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寂的意识有些不太清晰,到了后来他干脆就陷入了昏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才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清醒过来。
“姑娘,先生是地狱之神,即便他此刻睡着了,我们这些精怪也是伤害不了他的,你就不要一直在这儿守着了,去吃点东西吧。”
那道稚嫩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
“我不饿。”
他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睛,正见她背对着他,坐在他的床沿,挺直脊背,十分警惕地盯着树屋门口的小刺猬,把他护在身后。
“我们刚摘的竹实,可好吃了。”小刺猬还在劝她。
“竹实是什么?”
她问。
“就是竹子上结的果实呀,观音奶奶说,就像麦穗一样。”小刺猬朝她比划着。
“那个能吃吗?”姜照一疑惑极了。
“……好像凡人吃了会死。”
小刺猬忽然想起来了这茬,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那我还是不吃了。”
姜照一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第29章 地狱之神  二更合一
姜照一根本没发现李闻寂中途醒来过,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外面的天都已经黑透了。
小刺猬劝她吃饭不成,
不一会儿门外又多了一个毛茸茸的家伙。
它长得像猫, 一双眼睛是很漂亮的琥珀色,它屁股后头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头顶和颈部的鬣毛让它看起来圆乎乎的。
看起来跟猫又有些区别。
它动了动嘴巴, 叫声类如“非非”。
姜照一看它三两步窜到了她面前来,她吓了一跳,却见它的爪子上捧着两个红彤彤的果子。
它实在长得太可爱了。
脑袋毛茸茸的,眼睛也好漂亮, 姜照一看它两只前爪托着果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接过了那两颗果子。
“我就知道, 朏朏给的, 你一定会要的。”小刺猬在门口嘟嘟囔囔。
“非非?”
姜照一打量面前的这只小动物半晌,她忽然瞪大眼睛, “是我想的那个朏朏吗?”
《山海经》记载,霍山有兽, 其状如狸,白尾有鬣, 名曰——朏朏, 养之可以已忧。
“朏朏是我们这儿最可爱的了,它让你吃东西,你应该会吃的吧?”外面的山雨还未收势,天气有点冷, 小刺猬把自己缩成一团,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
姜照一捧着两颗果子,还没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姑娘,我们是绝不敢伤害先生的,你不要怕。”
小刺猬一见那身披彩带斗篷的老妇人,就喊了声,“观音奶奶!”
朏朏也跑到了她的面前去。
她身后的雨幕朦胧而湿润,在这样晦暗的天色里,她斗篷的颜色就是唯一的亮色。
坐在小竹楼的火盆前,姜照一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她手里端着一碗汤,却迟迟没喝。
“我在九百多年前避世,躲到了这里,箱子里的衣服也都是以前的样式,姑娘先将就着穿吧,你们人类,比我们要容易生病。”
老妇人佝偻着身体,十分缓慢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又打量她身上那套藕色的衣裙,不由眯起眼睛笑着说,“姑娘穿我年轻时的这一身,还真是好看。”
“不若,我再替姑娘梳个发髻如何?”
她看着姜照一柔顺乌黑的长发,不由道。
姜照一看她还挺慈祥和蔼的,她也没好意思拒绝,就点了点头。
宋时流行的发髻在老妇人的手上没一会儿就梳规整,她在掉了漆的木盒子里翻找了几下,拿出来两支珍珠簪穿在她的发髻里。
红绳缠啊缠,没一会儿缠出两缕小辫儿挽进乌黑的发髻里,老妇人满意地笑起来,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她不由感叹了一声,“姑娘比我年轻的时候,要好看的多。”
姜照一听了她的话,有点不太好意思,可眨眼的功夫,她却在镜子里瞥见身后的老妇人头顶冒出了一朵雪白的花。
“咦?”
她回过头,惊异地打量她灰白发髻间忽然冒出来的那朵花。
看起来好像是真的。
“姑娘不必惊慌,”老妇人摸了摸自己头顶的那朵花,她笑了笑,“我的本体是滴水观音,我这花一到晚上就要出来晒月光的,但今晚下了雨,也没月亮可晒了。”
但姜照一临着灯火看她,
丝带结绳的彩衣,灰白的发髻高耸,即便梳得已经足够规整,却还是能够看出她头发卷曲的弧度,发量看起来十分惊人。
“……难道,您就是蓬头鬼?”
姜照一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妇人眉眼含笑,却没反驳,“外面的人,似乎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早年间我避世在这寒居山,常有人上山大肆捕杀这山上的动物,我是一贯见不得这些的,所以才出此下策。”
“您是九百多年前避世到这儿的,那也就是说,您正好经历了天神陨灭的那个年代?”
“对,”
老妇人收敛神情,“那年我才刚化形,凡人是没见过那场动荡的,那原本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遭殃的,只是我们这些精怪妖魔罢了。”
“那您怎么会知道本源之息的事?”这是姜照一最疑惑的事,“您之前,见过李闻寂吗?”
老妇人仿佛是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里,半晌她才摇摇头,“我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先生呢?”
