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杞(子元辅)白志贞裴延龄韦渠牟李齐运李实韦执谊王
叔文(王伾附)程异皇甫抃(弟镛)
卢杞,字子良,故相怀慎之孙。父奕,天宝末为东台御史中丞;洛城为安禄
山所陷,奕守司而遇害。杞以门荫,解褐清道率府兵曹。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辟
为掌书记、试大理评事、监察御史,以病免。入补鸿胪丞,迁殿中侍御史、膳部
员外郎,出为忠州刺史。至荆南,谒节度使卫伯玉,伯玉不悦。杞移病归京师,
历刑部员外郎、金部吏部二郎中。
杞貌陋而色如蓝,人皆鬼视之。不耻恶衣粝食,人以为能嗣怀慎之清节,亦
未识其心。颇有口辩。出为虢州刺史。建中初,征为御史中丞。时尚父子仪病,
百官造问,皆不屏姬侍。及闻杞至,子仪悉令屏去,独隐几以待之。杞去,家人
问其故,子仪曰“杞形陋而心险,左右见之必笑。若此人得权,即吾族无类矣。”
及居纠弹顾问之地,论奏称旨,迁御史大夫。旬日,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
章事。既居相位,忌能妒贤,迎吠阴害,小不附者,必致之于死,将起势立威,
以久其权。杨炎以杞陋貌无识,同处台司,心甚不悦,为杞所谮,逐于崖州。德
宗幸奉天,崔宁流涕论时事,杞闻恶之,谮于德宗,言宁与朱泚盟誓,故至迟回,
宁遂见杀。恶颜真卿之直言,令奉使李希烈,竟殁于贼。初,京兆尹严郢与杨炎
有隙,杞乃擢郢为御史大夫以倾炎;炎既贬死,心又恶郢,图欲去之。宰相张镒
忠正有才,上所委信,杞颇恶之。会朱滔、朱泚弟兄不睦,有泚判官蔡廷玉者离
间滔,滔论奏,请杀之。廷玉既贬,殿中侍御史郑詹遣吏监送,廷玉投水而卒。
杞因奏曰:“恐朱泚疑为诏旨,请三司按鞠詹;又御史所为,禀大夫命,并令按
郢。”詹与张镒善,每伺杞昼眠,辄诣镒,杞知之。他日,杞假寝佯熟,伺詹果
来,方与镒语,杞遽至镒阁中,詹趋避杞,杞遽言密事,镒曰:“殿中郑侍御在
此。”杞佯愕曰:“向者所言,非他人所宜闻。”时三司使方按詹、郢,狱未具
而奏杀詹,贬郢为驩州刺史。镒寻罢相,出镇凤翔。其阴祸贼物如此。李揆旧德,
虑德宗复用,乃遣使西蕃,天下无不扼腕痛愤,然无敢言者。户部侍郎、判度支
杜佑,甚承恩顾,为杞媒孽,贬饶州刺史。
初,上即位,擢崔祐甫为相,颇用道德宽大,以弘上意,故建中初政声蔼然,
海内想望贞观之理;及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初,李希烈请讨梁崇义,
崇义诛而希烈叛,尽据淮右、襄、邓之郡邑。恒州李宝臣死,其子惟岳邀节钺,
遂与田悦缔结以抗王师,由是河北、河南连兵不息。度支使杜佑计诸道用军月费
一百余万贯,京师帑廪不支数月;且得五百万贯,可支半岁,则用兵济矣。杞乃
以户部侍郎赵赞判度支,赞亦无计可施,乃与其党太常博士韦都宾等谋行括率,
以为泉货所聚,在于富商,钱出万贯者,留万贯为业,有余,官借以给军,冀得
五百万贯。上许之,约以罢兵后以公钱还。敕即下,京兆少尹韦祯督责颇峻,长
安尉薛萃荷校乘车,搜人财货,意其不实,即行搒箠,人不胜冤痛,或有自缢而
死者,京师嚣然如被贼盗。都计富户田宅奴婢等估,才及八十八万贯。又以僦柜
纳质积钱货贮粟麦等,一切借四分之一,封其柜窖,长安为之罢市,百姓相率千
万众邀宰相于道诉之。杞初虽慰谕,后无以遏,即疾驱而归。计僦质与借商,才
二百万贯。德宗知下民流怨,诏皆罢之,然宿师在野,日须供馈。
明年六月,赵赞又请税间架、算除陌。凡屋两架为一间,分为三等:上等每
间二千,中等一千,下等五百。所由吏秉笔执筹,入人第舍而计之。凡没一间,
杖六十,告者赏钱五十贯文。除陌法,天下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旧算二十,益
加算为五十,给与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市主人牙子各给印纸,人有买卖,
随自署记,翌日合算之。有自贸易不用市牙子者,验其私簿,投状自其有私簿投
状。其有隐钱百,没入;二千,杖六十;告者赏钱十千,出于其家。法既行,主
人市牙得专其柄,率多隐盗,公家所入,百不得半,怨讟之声,嚣然满于天下。
及十月,泾师犯阙,乱兵呼于市曰:“不夺汝商户僦质矣!不税汝间架除陌矣!”
是时人心悉怨,泾师乘间谋乱,奉天之奔播,职杞之由。故天下无贤不肖,视杞
如仇。
德宗在奉天,为朱泚攻围,李怀光自魏县赴难。或谓王翃、赵赞曰:“怀光
累叹愤,以为宰相谋议乖方,度支赋敛烦重,京尹刻薄军粮,乘舆播迁,三臣之
罪也。今怀光勋业崇重,圣上必开襟布诚,询问得失,使其言入,岂不殆哉!”
