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后院。
月份已入初夏,金陵地处南方,午后一过,太阳便有些毒辣。
身着轻薄夏衫的女子侧身斜坐在一棵瘦樱树下,点点斑驳、陆离光晕。身后是一大片蔷薇花丛,开得鲜妍夺目。美人与娇花,怎么看怎么自成风景,然而焦头烂额的花扬却顾不得欣赏,只一遍遍用手帕擦拭额角的细汗。
四、五个时辰以前,宋清歌忽然带着糕点小食来了顾府,冠冕堂皇地说专程来拜访她。并且带了好些东西,不是邀她书法绘画,就是请她鼓琴刺绣。
一开始花扬以为这女人是打着见她的幌子等顾荇之,然而随着两人的相处,她越发地觉得这人是真的乐在其中。
因为她邀花扬做的每一项,都是花扬并不擅长的。故而每次的消遣,都是以宋清歌夹枪带棒的打击,或者幸灾乐祸的嘲笑作为结束。
“妹妹这绣工真是百年难遇的差呀!你不会连平绣和垫绣都不知道吧?”
是的,不知道,她只知道用绣花针杀人的一百种方法。
“妹妹这书法真是毫无天赋可言呀!你不会连行书和草书都分不清吧?”
是的,分不清,她只想知道某人有没有天赋写遗书。
“妹妹这棋艺真是连门都还没入呀!你不会……”
“……”
妹妹、妹妹……
若是花扬没有记错,宋清歌该比她还小一岁。听她这么一口一个妹妹地叫,好像真的已经嫁入顾府,成了她的嫂嫂。
“好了。”对面的女人轻叹一句,含笑收起了笔。
花扬终于解脱,站起来揉了揉坐到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行到宋清歌身边去。
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高门贵女,一手丹青自然是技艺超群的。院子里那些花溶树色、草长莺飞被她描绘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只是……
花扬瞪大眼睛,又凑近了点。
只是……为什么画面中央根本就没有人。
宋清歌似乎注意到她神情不对,挂上一丝假惺惺、真得意的笑,对她道:“多谢妹妹帮忙遮住了那一蓬没修剪好的茉莉,晒了那么久太阳。”
说完替花扬擦擦额上的汗,还故作心疼地补充道:“看,都晒黑了。”
“……”
周围的气氛凝滞下来,花扬眸色渐暗。身旁的女人却丝毫不觉,依旧叨叨个不停,一张殷红的嘴唇翻动,像要飞出朵花儿来。
真的忍她很久了。
若不是担心长平郡主死在顾府会给自己惹上麻烦,花扬觉得宋清歌这颗狗头,应该已经被她摁爆无数回了。
花扬思忖着,目光落到两人面前的画案上。除开笔墨纸砚,那里还放了一株烟江迭嶂盆景,树木溪流、怪石嶙峋。她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两步,伸手就从里面摸出一块小石,然后抬眼看了看宋清歌的太阳穴。
若是落点在这里,人会立刻眩晕踉跄。而宋清歌只要一晃,叁步之内,必定会从台阶上跌下去。到时候家仆会以为是她自己摔破了头,而这枚小石可以被偷偷藏在手里,经过假山的时候再扔到水池里去。
人也死不了,就当给个教训。
计划完美,安排妥当。
花扬从来都是个行动派,“稍安勿躁”这四个字,她大约就只认可个“躁”。
一念之间,拳头松开,纤指夹住的小石被飞快一抛,小石离手,空气中倏地浮起轻微嗖声。
然后有人“咦”了一声,笑意盈盈地叫了句“长渊哥哥”,提裙就往回廊一侧跑了。
与此同时,回廊的尽头,遥远地传来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哎哟”。
“砰”的一声,像是有人的脑壳在廊柱上被开了瓢。
台阶下的宋清歌,台阶上的花扬都被这一撞震得愣住,缓缓抬头向那边看去。
只见走在最前面的宋毓,身着锦袍,手持折扇,端着一股风流贵公子的作派。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缓缓松开了秦澍的脑袋。
“宋是瑜你疯了吗?!”秦澍捂住淌血的鼻子,瓮声瓮气吼道。
花扬心跳一滞,隐约猜到是那枚飞出去的小石扑了空,险些伤到秦澍。情急之下,宋毓不得不出手相救。
可是倘若宋毓看得见直扑而去的小石,没道理不知道那石头是从哪里飞来的,所以……
思忖间,花扬忐忑抬眸,正对上那一双春水潋滟的桃花眼。
宋毓还是一如往常那样笑着看她,阳光打在眉宇间,碎光迷离。可花扬却觉得,那样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分明是一寸寸的拷问和审度。
半晌,他才移开目光,嬉皮笑脸地对着秦澍道:“没,就是突然想活动活动筋骨。”
