺密之权。让兄宽复谓让曰:
“天子止可自作,安得与人!汝若不能作,我当为之。”密闻其言,阴有图让之
计。会世充列阵而至,让出拒之,为世充所击,让军少失利,密与单雄信等率精
锐赴之,世充败走。明日,让径至密所,欲为宴乐,密具馔以待之,其所将左右,
各分令就食。密引让入坐,以良弓示让,让方引满,密遣壮士自后斩之,并杀其
兄宽及王儒信。让部将徐世勣为乱兵所斫,中重疮,密遽止之,得免,单雄信等
顿首求哀,密并释而慰谕之。于是诣让连营,谕其将士,无敢动者。乃命徐世勣、
单雄信、王伯当分统其众。未几,世充袭仓城,密复破之。世充复移营洛北,造
浮桥,悉众以击密,密与千余骑拒之,不利而退。世充因薄其城下,密简锐卒数
百人以邀之,世充大溃,争趣浮桥,溺死者数万。虎贲郎将杨威、王辩、霍举、
刘长恭、梁德、董智皆没于阵,世充仅而获免。其夜,大雨雪,士卒冻死者殆尽。
密乘胜陷偃师,于是修金墉城居之,有众三十余万。留守韦津又与密战于上春门,
津大败,执于阵。将作大匠宇文恺叛东都,降于密。东至海、岱,南至江、淮郡
县,莫不遣使归密。窦建德、朱粲、杨士林、孟海公、徐圆朗、卢祖尚、周法明
等并随使通表于密劝进,于是密下官属咸劝密即尊号,密曰:“东都未平,不可
议此。”
及义旗建,密负其强盛,欲自为盟主,乃致书呼高祖为兄,请合从以灭隋,
大略云欲与高祖为盟津之会,殪商辛于牧野,执子婴于咸阳,其旨以弑后主执代
王为意。高祖览书笑曰:“李密陆梁放肆,不可以折简致之。吾方安辑京师,未
遑东讨,即相阻绝,便是更生一秦。密今适所以为吾拒东都之兵,守成皋之扼,
更求韩、彭,莫如用密。宜卑辞推奖,以骄其志,使其不虞于我。我得入关,据
蒲津而屯永丰,阻崤函而临伊、洛,吾大事济矣。”令记室温大雅作书报密曰:
顷者,昆山火烈,海水群飞,赤县丘墟,黔黎涂炭。布衣戎卒,锄耰棘矜,
争霸图王,狐鸣蜂起。翼翼京洛,强弩围城;膴々周原,僵尸满路。主上南巡,
泛胶舟而忘返;匈奴北炽,将被发于伊川。辇上无虞,群下结舌,大盗移国,莫
之敢指。忽焉至此,自贻伊戚,七百之基,穷于二世。周、齐以往,书契以还,
邦国沦胥,未有如斯之酷者也。天生蒸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
夫年余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惟冀早应图箓,以宁兆庶。宗盟
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斯荣足矣!殪商辛于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于咸
阳,非敢闻命。汾、晋左右,尚须安辑,盟津之会,未暇卜期,今日銮舆南幸,
恐同永嘉之势。顾此中原,鞠为茂草,兴言感叹,实疚于怀。脱知动静,数迟贻
报,未面灵襟,用增劳轸。名利之地,锋镝纵横,深慎垂堂,勉兹鸿业。
密得书甚悦,示其部下曰:“唐公见推,天下不足定也!”于是不虞义师而
专意于世充。俄而宇文化及率众自江都北指黎阳,兵十余万,密乃自将步骑二万
拒之。隋越王侗称尊号,遣使授密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
公,令先平化及,然后入朝辅政。密将与化及相抗,恐前后受敌,因卑辞以报谢
焉。化及至黎阳,与密相遇,密知其军少食,利在急战,故不与交锋,又遏其归
路。密遣徐世勣守仓城,化及攻之不能下。密知化及粮且尽,因伪与和,以弊其
众。化及弗之悟,大喜,恣其兵食,冀密馈之。后知其计,化及怒,与密大战于
卫州之童山下,密为流矢所中,顿于汲县。化及力竭粮尽,众多叛之,掠汲县,
北趣魏县。其将陈智略、张童仁等率所部兵归于密者,前后相继。初,化及留辎
重于东郡,遣其所署刑部尚书王轨守之,至是轨举郡降密。密引兵而西,遣使朝
于东都,执弑炀帝人于弘达献越王侗。侗召密入朝,至温县,闻世充作难而止,
乃归金墉城。
时密兵少衣,世充兵乏食,乃请交易,密初难之,邴元真好求私利,屡劝密,
