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微微一愣,原本他们的计划就是等慕白离开,再偷偷跟在他的后面,待他回到妖界之时想办法一道混进去。虽说这种手段称不上光明磊落,可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他自问事急从权并没有错,可每每对上慕白天真的脸,却总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能让慕白看出他的为难,只能柔声说道:是啊,小白。我们本来不就说好了要送你这里么?
到了妖族的领地,理应不会再有人来追杀你了,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莫要在外面贪玩。若是撞上人族的修士就悄悄躲开,尽早想办法回家里去。听到没?
慕白撇了撇嘴巴,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竟一头扎进了钟凌的怀里:可是我有点舍不得跟你分开,怎么办?
钟凌没料到慕白会对他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想到自己对他的种种算计,心里愈发五味陈杂。他抚着慕白毛茸茸的头发,勉强笑道:你此前不是一直都很想摆脱我们吗?现在终于安全到家了,应该开心才是。
慕白呜咽道:可是可是我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你,就真的好难过。还有挽风哥哥他虽然很凶,老是吓唬我,但也常常会记得给我买好吃的
他从钟凌怀里抬起头来,充满希冀的望着他: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还会来这里看我么?
钟凌在他澄澈的眼神之下几乎无地自容,但他又不能做出自己根本就完不成的承诺,只轻轻替慕白擦去了眼泪。
小白,你不懂。现在妖族和人族的战乱一触即发,我们再相见时,说不定就是敌人了。
慕白的眼泪掉得更凶:我不要和你做敌人。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乱,大家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钟凌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这其中的道理。这段日子以来,他虽说是为了尽力补偿对慕白的欺瞒,才处处都迁就着他,可真要到了分别的时刻,他也发现自己跟这只小兔妖相处出了几分真情实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但立场不同,他和慕白永远都做不成真正的朋友。钟凌想着,或许等慕白再长大一些,便会懂得这世间诸事都并非那么简单,不是一句情不情愿就能改变的。
他只能像从前一样耐心安慰了慕白许久,才将他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直到夜深,钟凌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颜怀舟察觉到他似乎从外面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侧过身子问道:阿凌,你怎么了,是因为明日便要到北荒,所以睡不着么?
钟凌低声叹了口气,转过来与他脸对着脸: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议。
颜怀舟道:什么事?
钟凌道:明日我们将小白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不要再跟着他了吧。倘若真是由他把我们带到了妖界之中,那迟早都会被旁人知晓,他以后在妖族的日子怕是会不好过。
他刚一开口,颜怀舟就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无奈地对他眨了眨眼睛:当初说要带上他去找妖界入口的人是你,现在说不要再跟着他的人也是你。怎么,阿凌,你又心软了?
也算不上心软。我只是想着,我们凭借自己的能力也应当能找到入口的线索,况且赵兄也对此道颇有心得,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他的声音微沉,像是拿定了主意:你知道的,我从不愿亏欠别人。况且这本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该把小白也牵扯进来。日后要是连累了他,我心中难安。
颜怀舟笑道:你上次还说欠我的已经还不清了,现在又说不愿亏欠别人。心软便是心软,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钟凌闷声道:你不一样。
颜怀舟顿时大喜过望:哪里不一样,你快跟我讲讲?
钟凌没有心思与他开玩笑,抬起手推了他一把:我是认真的,你且说答不答应,不要胡闹。
颜怀舟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你看你,怎么又要生气。你说的哪件事情我不曾答应?
他将整个人都贴在钟凌身上,得意洋洋道:不跟着就不跟着,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看到那个小兔崽子就来气,他不在眼前晃荡,我还巴不得呢。
钟凌明知道少了慕白作为前锋,他们在北荒的路并不好走。颜怀舟不过是顾念着他心中的想法才肯如此轻易妥协,只好任由他又靠得近了些。
幸而放下了这桩心事,他对慕白的负疚也消散许多,总算可以安然入梦了。
次日清晨,众人都养足了精神,便依照计划穿过大漠,将慕白送到了北荒的边际。
慕白与他们依依惜别,又抱着钟凌大哭了一场,这才在他的连声催促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钟凌收回视线,这才转而对赵子易道:赵兄,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四周查探一下,看看哪里有阵法的痕迹?