翃、赞白于杞,杞大骇惧,从容奏曰:“怀光勋业,宗社是赖。臣闻贼徒破胆,
皆无守心。若因其兵威,可以一举破贼;今若许其朝觐,则必赐宴,赐宴则留连,
使贼得京城,则从容完备,恐难图之。不如使怀光乘胜进收京城,破竹之势,不
可失也。”帝然之,乃诏怀光率众屯便桥,克期齐进。怀光大怒,遂谋异志,德
宗方悟为杞所构。物议喧腾,归咎于杞,乃贬为新州司马,白志贞恩州司马,赵
赞为播州司马。
遇赦,移吉州长史。在贬所谓人曰:“吾必再入用。”是日,上果用杞为饶
州刺史。给事中袁高宿直,当草杞制,遂执以谒宰相卢翰、刘从一曰:“杞作相
三年,矫诬阴贼,排斥忠良,朋附者欬唾立至青云,睚眦者顾盼已挤沟壑。傲
很背德,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皆杞之为也。幸免诛戮,唯示贬黜,
寻已稍迁近地,更授大郡,恐失天下望,惟相公执奏之,事尚可救。”翰、从一
不悦,遂改命舍人草制。明日诏下,袁高执奏曰:“卢杞为政,极恣凶恶,三军
将校,愿食其肉,百辟卿士,嫉之若仇。”谏官赵需、裴佶、宇文炫、卢景亮、
张荐等上疏曰:“伏以吉州长史卢杞,外矫俭简,内藏奸邪,三年擅权,百揆失
序,恶直丑正,乱国殄人,天地神祗所知,蛮夷华夏同弃。伏惟故事,皆得上闻,
自杞为相,要官大臣,动逾月不敢奏闻,百僚惴惴,常惧颠危。及京邑倾沦,皇
舆播越,陛下炳然觉悟,出弃遐荒,制曰:‘忠谠壅于上闻,朝野为之侧目。’
由是忠良激劝,内外欢欣;今复用为饶州刺史,众情失望,皆谓非宜。臣闻君之
所以临万姓者,政也;万姓之所以载君者,心也。倘加巨奸之宠,必失万姓之心,
乞回圣慈,遽辍新命。”疏奏不答。谏官又论曰:“卢杞蒙蔽天听,隳紊朝典,
致乱危国,职杞之由,可谓公私巨蠹,中外弃物。自闻再加擢用,忠良痛骨,士
庶寒心。臣昨者沥肝上闻,冒死不恐,冀回宸睠,用快群情;至今拳拳,未奉
圣旨,物议腾沸,行路惊嗟。人之无良,一至于此。伏乞俯从众望,永弃奸臣。
幸免诛夷,足明恩贷;特加荣宠,恐造祸阶。臣等忝列谏司,今陈狂瞽。”给事
中袁高坚执不下,乃改授澧州别驾。翌日延英,上谓臣曰:“朕欲授杞一小州刺
史,可乎?”李勉对曰:“陛下授杞大郡亦可,其如兆庶失望何?”上曰:“众
人论杞奸邪,朕何不知?”勉曰:“卢杞奸邪,天下人皆知;唯陛下不知,此所
以为奸邪也!”德宗默然良久。散骑常侍李泌复对,上曰:“卢杞之事,朕已可
袁高所奏,如何?”泌拜而言曰:“累日外人窃议,以陛下同汉之桓、灵;臣今
亲承圣旨,乃知尧、舜之不迨也!”德宗大悦,慰勉之。杞寻卒于澧州。
子元辅,字子望,少以清行闻于时。进士擢第,授崇文馆校书郎。德宗思杞
不已,乃求其后,特恩拜左拾遗,再迁左司员外郎,历杭、常、绛三州刺史。以
课最高,征为吏部郎中,迁给事中,改刑部侍郎。自兵部侍郎出为华州刺史、潼
关防御、镇国军等使,复为兵部侍郎。元辅自祖至曾,以名节著于史册。元辅简
絜贞方,绰继门风,历践清贯,人亦不以父之丑行为累,人士归美。大和三年八
月卒,时年五十六。
白志贞者,太原人,本名琇珪。出于胥吏,事节度使李光弼,小心勤恪,动
多计数,光弼深委信之,帐中之事,与琇珪参决。代宗素知之,光弼薨后,用为
司农少卿,迁太卿,在寺十余年。德宗尝召见与语,引为腹心,遂用为神策军使、
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赐名志贞。善伺候上意,言无不从。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汝州,命志贞为京城召募使。时尚父子仪端王傅吴仲孺
家财巨万,以国家召募有急,惧不自安,乃上表请以子弟率奴客从军,德宗嘉之,
超授五品官。由是志贞请令节度、观察、团练等使并尝为是官者,令家出子弟甲
马从军,亦与其男官。是时豪家不肖子幸之,贫而有知者苦之。自是京师人心摇
震,不保家室。时禁军募致,悉委志贞,两军应赴京师,杀伤殆尽,都不奏闻,
皆以京师沽贩之徒以填其阙。其人皆在市廛,及泾师犯阙,诏志贞以神策军拒贼,
无人至者,上无以御寇,乃图出幸。时令狐建以龙武军四百人从驾至奉天,仍以
志贞为行在都知兵马使。闻李怀光至,恐暴扬其罪,乃与卢杞同沮怀光入朝,众
议喧沸,言致播迁,卢杞、志贞之罪也。故与杞同贬,遇赦量移阆州别驾。贞元
二年,迁果州刺史,宰臣李勉及谏官表疏论列,言志贞与卢杞罪均,未宜叙用,
固执不许,凡旬日,方下其诏。贞元三年,迁润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西观察
使。是年六月卒。
裴延龄,河东人。父旭,和州刺史。延龄,乾元末为汜水县尉,遇东都陷贼,
因寓居鄂州,缀缉裴骃所注《史记》之阙遗,自号小裴。后华州刺史董晋辟为防
御判官;黜陟使荐其能,调授太常博士。卢杞为相,擢为膳部员外郎、集贤院直
学士,改祠部郎中。崔造作相,改易度支之务,令延龄知东都度支院。及韩滉领
度支,召赴京,守本官,延龄不待诏命,遽入集贤院视事。宰相延赏恶其轻率,
出为昭应令,与京兆尹郑叔则论辨是非,攻讦叔则之短。时李泌为相,厚于叔则;
中丞窦参恃恩宠,恶泌而佑延龄。叔则坐贬为永州刺史,延龄改著作郎。窦参寻
作相,用为太府少卿,转司农少卿。贞元八年,班宏卒,以延龄守本官,权领度
支。自揣不通殖货之务,乃多设钩距,召度支老吏与谋,以求恩顾,乃奏云:
“天下每年出入钱物,新陈相因,常不减六七千万贯,唯有一库,差舛散失,莫
可知之。请于左藏库中分置别库:欠、负、耗、剩等库及季库、月库,纳诸色钱
