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虎臣和杨士琦率领着几个亲卫从山西骑马到了山东,然后坐挂着英国旗的一艘小火轮船就去了上海,大队给扔到了后面。庄虎臣嫌带这几百人实在麻烦,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应付多少人,沿途的官府见钦差驾到,怎么敢不好好接待,趁这个机会抱上这条粗腿?如果要是随大队走,怕是两个月也到不了上海。
“点金钱庄”上海分号开业在即,他这个正经八百的东家说什么也要参加一下开业典礼吧。再说了,趁着大队还没到的机会,他也想到上海玩几天,这些日子是太累了。虽然下定了决心要去议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事情有点腻味,私底下也有拖一天算一天的意思,反正从北京得来的消息,洋兵在北京收敛多了,最近街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既然没什么大变故,拖几天也无妨。另外,还有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想早点在上海见见大格格容龄,这段日子也辛苦她了,还真的有点想这丫头。容龄的安全他倒是不担心,她电报里说,法国专门派兵护送她到上海,威风大了去啦!
前面的路还好,等上了火轮船,这些榆林堡出来的亲兵吐了个昏天黑地,孙明祖等几个武备学堂出身的倒还好点,以前在天津他们坐过几次轮船,算是比较习惯。庄虎臣刚上船的见蓝黑色的海水,远处海天一色的景象,一轮鲜血般红艳的太阳沉入海中,一群群沙鸥围绕着轮船四周滑翔,真是觉得美啊!结果还没美多会儿,就觉得胃里翻涌,连昨天吃的是什么都被别人看了个清楚。
这小火轮在海上也颠簸的太厉害了。在海上漂泊了两天后,终于看见陆地,庄虎臣兴奋不已。等上了岸,却发现脚软了,已经习惯了摇晃。这脚踏实地反而觉得好象大地在颤抖,过了好长时间,才算是适应了,但已经是一天半什么东西都没吃,连喝水都吐,现在脸色苍白,似乎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其他人也好不哪里去,那些榆林堡出来的坏小子。现在连行李都拿不动了,人人都好象是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就连拳枪双绝的王天纵也是山里地老虎,下了海就连猫都不如,走路都是被一个武备学堂的兵搀扶着。杨士琦就更惨,他是被两个人架着的。如果一松手。他就成了滩烂泥,现在嘴里吐着白沫,看着象上岸的鱼。庄虎臣瞅瞅自己这些人的德行,也是觉得好笑。
幸好码头上通了小火车,一个人两角洋钱到公共租界。然后又找了几辆东洋车给拉到了法租界,因为东洋车都被刷成了统一的黄色,所以上海当地人都叫它黄包车。这一路,庄虎臣看到了高大的西洋楼房,虽然风格老了些。但多少还是有点现代的影子,然而高楼大厦旁边就是低矮肮脏地棚户区,显得很不协调。
一座灰白色的二层楼,不是很张扬,但是也绝对不寒酸。几个伙计模样地人正在忙碌的悬挂彩绸。听他们互相说话的口音是软软的山西话。庄虎臣一摆手,黄包车停了下来。庄虎臣对后面地杨士琦说道:“应该是这儿了。”
孙明祖跳下东洋车,他虽然穿地是长衫马褂,但是走路挺胸叠肚,腰板笔直还是一副标准的军人形象,他三步两步走到门前,对一个伙计问道:“这里是不是点金钱庄?”
伙计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穿戴讲究人也气派,就客气的答道:“这里就是,不过明天才开张,您要是存银子或者拆款,那请您明天来。”
孙明祖对着庄虎臣他们点了点头,示意没错,然后又道:“让你们掌柜的出来,就说大人来了。”
伙计疑惑道:“大人?哪个大人?”
孙明祖笑道:“你让你们东家出来就知道了。”
伙计虽然不明白,但是不敢怠慢,还是急忙跑了进去,然后就看见二楼上的窗户被推开,赵驭德从里面探出了脑袋,见是庄虎臣一行人,急忙道:“少爷,你来也不说言语一声,我去码头接你啊!”然后就见他转头就跑,到了门口,对伙计们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少爷来也不知道接着,赶紧的,把行李都给接过来。s”
几个伙计放下手里的伙计忙不迭的接过他们地行李,眼睛还上下打量着庄虎臣,也搞不清楚这位少爷到底是哪家的少爷,为什么东家见了他如此的激动。庄虎臣还没进门,就听见两个人大叫:“钦差大人,您来了?”
庄虎臣一看,原来是“在中堂”乔家的少东家乔映霞和太谷“三多堂”的东家曹鸿彰,这西帮里领军地两大头面人物居然也都到了上海,看来对这个分号开业,他们还是非常看重地。
乔映霞见庄虎臣脸色难看,急忙搀扶着道:“大人莫非贵体有恙?”