赵子易点了点头,从胸前取出一个罗盘来:这次我特地带了探测阵法的灵器,想来也会方便一些。我们继续往里面走吧,看看它什么时候会做出反应。
约莫前行了一个时辰,那罗盘的指针忽然停驻不动了。赵子易连忙停下来对众人示意道:西南方向有异,大家都留神些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颜怀舟猛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心中警铃大作,幽冥火噌地至周身窜起,将他与钟凌牢牢护在里面,分明是摆出了全力戒备的模样。
不过一瞬之间,原本如洗的碧空中陡然变得乌沉一片,紧接着天地间狂风大作,滚滚黑云压顶而来,兜头盖脸朝他们席卷而至。
那是什么?!
随着妖风肆虐,四周的虚空都一齐被封锁起来,钟凌举目望去,待看清了那团黑云上载着的东西,简直被惊得瞠目结舌,连连后退了几步。
他连尝试都不愿尝试,当机立断道:快走!
其余三人也尽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黑云一起到来的,是穷奇、梼杌、饕餮
三大凶兽齐现!
他们打从进入北荒便做好了遇上各种凶险的准备,可万万没料到会是如此骇人的阵仗。这种上古凶兽遇见一头尚且还能勉力招架,但眼下是同时来了三头!
这根本就毫无悬念,近乎是一个必死之局!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持冷静,赵子易与祝余手忙脚乱地拿出留作保命的传送符箓,立即将它燃了起来。
赵子易也顾不得钟凌此前的叮嘱,扬声高喊:神君!虚空被封锁起来了,你快催动那枚隐踪石,先离开再说!
颜怀舟闻言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回头向他厉声喝道:什么隐踪
话音未落,赵子易和祝余都自原地消失不见,那三头立于云上的凶兽也到了近前,正狰狞咆哮着朝他们扑来。
他来不及再做深想,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护住了钟凌。
但也正在此时,他与钟凌一同发觉到了不对。这扑来的凶兽空有其形却杀气不足,不像是完全不可战胜的模样。
钟凌迅速揽着颜怀舟的身子就地一滚,避过了凶兽的袭击:这不是真正的凶兽,只是几道残影罢了!
颜怀舟立刻转身拔刀,在离得最近的虚影上狠狠击了一记,钟凌也祭出听澜剑与他合力突围,不消片刻便已将三头凶兽击碎了两个。
他们奋战的当口,谁都没有留意到身后云极与赤尾夫人的身形一闪即逝。
云极此时根本无力同时召唤三头凶兽,化出这些虚影不过是为了引众人心神失守片刻,好让赤尾夫人有机会将惑心蛊放出。
一旦得手,他便丝毫不再恋战,与赤尾夫人急速朝远方退去。
直到返回妖界的入口之内,他才注意到赤尾夫人的面色难看得紧,神情也仿佛有些恍惚慌乱。
云极以为她是因精元损耗过甚的缘故,便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你可有大碍?
赤尾夫人回过神来,继而紧紧扯住了他的衣摆:大人,我好像将蛊毒下错了。
云极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方才他们乱作一团,我一个眼错,蛊虫飞到不周山那位小仙尊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凌:就,离谱
第46章 蛊毒(一)
待他们将那三头凶兽的残影彻底解决,黑云散去,妖风也渐渐止歇,赵子易与祝余皆不知所踪了。
出师不利,钟凌未免有些郁结,便对颜怀舟道:此前听闻北荒境内风平浪静,怎么偏我们一来就遇上这样的古怪。今日还是先寻个地方略停一停,找到赵兄他们之后再另做打算吧。
他说罢径自朝前方走去,四下搜寻可以容身的地方。颜怀舟想着心事,唔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远远跟在他的身后。
谁料钟凌走着走着,忽而觉得精神阵阵恍惚,前胸灵台处也开始灼烧滚烫。他起先还疑心是自己一直极力压制的暗伤再次发作了,不愿让颜怀舟察觉,只悄然运气稳住了那股躁动。
可是这种奇怪的感觉愈演愈烈,来势汹汹,与之前暗伤发作之时又大不相同。他弄不清楚原由,不禁更加快了脚步,想先找到一个安全之处打坐平复一番。
几经辗转,两人终于来到了一个被藤蔓掩映的石窟之前,钟凌矮下身子走进去的时候耳边已是轰鸣一片,但他还记挂着这件事情不能让颜怀舟知晓,打算找个理由暂且将他支开。
他尽量放缓了语气,对颜怀舟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找一找赵兄他们,将他们带到此处吧。
颜怀舟却一反常态,动也未曾动上一下。
钟凌蹙起眉心道:怎么,你没有听到么?