物。”上皆从之。且欲多张名目以惑上听,其实于钱物更无增加,唯虚费簿书、
人吏耳。
其年,迁户部侍郎、判度支,奏请令京兆府以两税青苗钱市草百万围送苑中。
宰相陆贽、赵憬议,以为:“若市送百万围草,即一府百姓,自冬历夏,般载不
了,百役供应,须悉停罢,又妨夺农务。请令府县量市三二万围,各贮侧近处,
他时要即支用。”京西有汙池卑湿处,时有芦苇生焉,亦不过数亩,延龄乃奏曰:
“廊马冬月合在槽枥秣饲,夏中即须牧放。臣近寻访知长安、咸阳两县界有陂池
数百顷,请以为内廊牧马之地;且去京城十数里,与苑廊中无别。”上初信之,
言于宰相,对曰:“恐必无此。”上乃差官阅视,事皆虚妄,延龄既惭且怒。又
诬奏李充为百姓妄请积年和市物价,特敕令折填,谓之“底折钱”。尝因奏对请
积年钱帛以实帑藏,上曰:“若为可得钱物?”延龄奏曰:“开元、天宝中,天
下户仅千万,百司公务殷繁,官员尚或有阙;自兵兴已来,户口减耗大半,今一
官可兼领数司。伏请自今已后,内外百司官阙,未须补置,收其阙官禄俸,以实
帑藏。”
后因对事,上谓延龄曰:“朕所居浴堂院殿一栿,以年多之故,似有损蠹,
欲换之未能。”对曰:“宗庙事至重,殿栿事至轻。况陛下自有本分钱物,用
之不竭。”上惊曰:“本分钱何也?”对曰:“此是经义证据,愚儒常材不能知,
陛下正合问臣,唯臣知之。准《礼经》,天下赋税当为三分:一分充乾豆,一分
充宾客,一分充君之庖厨。乾豆者,供宗庙也。今陛下奉宗庙,虽至敬至严,至
丰至厚,亦不能一分财物也。只如鸿胪礼宾、诸国蕃客,至于回纥马价,用一分
钱物,尚有赢羡甚多。况陛下御膳宫厨皆极简俭,所用外分赐百官充俸料、飧钱
等,犹未能尽。据此而言,庖厨者之余,其数尚多,皆陛下本分也。用修数十殿
亦不合疑虑,何况一栿。”上曰:“经义如此,人总不曾言之。”颔之而已。
又因计料造神龙寺,须长五十尺松木,延龄奏曰:“臣近于同州检得一谷木,可
数千条,皆长八十尺。”上曰:“人言开元、天宝中侧近求觅长五六十尺木,尚
未易,须于岚、胜州采市,如今何为近处便有此木?”延龄奏曰:“臣闻贤材、
珍宝、异物,皆在处常有,但遇圣君即出见。今此木生关辅,盖为圣君,岂开元、
天宝合得有也!”
时陆贽秉政,上素所礼重,每于延英极论其诞妄,不可令掌财赋。德宗以为
排摈,待延龄益厚。贽上书疏其失曰:
前岁秋首,班宏丧亡,特诏延龄继司邦赋。数日之内,遽衒功能,奏称,
“勾获隐欺,计钱二十万贯,请贮别库以为羡余,供御所须,永无匮乏。”陛下
欣然信纳,因谓委任得人。既赖盈余之财,稍弘心意之欲,兴作浸广,宣索渐多。
延龄务实前言,且希睿旨,不敢告阙,不敢辞难。勾获既是虚言,无以应命;供
办皆承严约,苟在及期。遂乃搜求市廛,豪夺入献;追捕夫匠,迫胁就功。以敕
索为名,而不酬其直;以和雇为称,而不偿其佣。都城之中,列肆为之昼闭;兴
役之所,百工比于幽囚。聚诅连郡,遮诉盈路,持纲者莫敢致诘,巡察者莫敢为
言。时有讦而言之,翻谓党邪丑直。天子毂下,嚣声沸腾,四方观瞻,何所取则。
伤心于止,敛怨于人,欺天陷君,远近危惧,此其罪之大者也。
总制邦用,度支是司;出纳货财,太府攸职。凡是太府出纳,皆禀度支文符,
太府依符以奉行,度支凭案以勘覆,互相关键,用绝奸欺。其出纳之数,则每旬
申闻;见在之数,则每月计奏。皆经度支勾覆,又有御史监临,旬旬相承,月月
相继。明若指掌,端如贯珠,财货多少,无容隐漏。延龄务行邪谄,公肆诬欺,
遂奏云“左藏库司多有失落,近因检阅使置簿书,乃于粪土之中收得十三万两,
其匹段杂货又百万有余,皆是文帐脱遗,并同已弃之物。今所收获,即是羡余,
悉合移入杂库,以供别敕支用者。”其时特宣进止,并依所奏施行。太府卿韦少
华抗疏上陈,殊不引伏,确称“每月申奏,皆是见在数中,请令推寻,足验奸诈。”
两司既有论执,理须详办是非,陛下纵其妄欺,不加按问。以在库之物为收获之
功,以常赋之财为羡余之费,罔上无畏,示人不惭,此又罪之大者也。
国家府库,出纳有常,延龄险猾售奸,诡谲求媚,遂于左藏之内,分建六库
之名,意在别贮赢余,以奉人主私欲。曾不知王者之体,天下为家,国不足则取
之于人,人不足则资之于国,在国为官物,在人为私财,何谓赢余,须别收贮?
是必巧诈以变移官物,暴法以刻削私财,舍此二途,其将安取?陛下方务崇信,
不加检裁,姑务保持,曾无诘责。延龄谓能蔽惑,不复惧思,奸威既沮于四方,
憸态复行于内府。由是蹂躏官属,倾倒货财,移东就西,便为课绩,取此适彼,
遂号羡余,愚弄朝廷,有同儿戏。
夫理天下者,以义为本,以利为末,以人为本,以财为末,本盛则其末自举,
末大则其本必倾。自古及今,德义立而利用不丰,人庶安而财货不给,因以丧邦
失位者,未之有也。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有德必有
人,有土必有土,有人必有财。”“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盖谓此也。自古及
今,德义不立而利用克宣,人庶不安而财货可保,因以兴邦固位者,未之有也。
故曰:“财散则人聚,财聚则人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无令侵
削兆人,为天子取怨于下也。且陛下初膺宝历,志翦群凶,师旅繁兴,征求浸广,
榷算侵剥,下无聊生。是以泾原叛徒,乘人怨咨,白昼犯阙,都邑甿庶,恬然不
惊,反与贼众相从,比肩而入宫殿。虽蚩蚩之性,靡所不为,然亦由德泽未浃,
而暴令驱之,以至于是也。于时内府之积,尚如丘山,竟资凶渠,以饵贪卒,此
则陛下躬睹之矣。是乃失人而聚货,夫何利之有焉!
