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熟读圣贤书者,越明白这世界到底是怎样回事。
儿子说的那些,特别是前面的部分,他韩琦懂,富弼也懂。
做官做到他们这个程度,自然不会像愚民那样,真的认为官家就是天子,也自然懂得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
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如说是因为自己付出了,便可以在一个王朝中得到相应的回报……相信这样的想法是存在于多数臣工心里的。
而今天,儿子的那一套理论,是真的让他有所触动了。
确实是,没了大宋,又怎样会有他韩琦执宰的地位,又怎样会有他韩家一门五进士的荣耀。
没了官家,没了万民,他这个执宰又给谁当?辅那个君?牧那个民?
自然,大宋的兴衰便是他韩琦的兴衰,也是他韩家的兴衰,也是整个朝臣的兴衰。
道理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可对于韩琦这个年纪,韩琦这个层面的人而言,根本不可能真正的能让他有多大改变。
触动归触动,改变又是另外一回事。
“富相,纯彦愚钝,非比绍隆。我在想,这般醇厚愚钝之人,行监察之事,对于朝廷,对于他们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
后面的才是韩琦担心的。他总觉得这群监察官似乎是被官家忽悠成了炮灰,为官家整治朝臣的枪头。
他很担心。
“稚圭,监察官不需要机巧,需要是耿直。他们只负责遵条令条例,执行侦办任务,愚钝与否并不重要。”
“条令条例是怎样制定的,稚圭应该清楚。而被侦办的官员处置流程,稚圭也应该清楚。这些岂需要我等为他们担心?”
韩稚圭的能力是有,智慧也在线,只是他的格局……欠缺呀!这时候纠结这个点,让富弼有点失望。
“富相,我大概浏览过监察官名录。凡路、州一级的监察主官,皆为进士出身,而其属官,包括总监察衙门,州府郡县监察衙门,特奏名与恩荫官偏多,而朝堂历任执宰和六部九卿的子弟不计其数……”
不是韩琦要用恶意揣度官家,是官家以往跟文臣的战绩让他不得不想多一点。
特奏名和恩荫得官的这些人,跟进士出身的朝臣官员,似乎一直存在一丝敌对。
这样的安排,很有可能是让整个文官团体分崩离析。
朝堂不是不存在文臣之间的争斗,但是,在制衡皇权和抑制武将这两点上,文臣一直是高度统一的。
而现在的监察衙门……他们是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忠于大宋,不再是忠于自己的阶层,士大夫阶层。
韩琦认为,这是官家设置监察衙门最主要的目的。他都能看到文臣最终不得不依附官家的景象,也仿佛看到了官家一言而左右大宋的结果……太可怕了!
如此以来,怕是国朝会成为真正的皇权至上。
“稚圭,借监察衙门的训导,整个国朝各司其职,维持一定秩序,便是最佳状态。”
“国朝千万线,朝廷一根针,家有家主,国有君王,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是国营寺还是工坊城,是讲武堂还是监察官,都是组成大宋朝廷的衙门,为什么要区分是文武还是君臣主导?”
“三级决策制的概念和框架你也清楚,最终会形成一个内阁执宰分别管辖不同部门的格局。而君王只是最终的裁决者,不再过多的干预朝政。”
“这就预示着,达到了臣工与官家强弱制衡分权的目的。官家重建国朝的官制,不是在集权,而是在分权。”
“从百业的审批、税入厘定,到朝廷的产业收入,朝廷岁入分配,再到度支分配,分别由易货寺、国营寺、户部和三使司主导。这是财权之分。”
“而军备交于工坊城,将帅交于枢密院,校尉由吏部确定,统一的训导在讲武堂完成。这又形成了军卒、校尉、将帅以及教化各司其职的格局。这是军务之分权。”
“再说朝廷官制架构。朝会实行年度制,国朝的路、府、州一级,将进行一年一度的述职,在朝会上形成一定程度上的竞争,也可以让朝廷对地方治理一目了然。”
“而议政一季度一次,是为针对国朝具体事务来议定政策方向。这两级的人员构成,将包括六部九卿,地方州府主官,军伍将帅等等各方人员。就保证了朝廷在拟定政策时,能最大限度的让受惠面更广。”
“而内阁,平时各管一方,却又以晨会相关联,让每一位阁员都能了解国朝当前的紧要事务,也便于相互沟通。”
“整个朝廷的治理,几乎全数托于朝臣,官家只针对特定事务,掌握国朝大事重事。这是治政之权下放。”
“而监察衙门负责整个朝廷组成部门的监督,直接对官家负责,乃是应有之理。”
“至于监察官的人员组成和训导,不管是进士出身,还是世家子弟,亦或是特奏名,如其说是官家在利用,不如说是官家在平衡。”
“只有如此,才能避免监察衙门最终沆瀣一气,在监察衙门内部直接形成制衡关系,也避免了监察衙门沦为相互争斗的工具。”
“监察衙门是官员,也同样是仕途,但他独立于朝廷之外,又与朝廷关联,在经过训导以后,自然会形成监察衙门内部特定的办事方式方法,说是即将成为大宋朝堂的一股新风也不为过。”
“稚圭,我等应该庆幸有这样的官家,有这样的君王,有这样的大格局,可以撑起国朝的大变革,可以让大宋实现真正的中兴,也是我等千古留名的保证!”
“稚圭,放眼望,莫局限。敞开胸怀,致力于这个大变迁的时代。这些年已经有了端倪,或者说已经初见成效。稚圭,全心全力去辅助官家吧,后世子孙会因为我等的付出而铭记于心!”
富弼很激动,或者说他想用自己的这份激动告诉韩稚圭:别一直在自己的成见里待着了。
这也是富弼最后一次对韩琦的劝告,变与不变,富弼不准备有下一次的提点。
他几乎是把自己能领会到的官家意志,全盘跟韩稚圭说透彻了。
韩琦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时的心情,仿佛记起了庆历年,他、富弼、欧阳修、王素以及杜衍等人,在范老相公的带领下,准备大刀阔斧改变国朝积弱积贫现状时的景象。
可结果又怎样?就如一阵风,在官家的犹豫中,范老相公亡于颠沛流离……
等等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