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不停,盏未休,酒已过三巡。
每一杯酒喝下去的时候,都有不同的感慨与滋味。仿佛这杯中装着的已不是酒,而是人生百味。
李隆基喝下第三杯,长吸了一口气,轻抚了几下唇边并不太长但是细黑的胡须,展颜一笑:“大哥,你应该修一下边幅。”
一声‘大哥’叫得那么自然,秦霄不由得心中微微一颤。然后有些自嘲的笑道:“山野村夫,何用那么多的修饰。而且你不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很性感、很有男人味么?”
李重俊连忙作恶心状怒瞪秦霄:“真是人不知自丑!“李隆基呵呵的笑了起来:“的确是……咳!我对三哥的话表示赞同。”
秦霄脸上漾着微笑,心中暗自悸动。他知道,李隆基与李重俊二人,都在努力的营造气氛,让今天的情形,与数年前三人的初会如出一辘。但是当年的轻狂少年,如今都变作了成熟持重的男人。一个是主宰天下的君王,一个是落魄流年的王爷,另一个,则是宦海沉浮命运曲折的山野村夫。
这样的三个人,真的还能够像当年一样,心无所忌的倾心相交么?
秦霄细细的玩味着个中的感觉与沧桑,真的很想说一句:“人生如梦!”
虽然李隆基在这三人当中年龄最小,但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是这场聚会的核心。李隆基一如当年般漫不经心、掉儿郎当的说道:“大哥,这几年你可过得舒服啊!也不看看,当弟弟的苦成了什么样子。将心比心,你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你很苦么?”
秦霄兴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我看你不错嘛!养得膘肥体壮,面带红光。”
李重俊只顾着嘿嘿的笑,左右帮衬营造气氛。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今天这场兄弟的聚会。对李隆基和秦霄来说,是何等的重要。他只不过是个局外人,请来让气氛轻松一些地局外人罢了。
李隆基将嘴一撇。十足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忿忿地说道:“我这身上的肉,是因为没有时间活动堆积起来的;我脸上的红晕,则是被漠北干冷的风沙刮出来的。你瞅,你瞅瞅,这皮就粗得像树皮一样!”
他甚至将脸凑到了秦霄面前让他看个仔细。
秦霄细下一看,还真是。皮肤明显比以前粗糙了许多,双颊边的甘色,则是冻出来的。秦霄不由得疑惑道:“你去漠北了?”
“可不是。”
李隆基有些洋洋得意:“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去看圣后的那一次么?当时我说。我可能没有机会感受战场上、牟队里的那种气氛了。现在我已经弥补了这个遗憾。我花了整整一年地时间,视察了我大唐北方几乎所有的边境军镇与方镇。我亲身感受了边疆勇士的生活,和他们吃一样的膳食,看他们训练,看他们劳作。看他们用汗水和鲜血,捍卫大唐的边疆。”
秦霄不由得悚然动容:“你花一年的时候,巡查了北方边境?”
“不错!”
李隆基的脸色变得自豪而又坚定。朗朗道:“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你以前说地话。军人,才真的是国家的脊梁!若不是有数十万勇士健儿舍生忘死的戍卫边疆,我大唐哪里来的繁荣与富有?他们真的是最值得尊敬的人!在这之前,我虽然也能理解,但并没有切身的深刻体会。这一年来,我大部份地时间都在和军人接触。听他们平静的说起每一场血腥和残酷的战争,我的心里真的感到很震撼!对比一下,我若是在长安宫中。一不小心扭一下脚,就会整个皇宫都惊诧,御医、侍女、宫人忙腾个不休,妃子兄弟甚至父皇都会来看我。以前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可是当我知道边疆将士们的生活后,我觉得我真是太娇贵了!那些勇士,吃的是我根本无法下咽地粗茶淡饭,有时兵粮不济。甚至连这些都吃不上。一场战争下来,如果仅仅是负伤,那就算幸运了。许多战士,只能默默的抬着好兄弟的尸首,将他埋葬或是火化。甚至没有时间哀悼。而且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常见……他们。真的很不容易!”
李隆基语调深沉的一席侃侃而谈,让秦霄心中地热血一阵翻腾起来,不由得有些亢奋的说道:“地确,如果不切身体会,是无法明白军队里的生活的,也无法体会军人的意志与信念。阿瞒,你这一年来,真的收获了许多东西,恭喜你!”
“的确,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李隆基感慨说道:“我登基三年了,之前的两年,我每天的窝在皇宫内,与阁堂宰相们商讨国家大事,推行新政,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其实当时我以为,我已经是洞悉一切熟知天下。没想到,在我走出皇宫、深入民间与军队之后,我马上就明白了,之前的我,真的是井底之蛀。幸得有那么多的良臣忠臣从旁辅佐,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干出多少糊涂事!不怕惭愧的告诉你,我甚至不知道,关中是没有水稻的!若不是张九龄提出在关中、河北、河南试种水稻,我还不清楚我以前吃的那些大米,是数千民夫辛辛苦苦从长江中下游之地运来的。以前,我对于皇室之人广修庙宇与道观的事情也不以为然,认为无可厚非。可是当姚崇给我算了一笔帐后,我就明白了。一栋庙宇、一庙的僧侣,要多少的徭役来修建,又要多少的百姓来供养。如果将这些开支和劳力投入到农田与军事,将会更回有用!一户普通百姓之家一年的开销用度,也许就是庙宇里一座不起眼的石雕的价值。于是,我下定决心整治佛道。两年的时间,全国上下封掉了四成冗余的宗教庙宇道观,裁汰了万余挂名的假僧侣、假道士,都去种田养桑!”