车驾既幸奏天,逆泚旋肆围逼,一垒之内,万乘所屯,窘如涸流,庶物空匮。
尝欲发一健步出觇贼军,其人恳以苦寒为辞,跪奏乞一襦袴,陛下为之求觅不致,
竟闵默而遣之。又尝宫壶之中,服用有阙,圣旨方戎事为急,不忍重烦于人,乃
剥亲王饰带之金,卖以给直。是时行从将吏,赴难师徒,苍黄奔驰,咸未冬服,
渐属凝冱,且无薪蒸,饥冻内攻,矢石外迫。昼则荷戈奋迅,夜则映堞呻吟,凌
风飚,冒霜雪,逾四旬而众无携贰,卒能走强贼、全危城者,陛下岂有严刑重赏
使之然耶?唯以不厚其身,不藏其货,与众庶同其忧患,与士伍共其有无,乃能
使人捐躯命而扞寇仇,馁之不离,冻之不憾,临危而不易其守,见死而不去其君,
所谓“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此其效也。
及乎重围既解,诸路稍通,赋税渐臻,贡献继至,乃于行宫外庑之下,别置
琼林、大盈之司。未赏功劳,遽私贿玩,甚沮惟新之望,颇携死义之心,于是舆
诵兴讥,而军士始怨矣。财聚人散,不其然乎!旋属蟊贼内兴,翠华南狩,奉天
所积财货,悉复歼于乱军。即迁岷、梁,日不暇给,独凭大顺,遂复皇都。是知
天子者,以得人为资,以蓄义为富,人苟归附,何患蔑资?义苟修崇,何忧不富?
岂在贮之内府,方为己有哉!故藏于天下者,天子之富也;藏于境内者,诸侯之
富也;藏于囷仓箧椟者,农夫、商贾之富也。奈何以天子之贵,海内之富,面猥
行诸侯之弃德,守农商之鄙业哉!陛下若谓厚取可以恢武功,则建中之取既无成
矣;若谓多积可以为己有,则建中之积又不在矣;若谓徇欲不足伤理化,则建中
之失伤已甚矣;若谓敛怨不足致危亡,则建中之乱危亦至矣!然而遽能靖滔天之
祸,成中兴之功者,良以陛下有侧身修励之志,有罪己悔惧之辞,罢息诛求,敦
尚节俭,涣发大号,与人更新;故灵祗感陛下之诚,臣庶感陛下之意,释憾回虑,
化危为安。陛下亦当为宗庙社稷建不拔之永图,为子孙黎元立可久之休业,惩前
事徇欲之失,复日新盛德之言;岂宜更纵憸邪,复行克暴,事之追悔,其可再
乎!
臣又窃虑陛下纳彼盗言,堕其奸计,以为搏噬拏攫,怨集有司,积聚丰盈,
利归君上,是又大谬,所宜慎思。夫人主昏明,系于所任,咎繇、夔、契之道长,
而虞舜享浚哲之名;皇甫、棸、楀之嬖行,而周厉婴颠覆之祸。自古何尝
有小人柄用,而灾患不及邦国者乎!譬犹操兵以刃人,天下不委罪于兵而委罪于
所操之主;畜蛊以殃物,天下不归咎于蛊而归咎于所畜之家;理有必然,不可不
察。
臣伏虑陛下以延龄之进,独出宸衷,延龄之言,多顺圣旨,今若以罪置辟,
则似为众所挤,故欲保持,用彰坚断。若然,陛下与人终始之意则美矣。其于改
过勿吝、去邪勿疑之道,或未尽善。今希旨自默,浸以成风,奖之使言,犹惧不
既,若又阻抑,谁当贡诚?或恐未亮斯言,请以一事为证。只如延龄凶妄,流布
寰区,上自公卿近臣,下迨舆台贱品,喧喧谈议,亿万为徒,能以上言,其人有
几?陛下诚令亲信博采舆词,参较比来所闻,足鉴人间情伪。
臣以卑鄙,位当台衡,既极崇高,又承渥泽。岂不知观时附会,足保旧恩,
随众沉浮,免贻厚责。谢病黜退,获知几之名;党奸苟容,无见嫉之患。何急自
苦,独当豺狼,上违欢情,下饵谗口。良以内顾庸昧,一无所堪,夙蒙眷知,唯
以诚直,绸缪帷扆,一纪于兹,圣慈既襎此见容,愚臣亦以此自负。从陛下历播
迁之危,睹陛下致兴复之难,至今追思,犹为心悸;所以畏覆车而骇虑,惧毁室
而悲鸣,盖情激于衷,虽欲罢而不能自默也!因事陈请,虽已频烦,天听尚高,
未垂谅察,辄申悃款,以极愚诚。忧深故语烦,意恳故词切,以微臣自固之谋则
过,于陛下虑患之计则忠。糜躯奉君,所不敢避;沽名衒直,亦不忍为。愿回睿
聪,为国熟虑,社稷是赖,岂唯微臣。
书奏,德宗不悦,待延龄益厚。时盐铁转运使张滂、京兆尹李充、司农卿李
銛,以事相关,皆证延龄矫妄。德宗罢陆贽知政事,为太子宾客;滂、充、銛悉
罢职左迁。
十一年春暮,上数畋于苑中,时久旱,人情忧惴,延龄遽上疏曰:“陆贽、
李充等失权,心怀怨望,今专大言于众曰:‘天下炎旱,人庶流亡,度支多欠阙
诸军粮草。’以激怒群情。”后数日,上又幸苑中,适会神策军人诉度支欠厩
马刍草。上思延龄言,即时回驾,下诏斥逐贽、充、滂、銛等,朝廷中外惴恐。
延龄谋害在朝正直之士,会谏议大夫阳城等伏阁切谏,事遂且止。贽、充等虽已
贬黜,延龄憾之未已,乃掩捕李充腹心吏张忠,捶掠楚痛,令为之词,云“前后
隐没官钱五十余万贯,米麦称是,其钱物多结托权势,充妻常于犊车中将金宝缯
帛遗陆贽妻。”忠不胜楚毒,并依延龄教抑之辞,具于款占。忠妻、母于光顺门
投匦诉冤,诏御史台推问,一宿得其实状,事皆虚,乃释忠。延龄又奏京兆府妄
破用钱谷,请令比部勾覆,以比部郎中崔元尝为陆贽所黜故也。及崔元勾覆钱谷,
又无交涉。延龄既锐意以苛刻剥下附上为功,每奏对际,皆恣骋诡怪虚妄,他人
莫敢言者,延龄言之不疑,亦人之所未尝闻。德宗颇知其诞妄,但以其敢言无隐,
且欲访闻外事,故断意用之。延龄恃之,谓必得宰相,尤好慢骂,毁诋朝臣,班
行为之侧目。及卧病,载度支官物置于私家,亦无敢言者。贞元十二年卒,时年