密遂许焉。初,东都绝粮,兵士归密者日有数百,至此得食,而降人益少,密方
悔而止。密虽据仓而无府库,兵数战皆不获赏,又厚抚初附之兵,由是众心渐怨。
武德元年九月,世充以其众五千来决战,密留王伯当守金墉,自引精兵就偃师,
北阻邙山以待之。世充军至,密遂败绩,裴仁基、祖君彦并为世充所虏,密与万
余人驰向洛口。世充围偃师,守将郑颋之下兵士劫叛,以城降世充。密将入洛口
仓城,邴元真已遣人潜引世充,密阴知之,不发其事,欲待世充兵半渡洛水,然
后击之。及世充军至,密候骑不时觉,比将出战,世充军已济矣。密自度不能支,
引骑而遁,径赴武牢,元真竟以城降于世充。
密将如黎阳,或谓密曰:“杀翟让之际,徐世勣几至于死,今向其所,安可
保乎?”时王伯当弃金墉,保河阳,密以轻骑自武牢归之,谓伯当曰:“兵败矣,
久苦诸君!我今自刎,请以谢众。”伯当抱密,号叫恸绝,众皆泣,莫能仰视。
密复曰:“诸军幸不相弃,当共归关中,密身虽愧无功,诸君必保富贵。”其府
掾柳奭对曰:“昔盆子归汉,尚食均输。明公与唐公同族,兼有畴昔之遇,虽不
陪从起义,然而阻东都,断隋归路,使唐公不战而据京师,此亦公之功也。”众
咸曰:“然。”密又谓王伯当曰:“将军室家重大,岂复与孤俱行哉!”伯当曰:
“昔汉高诛项,萧何率子弟以从,伯当恨不昆季尽从,以此为愧耳。岂以公今日
失利,遂轻去就?纵身分原野,亦所甘心。”左右莫不感激,于是从入关者尚二
万人。高祖遣使迎劳,相望于道,密大喜,谓其徒曰“我有众百万,一朝至此,
命也。今事败归国,幸蒙殊遇,当思竭忠以事所奉耳!且山东连城数百,知吾至
此,遣使招之,尽当归国。比于窦融,勋亦不细,岂不以一台司见处乎?”及至
京师,礼数益薄,执政者又来求贿,意甚不平。寻拜光禄卿,封邢国公。
未几,闻其所部将帅皆不附世充,高祖使密领本兵往黎阳,招集故时将士,
经略世充。时王伯当为左武卫将军,亦令为副。密行至桃林,高祖复征之,密大
惧,谋将叛。伯当颇止之,密不从,因谓密曰:“义士之立志也,不以存亡易心。
伯当荷公恩礼,期以性命相报。公必不听,今祗可同去,死生以之,然终恐无益
也。”乃简骁勇数千人,著妇人衣,戴幕离,藏刀裙下,诈为妻妾,自率之入桃
林县舍。须臾,变服突出,因据县城,驱掠畜产,直趣南山,乘险而东,遣人驰
告张善相,令以兵应接。时右翊卫将军史万宝留镇熊州,遣副将盛彦师率步骑数
千追蹑,至陆浑县南七十里,与密相及。彦师伏兵山谷,密军半度,横出击,败
之,遂斩密,时年三十七。王伯当亦死之,与密俱传首京师。时李勣为黎阳总管,
高祖以勣旧经事密,遣使报其反状。勣表请收葬,诏许之。高祖归其尸,勣发丧
行服,备君臣之礼。大具威仪,三军皆缟素,葬于黎阳山南五里。故人哭之,多
有欧血者。邴元真之降世充也,以为行台仆射,镇滑州。密故将杜才干恨元真背
密,诈与之会,伏甲斩之,以其首祭于密冢。
单雄信者,曹州人也。翟让与之友善。少骁健,尤能马上用枪,密军号为
“飞将”。密偃师失利,遂降于王世充,署为大将军。太宗围逼东都,雄信出军
拒战,援枪而至,几及太宗,徐世勣呵止之,曰:“此秦王也。”雄信惶惧,遂
退,太宗由是获免。东都平,斩于洛阳。
史臣曰:当隋政板荡,炀帝荒淫,摇动中原,远征辽海。内无贤臣以匡国,
外乏良吏以理民,两京空虚,兆庶疲弊。李密因民不忍,首为乱阶,心断机谋,
身临阵敌,据巩、洛之口,号百万之师,窦建德辈皆效乐推,唐公绐以欣戴,不
亦伟哉!及偃师失律,犹存麾下数万众,苟去猜忌,疾趣黎阳,任世勣为将臣,
信魏徵为谋主,成败之势,或未可知。至于天命有归,大事已去,比陈涉有余矣。
始则称首举兵,终乃甘心为降虏,其为计也,不亦危乎!又不能委质为臣,竭诚
事上,竟为叛者,终是狂夫,不取伯当之言,遂及桃林之祸。或以项羽拟之,文
武器度即有余,壮勇断果则不及。杨素既知密之才干,合为王之爪牙,委之痴儿,
卒为谋主,覆族之祸,其宜也哉!
赞曰:乌阳既升,爝火不息。狂哉李密,始乱终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