秦霄欣然点头赞道:“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实事,真的办得很好。我虽然在长沙县这样地偏壤之地,也可以感受到我大唐正在欣欣向荣。发生着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马屁就不用拍了。其实,这些功劳,更多的要归功于姚崇等人。”
李隆基讪笑道:“我从小在皇城长大。外面地世面见得不多,对于民间的疾苦可以说是闻所未闻,对军队也是一无所知。刚登基那阵子,我着实心慌。我不知道,谁说的是对的,谁说的是错的。因为我自己没有切身的体会,无法去判断。于是,我恢复了太宗时的一项政治制度。那就是,不管是宰相议事,还是我与大臣们议事。都有史官与谏官从旁监督。这样一来,错误就最大限度的被降低了。也可以避免我被小人蒙蔽,干出一些糊涂事。现在看来,朝堂之上,已经逐渐变得清明了,这是让我最高兴的事情。”
“短短地三年时间,你能做到这样。真的是很不容易,辛苦你了。”
秦霄由衷的感慨道:“从圣后下位时起,直到你登基的这几年里,大唐的朝堂与天下,就从来没有安宁过。这几年,王朝也一直在走下坡路,数年累计下来的一些弊病和漏洞,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弥补。地确是一件值得歌功颂德的事情。”
李隆基十分爽朗的笑了起来:“虽然还是拍马屁,但我很喜欢。因为我好像记得,你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拍马屁的人。”
李重俊在一旁傻笑:“这话我同意。秦霄这家伙,要么就是寒碜挖苦,要么就是满口胡言忽悠得不着边际,难得拍一次别人的马屁。”
秦霄也笑了起来:“实话实说,就事论事而已。这几年来。你的确是干得很不错么!眼看着我大唐一天天兴旺起来,我这心里也高兴么。”
“当真是在高兴么?”
李隆基玄妙莫测的一笑:“我还以为,你一直躲着看我的笑话呢!”
秦霄不由得心中咯登一响:看来,他对于我三年前辞官地事情,还是耿耿于怀啊……
李隆基眼看着气氛变得有些凝重起来。释然的一笑,亲自拿起酒壶给二人倒了一杯酒。举起说道:“刚才已经说过了,今天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既然是兄弟,有牢骚说要发,有屁话也要讲。如界实在忍不下了,打上一架也未尝不可!干杯!”
秦霄和李重俊心里不由得一阵忐忑起来: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李隆基饮下了一杯酒,将杯子一顿,表情突然就变得有些扭曲起来,甚至还有些怒意的看着秦霄:“大哥,时到今天,我真的很想将你痛骂一顿,甚至是跟你干上一架——虽然我干不过你!你知道么,这三年来,我曾经无数次的有一个冲动,派一支军队将你擒到长安,指着你的鼻子骂一通或是打你一顿板子,然后再把你扔回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秦霄不由得尴尬的苦笑,有些失了底气地轻声说道:“不就是……辞了官么?不至于这样吧!”
“你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其实这都无可厚非,我这个做兄弟的,也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李隆基十分坦白的说道:“可是站在一个君王地主角上讲,我觉得你这样就是矫情了!自命清高。不信任朝廷,也不信任皇帝!这让皇帝很气愤知道么?尤其是当国家正当用人之际,你居然一躲就是三年,还个泡儿也不冒一下!要不是、要不是有金先生盯着你,我还真的担心满天下到哪里去找你!”
秦霄不由得有些骇然,心中惊道:这恐怕,真地就是身为皇帝的李隆基,这几年来心中的真话了……不过,既然他将这样的话说了出来,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什么事情了。怕就怕,这些念头深藏在心里,那可就要命了!
李隆基见秦霄和李重俊二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马上转腔说道:“不过,秦霄的兄弟阿瞒劝慰了当皇帝的李隆基多次,秦霄也是出于无奈,迫于形势,或是有难言的苦衷。于是,皇帝也就一次次的忍了下来,终究是原谅了这个无礼的秦霄!”
秦霄心中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挑嘴一笑:“那真的谢谢我的好兄弟阿瞒了!”
李隆基苦笑的一摆手:“不客气,自家兄弟么!”
李重俊在一旁一阵头大,心中暗自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这一会儿皇帝,一会儿阿瞒;一会儿憎恨,一会儿兄弟……晕了!
秦霄心中也在思索:兜了这么大圈了,赶了这么远的路,来到桔子洲头这个弹丸之地,莫非就没有别的什么企图?
秦霄向李隆基扔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李隆基明白了他的意思,偏偏避实就虚的说道:“真是难得啊……想不到,我们三兄弟,在事隔六七年之后,还能在风景如画的湘江之上聚首。人生如梦,真是孰难预料!你们知道么,这一年来,我不听歌舞,不带侍妾;不享豪宴,不摆派场,就在我大唐的江山土地上,当了一回苦行者。我是从长安出发,先看了陇右北庭、安西四镇那边,然后到了受降城,沿着黄河,顺着长城,一直走到了河北道。本来我是打算就此回长安,并没计划下江南的。”
秦霄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你怎么又来了?别说是专程来看我。若是真要见我,派个小太监传一道旨意,我哪儿敢不去?”
李隆基‘哧’的冷笑一声:“不是说了么,今天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你怎么又提这样的话?真是扫兴!”
秦霄呵呵的笑:“好吧,你自己说,你南下所为何事?”
“我来,有三个目的。”
李隆基竖起三根指头,有些认真的说道:“三件有那么一点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是到了长安再下定决心南下一次,就不是那么容易了。现在趁朝局稳定,有父皇和皇兄帮我理政,我正好抽个空儿,将这三件事情给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