六十九。延龄死,中外相贺,唯德宗悼惜不已,册赠太子少保。
韦渠牟,京兆万年人。六代祖范,魏西阳太守,后周封郿城公。渠牟少慧悟,
涉览经史。初为道士,后为僧。兴元中,韩滉镇浙西,奏授试秘书郎,累转四门
博士。
贞元十二年四月,德宗诞日,御麟德殿,召给事中徐岱、兵部郎中赵需、礼
部郎中许孟容与渠牟及道士万参成、沙门谭延等十二人,讲论儒、道、释三教。
渠牟枝词游说,捷口水注;上谓其讲耨有素,听之意动。数日,转秘书郎,奏诗
七十韵,旬日,迁右补阙、内供奉,僚列初不有之。在延英既对宰相,多使中贵
人召渠牟于官次,同辈始注目矣。岁终,迁右谏议大夫。时延英对秉政赋之臣,
昼漏率下二三刻为常,渠牟奏事,率漏下五六刻,上笑语款狎,往往外闻。渠牟
形神佻躁,无士君子器,志向不根道德,众雅知不能以正道开悟上意。
陆贽免相后,上躬亲庶政,不复委成宰相,庙堂备员,行文书而已。除守宰、
御史,皆帝自选择。然居深宫,所狎而取信者裴延龄、李齐运、王绍、李实、韦
执谊洎渠牟,皆权倾相府。延龄、李实,奸欺多端,甚伤国体;绍无所发明;而
渠牟名素轻,颇张恩势以招趋向者,门庭填委。茅山处士崔芊征至阙下,郑随自
山人再至补阙,冯伉自醴泉令为给事中、皇太子侍读,皆渠牟延荐之。上既偏有
所听,浮薄率背本衒进,不复藏器蕴德,皆奔驰请谒,剚蹄甘辞以附渠牟。居
无何,迁太府卿,赐金紫,又转太常卿。贞元十七年卒,时年五十三,赠刑部尚
书,仍谥曰忠。
李齐运者,蒋王惲之孙也。解褐宁王府东阁祭酒,七迁至监察御史。江淮都
统李峘辟为幕府,累转工部郎中,为长安县令,职事修理。历京兆少尹、陕府
长史。建中末,改河中尹、晋绛慈隰观察使。时李怀光自山东卷甲奔难,昼夜倍
道,比至河中,力疲,休兵三日,齐运倾力犒设,军人皆悦。怀光既反,驱兵还
保河中,齐运不能敌,弃城而走,除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时贼据京城,李晟
军东渭桥,齐运扰攘之中,征募工役,版筑城垒,飞刍輓粟以应晟。收复之际,
颇有力焉。
贞元中,蝗旱方炽,齐运无政术,乃以韩洄代之,改宗正卿,兼御史大夫、
闲厩宫苑使。改检校礼部尚书,兼殿中监。寻正拜礼部尚书,兼殿中监使如故。
其后十余岁,宰臣内殿对后,齐运常次进,贡其计虑,以决群议。齐运无学术,
不知大体,但甘言取信而已。荐李锜为浙西观察使,受赂数十万计。举李词为湖
州刺史,既而邑人告其赃犯,上以齐运故,不问而遣之。齐运被疾,岁余不能朝
请,朝廷除授,往往降中人就宅咨决。末以妾卫氏为正室,身为礼部尚书,冕服
以行其礼,人士嗤诮。贞元十二年卒,时年七十二,赠尚书左仆射。
李实者,道王元庆玄孙。以荫入仕,六转至潭州司马。洪州节度使、嗣曹王
皋辟为判官,迁蕲州刺史。皋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复用为节度判官、检校太子宾
客、员外郎。皋卒,新帅未至,实知留后,刻薄军士衣食,军士怨叛,谋杀之,
实夜缒城而出,归诣京师,用为司农少卿,加检校工部尚书、司农卿。
贞元十九年,为京兆尹,卿及兼官如故。寻封嗣道王。自为京尹,恃宠强愎,
不顾文法,人皆侧目。二十年春夏旱,关中大歉,实为政猛暴,方务聚敛进奉,
以固恩顾,百姓所诉,一不介意。因入对,德宗问人疾苦,实奏曰:“今年虽旱,
谷田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无告,乃彻屋瓦木,卖麦苗以供赋敛。优人
成辅端因戏作语,为秦民艰苦之状云:“秦城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
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千钱。”凡如此语有数十篇。实闻之怒,言辅端诽谤
国政,德宗遽令决杀,当时言者曰:“瞽诵箴谏,取其诙谐以托讽谏,优伶旧事
也。设谤木,采刍荛,本欲达下情,存讽议,辅端不可加罪。”德宗亦深悔,京
师无不切齿以怒实。
故事,府官避台官。实常遇侍御史王播于道,实不肯避,导从如常。播诘其
从者,实怒,奏播为三原令,谢之日,庭诟之。陵轹公卿百执事,随其喜怒,诬
奏迁逐者相继,朝士畏而恶之。又诬奏万年令李众,贬虔州司马,奏虞部员外郎
房启代众,升黜如其意,怙势之色,謷然在眉睫间。故事,吏部将奏科目,奥密,
朝官不通书问,而实身诣选曹迫赵宗儒,且以势恐之。前岁,权德舆为礼部侍郎,
实托私荐士,不能如意,后遂大录二十人迫德舆曰:“可依此第之;不尔,必出
外官,悔无及也。”德舆虽不从,然颇惧其诬奏。
二十一年,有诏蠲畿内逋租,实违诏征之,百姓大困,官吏多遭笞罚,剥割
掊敛,聚钱三十万贯,胥吏或犯者,即按之。有乞丐丝发固死;无者,且曰“死
亦不屈”,亦杖杀之。京帅贵贱同苦其暴虐。顺宗在谅阴逾月,实毙人于府者十
数,遂议逐之,乃贬通州长史。制出,市人皆袖瓦石投其首;实知之,由月营门
自苑西出,人人相贺。后遇赦量移虢州,在道卒。
韦执谊者,京兆人。父浼,官卑。执谊幼聪俊有才,进士擢第,应制策高等,