庄虎臣摇了摇头道:“晕船,没事儿的。”
曹鸿彰笑道:“我刚来地那天,连路都不会走,上楼都是被人背上去的,这坐船比骑马遭罪多了,也不知道,当年我爷爷去英国坐几个月的船,是怎么熬过来的。”
太谷曹家当年在西帮的买卖是做的最大的,朝鲜、日本、英国都有分号,只是这些年被乔家压着,着实的不痛快,所以也只好把祖宗的功业挂在嘴上了。
赵驭德忙道:“先不忙说话,赶紧让少爷上楼歇歇。”
庄虎臣他们都上了楼梯,后面的伙计们都瞪大了眼睛,小声的交头接耳道:“乖乖,那个就是钦差大人啊!我的天啊!”
“是啊,钦差出行都不都是要鸣锣开道的吗?怎么就带这几个人?”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伙计道:“这钦差大人好年轻啊,比俺家的那个兄弟看起来好象还小这两岁哩。”
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穿着深蓝暗花马褂,看着象是跑街的人低声骂道:“你找死啊?你家的那个该死遭瘟的兄弟,又是嫖又是赌,你居然拿来比钦差大人?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下面伙计在窃窃私语,庄虎臣他们已经上了二楼,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暗红色地柚木地板。白色的楼梯,石膏天花板上勾角番石榴的造型带着很明显的地中海风格,屋里的陈设基本上都是西洋式样的,惟独桌上有一尊赵公明跨虎的武财神和这里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庄虎臣喝了杯热茶,觉得多少好了些,这时才觉得胃里空空地,都一天多没吃东西了,真饿了。对赵驭德道:“赵叔,给我们弄点吃的吧。”
赵驭德一拍脑袋道:“你瞧我这笨劲。就忘了给少爷准备吃地。”
曹鸿彰问道:“大人喜欢什么口味?这里不远有家番菜馆子不错,要不,我安排人给让他们给您弄几个送来?”
庄虎臣的胃里刚好点,一想到西餐里带血的牛排。不禁又是一阵恶心。忙摆手道:“不要了,还是吃中国菜吧,我是真饿了,随便有什么弄几个就好。”
乔映霞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我刚才叫人从外面买了点小笼包和眉毛酥,不过这都是不上台面的东西,要不大人先垫
庄虎臣大喜道:“我就喜欢小吃,快拿来!”
乔映霞一见自己地话得了钦差大人地意,喜上眉梢。急忙亲自跑到后面把吃食端了上来,然后歉意的道:“不知道大人要来,要是早知道,先给热热,您看。让您吃冷的。真是过意不去。”
庄虎臣抓起一个眉毛酥,咬了一口。鲜香的汤汁,焦酥的外皮,真是人间美味,觉得这几个月在大营里吃的都是猪食了,竖大指赞道:“好东西。”然后看着其他人道:“你们也都吃啊。”
其他人都上来一人抓起个包子或者是眉毛酥大嚼,只有杨士琦还是脸色苍白无力的摇头,他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赵驭德埋怨道:“少爷,你别嫌我罗嗦,你就这么几个人就出门,这现在兵荒马乱的,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我将来死了怎么有脸见老爷、太太!”
庄虎臣笑道:“赵叔,没事儿的,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吗?”
赵驭德还要再说什么,陈铁丹就接了话头了:“管家老爷,你身体好着呢,怎么就老是说死呀活呀的,不吉利,起码也要娶个娘子,生个儿子再死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赵驭德对他屁股就是一脚:“小兔崽子,没老没少的!你瞧你那个熊样子,还是个六品呢!”
陈铁丹现在被庄虎臣给改了名字,他也觉得现在这样比原来的名字有气派些,呵呵笑道:“我娘活着的时候,说过,说我爹死地早,要不然家里也不会穷地让我读不起书,要是有钱读书说不定还能混个县太爷当当,呵呵,现在俺也是堂堂的六品了,比县大老爷还大着些呢!”
他说地一本正经,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他哪里晓得,这六品的武职要是真论起来,比七品的文官差了好些呢!
杨士琦坐了半天,总算是觉得稍微强了点,问道:“赵东家,大格格来了没?”
赵驭德皱眉道:“前几天发了封电报,说是要来,可一直也没个信,你说,他姑娘家家的,这抛头露面的,要是有个好歹可怎么个说法?”
庄虎臣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吃的太急,一直打嗝,曹鸿彰急忙递过杯茶水,庄虎臣喝了几大口,才好了些,尴尬的笑了笑道:“赵叔,你放心吧,她现在厉害了!法国鬼子派兵船护送她来上海,比我这个钦差威风多了!”
赵驭德先是惊讶的嘴巴合不拢,然后转了担忧的神色道:“这怕是不妥,洋鬼子会安什么好心眼?少爷你又打过法国鬼子,别他们半道对大格格下黑手吧?”