“但先生当年名声极盛,在妖魔精怪横行人间的年代,上界的神无法再用教化,宽恕去对待那些为恶的妖邪,因为总有一些妖魔是不肯回头的,神的仁慈,对他们来说,根本无用。”
“所以他们需要一位不讲仁慈,不会宽恕的神,用极端的手段,去震慑,去惩罚那些不知悔改的邪祟……传说,上界的神在黄泉忘川挑中了一个少年的精魂,在每日从那里路过的千万游魂里,唯有他一个性坚,极韧,且毫无生念,无论忘川之水如何推着他往前,他站在水里,纹丝未动。”
“神选中他,要他舍下一切,身入无间,从此重生为地狱之间唯一的修罗,掌管天下妖魔精怪的生死。”
“我们精怪都说他是杀神,只讲法度,不会慈悲,但在唐宋之间的那段岁月里,也的确是因为他以恶制恶的特殊手段,再也没有什么邪祟敢在人间作恶了,所以那时,人间供奉修罗神的庙宇拔地而起,竟有千万之数。”
老妇人说着,仿佛已回到了记忆里那个人间修罗庙宇林立的年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凡人崇敬他,但在我们精怪眼里,他就是最可怕的存在,而在上界的神眼中,他又似乎并不受待见,因为上界的神明常是仁慈的,手上常是不沾血的,但他不一样,他在人间四百来年,手上早已经沾满精怪妖魔的血了。”
“传说他做凡人时,是李唐皇族的后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宋时那场浩劫之后,天界诸神陨灭,而他一身的本源之息散入蜀道群山之间,燃起地火,形成屏障,才使我们这些精怪妖魔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地。”
老妇人说,“那时天有异象,如流星下坠一般的东西就在我面前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她说着还伸手比划,“就那么一簇漂浮的流火,千变万化的,我起初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那时我丈夫还在,他是个颇有些修为的凡人道士,用回溯时间的法器看到了那流火的来处……也是因此,我们才知道了,那流火就是地狱之神——非天的本源之息。”
“我们以为非天也如上界的那许多神明一般陨灭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是依靠着非天大人的这一缕本源之息,才能活到现在……那些被猎杀的动物的精魂,也是因他的本源之息才得以被我炼化成山灵。”
老妇人垂着眼睛,“变作山灵,总比死了连魂儿都没了的好。”
她的本体是滴水观音,原本拥有的最根源的异力,就是长寿,因为得到了非天的本源之息,她异力增强,活得自然也就长久一些。
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为自己的丈夫延续生命,只能自己孤零零地活到今天。
姜照一听了老妇人的这些话,好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关于他的过去,她从前也并没有听他多提,也是到了今夜,她才发现,他在青梧山,在那间客栈的阳台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到底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原来人间,也曾有过他的庙宇。
原来人们,也曾为他供奉过香火。
但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她竟然在网上都搜不到有关“修罗神”更多的消息。
在他沉睡的这些年里,他已经被凡人所遗忘,而世间万千因他而起的庙宇,也都在历史洪流里归于尘埃。
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本源之息原本就是先生的,我断断没有强占的道理,”老妇人的声音再度传来,姜照一回神,抬头看她,便见她笑着又道,“先生既没殒命,又在九百年后的今天找到了我这里,想来兜兜转转,全是一个宿命,我本就该将它还给先生的。”
“只是姑娘,”
老妇人再将目光落在她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儿的脸上,也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复杂,“你真的喜欢先生吗?”
她忽然的这么一句话,让姜照一有点不知所措。
磨磨蹭蹭好一会儿,
她的脸颊也有点泛红,也许是认真想过了,她才轻轻点头,“好像……是有点喜欢的。”
也许是在他时隔六年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之后,说不清的哪一天,
又或许是在青梧山,
当她站在桥畔,亲眼看到他像一颗星星似的掉下来的时候,又或者是他递给她一颗小橘灯的时候,也许有很多个时候,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就已经在悄悄动心了。
“可你也许会很辛苦。”
老妇人看着她,根本不忍告诉她,她的丈夫从来不是上界的神,他在地狱里,也在人间,游走在唐宋之间的四百多年里,他也许早看过了诸多人世间的风花雪月,但他从来没有七情六欲,也注定不会爱人。
“我也没觉得有多辛苦,他可能会比我明白得慢一点,但是他对我其实挺好的,会牵我的手,会给我做饭,甚至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
姜照一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难过的神情,她的眼睛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清亮坦诚,其实她未必不清楚一个凡人和一个神明之间的沟壑,也许远比她看到的还要深,“我想看缦胡缨,他带我去了,我想跟着他去看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他也没有丢下我,即便他作为一个神明,在感情上远比我这样一个凡人要迟钝缓慢,我也觉得他作为我的丈夫,已经很好很好了。”
“我说我想试试看,看我自己能不能教会他感受,他也没有拒绝我。”
姜照一捧着热汤喝了一口,又抬头冲她笑,“他其实已经给了我很多,所以我也想给他些什么,哪怕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老妇人活了很多年,在入寒居山避世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人世里的诸多变幻,但此刻,听见这个年轻的姑娘所说的这番话,她也还是难免晃了神。
虽然不知道非天大人究竟是因何而跟这样一个凡人姑娘而结缘,但在这一瞬,她也的确有些动容。
“姑娘和栀子zhengli獨家我那丈夫的心性,倒也有几分相似。”
她眼眶变得有些湿润,也许是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道士丈夫,他也是个凡人,修行一生,比常人多活了个两三百年,但还未参悟成仙之道,那满天的神佛就已经都陨灭了……他也像这姑娘一样,不管她个什么身份,也不管她活得是不是比他长久,他用他短暂的一辈子,陪了她的小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