拜右拾遗,召入翰林为学士,年才二十余。德宗尤宠异,相与唱和歌诗,与裴延
龄、韦渠牟等出入禁中,略备顾问。德宗载诞日,皇太子献佛像,德宗命执谊为
画像赞,上令太子赐执谊缣帛以酬之。执谊至东宫谢太子,卒然无以藉言,太子
因曰:“学士知王叔文乎?彼伟才也。”执谊因是与叔文交甚密。俄丁母忧,服
阕,起为南宫郎。德宗时,召入禁中。
初,贞元十九年,补阙张正一因上书言事得召见,王仲舒、韦成季、刘伯刍、
裴茝、常仲孺、吕洞等以尝同官相善,以正一得召见,偕往贺之。或告执谊曰:
“正一等上疏论君与王叔文朋党事。”执谊信然之,因召对,奏曰:“韦成季等
朋聚觊望。”德宗令金吾伺之,得其相过从饮食数度,于是尽逐成季等六七人,
当时莫测其由。
及顺宗即位,久疾不任朝政,王叔文用事,乃用执谊为宰相,乃自朝议郎、
吏部郎中、骑都尉赐绯鱼袋,授尚书左丞、同平章事,仍赐金紫。叔文欲专政,
故令执谊为宰相于外,己自专于内。执谊既为叔文引用,不敢负情,然迫于公议,
时时立异,密令人谢叔文曰:“不敢负约为异,欲共成国家之事故也。”叔文诟
怒,遂成仇怨;执谊既因之得位,亦欲矛盾掩其迹。及宪宗受内禅,王伾、王
叔文徒党并逐,尚以执谊是宰相杜黄裳之婿,故数月后贬崖州司户。初,执谊自
卑官,常忌讳不欲人言岭南州县名。为郎官时,尝与同舍诣职方观图,每至岭南
州,执谊遽命去之,闭目不视。及拜相,还所坐堂,见北壁有图,不就省,七八
日,试观之,乃崖州图也,以为不祥,甚恶之,不敢出口。及坐叔文之贬,果往
崖州,卒于贬所。
王叔文者,越州山阴人也。以棋待诏,粗知书,好言理道。德宗令直东宫。
太子尝与侍读论政道,因言宫市之弊,太子曰:“寡人见上,当极言之。”诸生
称赞其美,叔文独无言。罢坐,太子谓叔文曰:“向论宫市,君独无言何也”?
叔文曰:“皇太子之事上也,视膳问安之外,不合辄预外事。陛下在位岁久,如
小人离间,谓殿下收取人情,则安能自解?”太子谢之曰:“苟无先生,安得闻
此言?”由是重之,宫中之事,倚之裁决。每对太子言,则曰:“某可为相,某
可为将,幸异日用之。”密结当代知名之士而欲侥幸速进者,与韦执谊、陆质、
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而凌
准,程异,又因其党以进;藩镇侯伯,亦有阴行赂遗请交者。
德宗崩,已宣遗诏,时上寝疾久,不复关庶政,深居施帘帷,阉官李忠言、
美人牛昭容侍左右,百官上议,自帷中可其奏。王伾常谕上属意叔文,宫中诸
黄门稍稍知之。其日,召自右银台门,居于翰林,为学士。叔文与吏部郎中韦执
谊相善,请用为宰相。叔文因王伾,伾因李忠言,忠言因牛昭容,转相结构。
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宣于中书,俾执谊承奏于外。与韩泰、柳宗元、刘禹锡、
陈谏、凌准、韩晔唱和,曰管,曰葛,曰伊,曰周,凡其党僴然自得,谓天下
无人。
叔文贱时,每言钱谷为国大本,将可以盈缩兵赋,可操柄市士。叔文初入翰
林,自苏州司功为起居郎,俄兼充度支、盐铁副使,以杜佑领使,其实成于叔文。
数月,转尚书户部侍郎,领使、学士如故。内官俱文珍恶其弄权,乃削去学士之
职。制出,叔文大骇,谓人曰:“叔文须时至此商量公事,若不带此职,无由入
内。”王伾为之论请,乃许三、五日一入翰林,竟削内职。叔文始入内廷,阴
构密命,机形不见,因腾口善恶进退之。人未窥其本,信为奇才。及司两使利柄,
齿于外朝,愚智同曰:“城狐山鬼,必夜号窟居以祸福人,亦神而畏之;一旦昼
出路驰,无能必矣。”
叔文在省署,不复举其职事,引其党与窃语,谋夺内官兵柄,乃以故将范希
朝统京西北诸镇行营兵马使,韩泰副之。初,中人尚未悟,会边上诸将各以状辞
中尉,且言方属希朝,中人始悟兵柄为叔文所夺,中尉乃止诸镇无以兵马入。希
朝、韩泰已至奉天,诸将不至,乃还。无几,叔文母死。前一日,叔文置酒馔于
翰林院,宴诸学士及内官李忠言、俱文珍、刘光奇等。中饮,叔文白诸人曰:
“叔文母疾病,比来尽心戮力为国家事,不避好恶难易者,欲以报圣人之重知也。
若一去此职,百谤斯至,谁肯助叔文一言者,望诸君开怀见察。”又曰:“羊士
谔非毁叔文,欲杖杀之,而韦执谊懦不遂。叔文生平不识刘辟,乃以韦皋意求领
三川,辟排门相干,欲执叔文手,岂非凶人耶!叔文已令扫木场,将斩之,韦执
谊苦执不可。叔文无以对。
叔文未欲立皇太子。顺宗既久疾未平,群臣中外请立太子,既而诏下立广陵
王为太子,天下皆悦;叔文独有忧色,而不敢言其事,但吟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
末句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因歔欷泣下,人皆窃笑之。皇
太子监国,贬为渝州司户,明年诛之。
王伾,杭州人。始为翰林侍书待诏,累迁至正议大夫、殿中丞、皇太子侍
书。顺宗即位,迁左散骑常侍,依前翰林待诏。
伾阘茸,不如叔文,唯招贿赂,无大志,貌寝陋,吴语,素为太子之所亵