庄虎臣笑道:“你想的也太邪乎了!你现在不也在法租界做买卖吗?怎么不见法国鬼子对你下黑手?我现在不也来法租界了吗?你就放心吧,我估摸着是她路上被那些沿途的官员巴结,给绊住了,所以走的慢了些。”
赵驭德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庄虎臣吃了几口,觉得舒服了些,走到硕大的落地窗边,拉开红色的天鹅绒帘子往外面看。法租界道路两边全是高大的梧桐,再往边上就是修剪的如同绿色地毯般地草坪,这里的感觉就象个公园,还有一排排的六角形的路灯,真是和中国其他的地方不一样,街边庄虎臣居然发现路边居然还有供行人随便洗手饮用的自来水,租界和外面的华界简直是两重天地。
外面一群穿着蓝粗布扎脚裤,上面穿个土布坎肩。肩膀上搭块布垫布的人吸引了庄虎臣地注意力,他们每人推着一个独轮车。上面放着一个大木头箱子,从木头的纹理庄虎臣判断出,那是南洋进口地红木,现在已经是深秋了。他们个个都累的汗流满面。旁边几个穿着柘稠衫,戴着墨晶眼镜的人吆喝着给他们指引方向。
庄虎臣问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曹鸿彰也趴到窗边看了一眼,不屑道:“哦,他们是给洋行送洋药地。”
庄虎臣疑惑道:“洋药?就是西药吧?西药用这么大地箱子装,几十个人得运多少啊?怎么上海这里西药卖的很好吗?我感觉中国人一般都不太愿意吃西洋啊。”
曹鸿彰苦笑道:“大人,洋药就是鸦片啊!”
庄虎臣听他说出“鸦片”两字,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牙缝里冒出了两个字:“该杀!”
赵驭德点头道:“这些鬼子就是该杀!见天的往中国运这些害人的东西!”
庄虎臣又问道:“洋行里卖鸦片的多吗?”
曹鸿彰点头道:“多的很,怡和、沙逊。这些大洋行家家都在卖!光老沙逊一家去年就卖了五万五千箱子大烟,赚了足足五百万两!”
陈铁丹惊的嘴巴都合不上了,瞪圆了眼睛道:“五百万?乖乖啊!那不是能买几十万亩地?象咱们榆林堡这样的庄子能买几百个了!”
乔映霞笑道:“你说的是乡下地地,在租界里,一千两能买一亩地那都是很不用容易了。咱们现在这个楼房带后面的园子是两亩半。就花了五千多两!这还是两个月前的价钱,要是换了平时。光这个楼加上院子就得二十多万两!”
庄虎臣也惊呆了:“二十多万两?租界的地这么贵?”
曹鸿彰对上海的情形比较了解,曹家几十年前就和洋行有生意往来,他说道:“租界是寸土寸金,公共租界地亨利。马利斯是租界最大地地主,也不过才有六十多亩,可这些土地放在前年,就值上千万的银子了!”
租界地地价让庄虎臣也觉得咋舌,一亩地居然能值得十几万银子,一般的农田就算是天字号的水田,那也不过是十几两一母啊!就算商业用地贵吧,也不能贵一万倍啊!这哪还是土地,简直就是黄金啊!
庄虎臣又有点纳闷了:“那为什么现在一亩就只有一千多两了?”
曹鸿彰笑道:“还不是那些拳匪闹的,前一阵子租界到处都在传扬,说是义和团要杀进租界,又说朝廷要命令官兵进租界杀光洋人,洋人都吓毛了,也不由得他们不信,天津租界和北京租界不都被打了吗?还死了那么多的人!上海租界的洋人吓破了胆,都着急忙慌的卖房子、卖土地,卖的人多又没人买,就越卖越贱,最便宜的时候,一栋洋房带院子,就和咱们这个差不多,也就三张回外洋的船票钱。”
庄虎臣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你们说的那个沙逊是不是做地产的?”
曹鸿彰点头道:“不错,大人知道他?”
庄虎臣奇怪道:“那他怎么还贩鸦片?”
曹鸿彰冷笑道:“不卖鸦片,他哪里有钱在租界买地?”
庄虎臣点了点头,原始的资本都是带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说的一点都不假!作为地产策划人,如果没听说过沙逊,那肯定是耳朵有问题!但是庄虎臣没想到,这个上海的地产大王,居然是个鸦片贩子出身!
外面一个伙计跑了进来道:“大人,东家,外面送的菜来了。”
乔映霞笑道:“我刚才让他们叫了一桌堂子菜,给大人尝尝新鲜。”
庄虎臣问道:“堂子菜是什么东西?”
乔映霞道:“这个就是书寓里流行的一种菜式,一般就是那些先生招待恩客的。”
曹鸿彰不满的瞪了他一眼道:“乔东家,你怎么把这下九流不上席面的东西给弄来了?”
庄虎臣也是听了个懵懂,问道:“怎么还有先生招待客人菜?是学堂里的东西吗?”
“是妓女招待嫖客的!”一直在墙角里坐着不说话的杨士琦此刻倒来了精神,这一声格外的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