颜怀舟这一路上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此时向他抬起头来,目色微微有些阴沉:阿凌,我有话想要问你。
钟凌的心绪兀自起伏不定,且根本没有时间再与他多说,神色也稍显不耐:有什么话不能以后再问?你现在先去将他们找来再说。
颜怀舟的脸色更加难看,寸步不让道:我现在就要问,一刻也等不得。
若是平时,钟凌一早便该猜到他是要问赵子易口中所说的隐踪石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现在自顾不瑕,还要克制住体内翻涌的异动,兼顾不到颜怀舟的情绪了。
他不能再拖延下去,本来打算好好安抚颜怀舟几句先将他劝走的,却不知为何无名火起,不受控制地厉色道:颜怀舟!你不要胡闹!
此话出口,他也被自己恶劣的态度惊了一跳。
颜怀舟怒极反笑:我胡闹?
他缓缓将逍遥刀鞘上的那枚黑色晶石取下,以指腹将它托举至钟凌眼前:你是不是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钟凌刚想开口回答,那股躁动又在胸口处一阵激荡,引得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连个半字都没能说得出来。
他朝后退了一步,偏过脸去,深吸口气凝神许久,灼热难当的诡异之感才勉强散去些许。
但他的这种表现落在颜怀舟眼中,正与他以往每一次的淡漠相对并没有任何不同。
怎么,答不上来?
颜怀舟冷笑一声:你不想说,我来替你说。人族与妖族的战乱近在眼前,你父亲让你前来妖界,就是想寻些可以用得上的情报,并且一定反复叮嘱了你不能打草惊蛇,是么?
见钟凌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语调愈发低沉:你虽然与我同行,但还是从心底信不过我。怕我行事莽撞,多生事端,破坏了你们仙门的大计,这才将飞痕斋的隐踪石放在我的身上。
此前你让我不要着急去拿瑶台镜,我只当你是身不由己,纵使有再多不甘也情愿忍着。可你呢?你却一早就想好了用这种东西对我设防。倘若我当真自作主张与妖族夺宝,你为了你的正事、你的大局,直接用隐踪石将我瞬移至千里之外最为干脆利落。反正这种事情,你向来都做习惯了。
他其实不愿在这里与钟凌发生争执,可无论他说什么,钟凌都闭口不答。
你不说话,是算作默认了么?
颜怀舟的心在他的沉默里一点点凉了下来。黯然失落的怒火直冲向头顶,手心中的隐踪石亦被他捏得四分五裂。
这原是钟凌认真送给他的第一个物件,他当初有多么欣慰和珍视,如今想来就有多么讽刺。
他被满腔怒意激着,声音也拔高了几度,几乎是口不择言道:什么缚带,什么礼物,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算计我,是么?!
钟凌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之中,被他的斥责吼得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
他当初将隐踪石给颜怀舟的时候,便知道这次来妖界查探凶险非常。那隐踪石是北斗仙尊耗费了极大心力才向飞痕斋求得,是他此行全身而退最大的倚仗。他将它放在颜怀舟身上的原因,根本就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在瑶台幻境中颜怀舟拼死相护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昏迷的那段日子里是如何揪心悔恨还犹在眼前,他不过是想保自己在乎的人安然无恙罢了,却没有想到一番好意,竟能被他误会至此。
他头痛欲裂,分辩不清那种陌生的情绪是不是委屈,也无力再与颜怀舟争论,只将颤抖的手藏在背后,冲口而出道:随便你怎么想。
颜怀舟方才气昏了头,才对他说出这样的重话,实则已经开始暗暗后悔了。只是他没有料到,钟凌到了现在仍旧如此冷漠,就连半句解释都不肯给他。
颜怀舟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过了许久,才艰涩地开口道:钟凌。从小到大,除却我颜家满门全灭之时,我可曾对你有过半分欺瞒,可曾做过一件让你为难的事?你不愿算计这个,不愿算计那个,为什么偏要这样对我?
钟凌缓过一口气来,好不容易在混沌中摸索到了一线清明,慢慢朝颜怀舟转过了眼睛。
紧接着,他眼睁睁地看见颜怀舟将那枚价值连城的隐踪石掷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力道之大,星火四溅,直让灵石寸寸化作齑粉。
一如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去找理由辩解的苦心。
翻江倒海的燥热逐渐褪去,又是一股繁杂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漫上了心头。
原来在你眼中,我一直都是这么不堪的。
钟凌从来也不曾肆意放纵过自己的冲动,但这一刻,他不想再忍了。经年酸涩的苦楚在脑海中无限放大,层层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自他喉间炸裂出一片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