狎;而叔文颇任气自许,粗知书,好言事,顺宗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无间。
叔文入止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等。然各有所主:伾主
往来传授;王叔文主决断;韦执谊为文诰;刘禹锡、陈谏、韩晔、韩泰、柳宗元、
房启、凌准等谋议唱和,采听外事。而伾与叔文及诸朋党之门,车马填凑,而
伾门尤盛,珍玩赂遗,岁时不绝。室中为无门大柜,唯开一窍,足以受物,以
藏金宝,其妻或寝卧于上。与叔文同贬开州司马。
王叔文最所重者,李景俭、吕温。叔文用事时,景俭居丧于东都;吕温使吐
蕃,留半岁,叔文败方归。陆质为皇太子侍读,寻卒。
伾、叔文既逐,诏贬其党韩晔饶州司马,韩泰虔州司马,陈谏台州司马,
柳宗元永州司马,刘禹锡朗州司马,凌准连州司马,程异郴州司马,韦执谊崖州
司马。
韩晔,宰相滉之族子,有俊才,依附韦执谊,累迁尚书司封郎中。叔文败,
贬池州刺史,寻改饶州司马,量移汀州刺史,又转永州卒。
陈谏至叔文败,已出为河中少尹,自台州司马量移封州刺史,转通州卒。
凌准,贞元二十年自浙东观察判官、侍御史召入,王叔文与准有旧,引用为
翰林学士,转员外郎。坐叔文贬连州。准有史学,尚古文,撰《邠志》二卷。
韩泰,贞元中累迁至户部郎中,王叔文用为范希朝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
泰最有筹画,能决阴事,深为伾、叔文之所重,坐贬,自虔州司马量移漳州刺
史,迁郴州。
柳宗元、刘禹锡自有传。
程异,京兆长安人。尝侍父疾,乡里以孝悌称。明经及第,释褐扬州海陵主
簿。登《开元礼》科,授华州郑县尉。精于吏职,剖判无滞。杜确刺同州,帅河
中,皆从为宾佐。
贞元末,擢授监察御史,迁虞部员外郎,充盐铁转运、扬子院留后。时王叔
文用事,由迳放利者皆附之,异亦被引用。叔文败,坐贬岳州刺史,改郴州司马。
元和初,盐铁使李巽荐异晓达钱谷,请弃瑕录用,擢为侍御史,复为扬子留后,
累检校兵部郎中、淮南等五道两税使。异自悔前非,厉己竭节,江淮钱谷之弊,
多所铲革。入为太府少卿、太卿,转卫尉卿,兼御史中丞,充盐铁转运副使。
时淮西用兵,国用不足,异使江表以调征赋,且讽有土者以饶羡入贡,至则
不剥下,不浚财,经费以赢,人颇便之。由是专领盐铁转运使、兼御史大夫。十
三年九月,转工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领使如故。议者以异起钱谷吏,一
旦位冠百僚,人情大为不可。异自知叨据,以谦逊自牧,月余日,不敢知印秉笔。
异知西北边军政不理,建议置巡边使,上问谁可使者,异请自行。议未决,无疾
而卒,元和十四年四月也。赠左仆射,谥曰恭。异性廉约,殁官第,家无余财,
人士多之。
皇甫镈,安定朝那人。祖邻几,汝州刺史。父愉,常州刺史。镈贞元初登进
士第,登贤良文学制科,授监察御史。丁母忧,免丧,坐居丧时薄游,除詹事府
司直。转吏部员外郎、判南曹,凡三年,颇钤制奸吏。改吏部郎中,三迁司农卿、
兼御史中丞,赐金紫,判度支,俄拜户部侍郎。时方讨淮西,切于馈运,镈勾剥
严急,储供办集,益承宠遇,加兼御史大夫。
十三年,与盐铁使程异同日以本官同平章事,领使如故。镈虽有吏才,素无
公望,特以聚敛媚上,刻削希恩。诏书既下,物情骇异,至于贾贩无识,亦相嗤
诮。宰相崔群、裴度以物议上闻,宪宗怒而不听。度上疏乞罢知政事,因论之曰:
臣日昨于延英陈乞,伏奉圣旨,未遂愚衷。窃以上古明王圣帝,致理兴化,
虽由元首,亦在股肱。所以述尧、舜之道,则言稷、契、皋、夔;纪太宗、玄宗
之德,则言房、杜、姚、宋。自古至今,未有不任辅弼而能独理天下者。况今天
下,异于十年已前,方驱驾文武,廓清寇乱,建升平之业,十已得八九。然华夏
安否,系于朝廷,朝廷轻重,在于宰相。如臣驽钝,夙夜战兢,常以为上有圣君,
下无贤臣,不能增日月之明,广天地之德。遂使每事皆劳圣心,所以平贼安人,
费力如此,实由臣辈不称所职。方期陛下博采物议,旁求人望,致之辅弼,责之
化成;而乃忽取微人,列于重地,始则殿庭班列,相与惊骇,次则街衢市肆,相
与笑呼。伏计远近流闻,与京师无异。何者?天子如堂,宰臣如陛,陛高则堂高,
陛卑则堂不得高矣,宰臣失人,则天子不得尊矣。
伏以陛下睿哲文明,唯在所授,凡所阅视,洞达无遗。所以比来选任宰相,
纵道不周物,才不济时,公望所归,皆有可取。况皇甫镈自掌财赋,唯事割剥,
以苛为察,以刻为明。自京北、京西城镇及百司并远近州府,应是仰给度支之处,
无不苦口切齿,愿食其肉;犹赖臣等每加劝诫,或为奏论,庶事之中,抑令通济。
比者淮西诸军粮料,所破五成钱,其实只与一成、两成,士卒怨怒,皆欲离叛。
臣到行营,方且慰喻,直其迁延不进,供军渐难,俱能前行,必有优赏,以此约
定,然后切勒供军官,且支九月一日两成已上钱,俱容努力,方将小安,不然必
有溃散。今旧兵悉向淄青讨伐,忽闻此人入相,则必相与惊扰,以为更有前时之
事,则无告诉之忧。虽侵刻不少,然漏落亦多,所以罢兵之后,经费钱数一千三
十万贯,此事犹可。直以性惟狡诈,言不诚实,朝三暮四,天下共知,惟能上惑
圣聪,足见奸邪之极。程异虽人品凡俗,然心事和平,处之烦剧,或亦得力,但
升之相位,便在公卿之上,实亦非宜。如皇甫镈,天下之人,怨入骨髓,陛下今
日收为股肱,列在台鼎,切恐不可,伏惟图之。倘陛下纳臣恳款,速赐移易,以
副天下之望,则天下幸甚。伏闻李修疾病,亦求入来,如浙西观察使,且与亦得。
臣知一言出口,必犯天威,但使言行,甘心获戾。今者臣若不退,天下之人
谓臣有负恩宠;今退毁未许,言又不听,如火烧心,若箭攒体。臣自无足惜,惜
陛下今日事势。何者?淮西荡定,河北咸宁,承宗敛手削地,程权束身赴阙,韩
弘舆疾讨贼,此岂京师气力能制其命,祗是朝廷处置能服其心。今既开中兴,再
造区夏,陛下何忍却自破除,使亿万之众离心,四方诸侯解体?凡百君子,皆欲
恸哭。况陛下任臣之意,岂比常人;臣事陛下之心,敢同众士?所以昧死重封以
闻,如不足观,臣当引领受责。陛下引一市肆商徒,与臣同列,在臣亦有何损,
陛下实有所伤,不胜愤懑惶恐之至。
时宪宗以世道渐平,欲肆意娱乐,池台馆宇,稍增崇饰,而异、镈探知上旨,
数贡羡余,以备经构,故帝独排物议相之;见裴度疏,以为朋党,竟不省览。镈
知公议不可,益以巧媚自固,奏减内外官俸钱以赡国用;敕下,给事中崔祐封还
诏书,其事方罢。时内出积年库物付度支估价,例皆陈朽,镈尽以善价买之,以
给边军。罗縠缯彩,触风断裂,随手散坏,军士怨怒,皆聚而焚之。裴度奏事,
因言边军焚赐之意,镈因引其足奏曰:“此靴乃内库出者,臣以俸二千买之,坚
韧可以久服,所言不可用,皆诈也。”帝以为然,由是镈益无忌惮。裴度有用兵
伐叛之功,镈心嫉之,与宰相李逢吉、令狐楚合势挤度出镇太原。崔群有公望,
为搢绅所重,屡言时政之弊,镈恶之,因议宪宗尊号,乃奏曰:“昨群臣议上徽
号,崔群于陛下惜‘孝德’两字。”宪宗怒,黜群为湖南观察使。又与金吾将军
李道古叶为奸谋,荐引方士柳泌、僧大通,言可致长生。中尉吐突承璀恩宠莫二,
镈厚赂结其欢心,故及相位。
穆宗在东宫,备闻镈之奸邪,及居谅阴,听政之日,诏:“皇甫镈器本凡近,
性惟险狭,行靡所顾,文无可观,虽早践朝伦,而素乖公望。自掌邦计,属当军
兴,以剥下为徇公,既鼓众怒;以矫迹为孤立,用塞人言。洎尘台司,益蠹时政,
不知经国之大体,不虑安边之远图,三军多冻馁之忧,百姓深凋瘵之弊。事皆罔
蔽,言悉虚诬,远近咸知,朝野同怨。而又恣求方士,上惑先朝,潜通奸人,罪
在难舍。合加窜殛,以正刑章,俾黜遐荒,尚存宽典。”又诏曰:“山人柳泌辄
怀左道,上惑先朝,固求牧人,贵欲疑众,自知虚诞,仍便奔逃。僧大通医方不
精,药术皆妄。既延祸衅,俱是奸邪,邦国固有常刑,人神所宜共弃,宜付京兆
府决重杖一顿处死。”
柳泌本曰杨仁力,少习医术,言多诞妄。李道古奸回巧宦,与泌密谋求进,
言之于皇甫镈,因征入禁中。自云能致灵药,言:“天台山多灵草,君仙所会,
臣尝知之,而力不能致。愿为天台长吏,因以求之。”起徒步为台州刺史,仍赐
金紫。谏官论奏曰:“列圣亦有好方士者,亦与官号,未尝令赋政临民。”宪宗
曰:“烦一郡之力而致神仙长年,臣子于君父何爱焉!”由是莫取有言者。裴潾
以极言被黜。泌到天台,驱役吏民于山谷间,声言采药,鞭笞躁急。岁余一无所
得,惧诈发获罪,举家入山谷。浙东观察使追捕,送于京师,镈与李道古恳保证
之,必能可致灵药,乃待诏翰林院。宪宗服泌药,日益烦躁,喜怒不常,内官惧
非罪见戮,遂为弑逆。大通自云寿一百五十岁,久得药力。又有田佐元者,凤翔
虢人,自言有奇术,能变瓦砾为金,白衣授虢县令。初,柳泌系京兆府,狱吏叱
之曰:“何苦作此虚矫?”泌曰:“吾本无此心,是李道古教我,且云寿四百岁。”
府吏防虞周密,恐其隐化;及解衣就诛,一无变异,但灸灼之瘢痕浃身而已。镈
卒于贬所。
镈弟镛,端士也。亦进士擢第,累历宣歙、凤翔使府从事,入为殿中侍御史,
转比部员外郎、河南县令、都官郎中、河南少尹。时镈为宰相,领度支,恩宠殊
异。镛恶其太盛,每弟兄宴语,即极言之,镈颇不悦。乃求为分司,除右庶子。
及镈获罪,朝廷素知镛有先见之明,不之罪,征为国子祭酒,改太子宾客、秘书
监。开成初,除太子少保分司,卒年四十九。镛能文,尤工诗什,乐道自怡,不
屑世务,当时名士皆与之交。有集十八卷,著《性言》十四篇。
史臣曰:奸邪害正,自古有之;而矫诞无忌,妒贤伤善,未有如延龄、皇甫
之甚也。臣每读陆丞相论延龄疏,未尝不泣下沾衿,其守正效忠,为宗社大计,
非端士益友,安能感激犯难如此?异哉德宗之为人主也,忠良不用,谗慝是崇,
乃至身播国屯,几将覆灭,尚独保延龄之是,不悟卢杞之非,悲夫!执谊、叔文,
乘时多僻,而欲斡运六合,斟酌万几;刘、柳诸生,逐臭市利,何狂妄之甚也!
章武雄材睿断,翦削厉阶;洎逐群、度而相异、镈,盖季年之妖惑也,夫何言哉!
赞曰:贞元之风,好佞恶忠。龄、镈害善,为国蠹虫。裴、陆献替,嫉恶如
风。天听匪谌,吾道斯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