秦澍闻言暴怒,张牙舞抓地向宋毓扑了过去。然而腰腹一紧,脚下腾空,被闻声赶来的顾荇之拦腰抱着转了个圈。
他侧身横隔在两人之间,面色肃然地瞪了宋毓一眼,继而无奈地拍了拍秦澍道:“先去上药。”
“叫窈窈她们一起吧,”宋毓收起折扇,对不远处的两个女人招招手。
九曲回廊下,那张脸春风容颜,眼眸如琉璃华光流转,浸染出一抹森然。
花扬眼见无法拒绝,只得跟在众人后面,一路行得忐忑。她垂眸看着自己襦裙上的一块墨渍,回想方才小石飞出的那惊心一刻。
宋毓既然能出手将秦澍推开,便不会不知道小石是从什么方向飞来的。
而当时只有她一人站在画案后面。要说宋毓一点都不怀疑,花扬自己都不信。
可同样的,对于宋毓方才的遮掩态度,花扬亦是感到惊讶。以她的身手,能觉察的人本就不多,更别说是察觉之后还能快速反应并且躲避的。
整个南祁怕是屈指可数。
她努力回忆着师姐提供的信息,确定她没有说过燕王世子宋毓武功了得。
所以,宋毓不揭穿她,难道……
是为了隐藏自己?
“秦侍郎这是撞得不轻啊。”耳边响起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宋毓懒懒地靠着廊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秦澍悲愤地瞪了他一眼。他却甩着手中的折扇道:“看来得上点药。”
顾荇之点头,起身要去唤福伯,肩头却被宋毓摁住了。
“我跟窈窈去就行,等福伯过来,秦侍郎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就该没了。”
众人此刻的心思都在秦澍身上,并未察觉宋毓这话的不对。顾荇之没有反对,花扬只得带路。
两人走得各自无言。待来到侧厅,花扬俯身要去开药柜之时,只听身后门扉吱哟一声,像是被人轻轻叩上了。
轻而缓的脚步响起,那人踱步过来,在距离她一臂之远的地方停下了。
他没有说话,就连呼吸都是惬意平缓的。可是他身上那股华艳清冷的味道却无声地逼了过来,拢在周围,将她紧紧桎梏。
两人离得很近,近乎于耳鬓厮磨的距离,温热而湿润的气息拂在耳后,让她的手心难以抑制地出了一层薄汗。
这样危险的距离,宋毓可以随时出手,对她一击毙命。
花扬虽不知他处心积虑隐瞒实力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一个行事如此缜密之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将自己全盘暴露的。
所以就算他会抱着“错杀叁千”的想法直接除掉她,那也不会是现在,不会在这里。
思及此,花扬平复下心绪,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身后的人低低笑了一声,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笑意清浅,带着戏谑和森然。
下一刻,花扬只觉腰上一紧,进而身体一僵,他似乎摁住了她腰腹大穴。下肢瞬间软麻,腿上失力,堪堪往下滑去。
这一滑,她便落入宋毓早已等在那里的手臂,腰被他牢牢扣住,他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来,掌心微凉,骨节分明。
安静的室内响起木箱落地的空阔声,瓶瓶罐罐滚了一地,咕噜噜拉出杂乱的余韵。
苦涩的药味在室内漫延开去,宋毓含笑低头,那双荡漾的桃花眼中春意盎然。
花扬的心跳倏然快了几分,不是因为他这翩若惊鸿的一顾,而是因为那只骨相优美的手,此刻正精确无误地扣着她腕间的动脉。
而他似乎对自己“无心”的落手浑然不觉,眼中笑意愈胜,气息交缠、呼吸相闻,连发丝都缠绕在一起,缱绻而旖旎。
“小心,”他笑盈盈地道了句,说话间袖底一番,食指来到手心轻轻地一刮,轻声凑到她耳边道:“你的手心,怎么全是汗呢?”
室内无声,心思流转。
他这是在逼她出手。
花扬心下一凛,将计就计。惊慌失措根本不用装,她伸膝一顶,正正踢在某人此刻完全没有防护的薄弱某处。
“唔!!!”
“哐啷——”巨响,似乎是立柜被砸了,碎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样大的动静,回廊上的人自然都听到了。
顾荇之担心花扬出事,也不管秦澍还在淌血的鼻子,撩袍就往侧厅去了。
门被他从外面踹开,顾荇之看见的便是宋毓抱着花扬,一手搂腰、一手扣腕,欺身压下的场景。
而他身下的小姑娘泪眼盈盈,眸中透着惶然与无措,像一只受惊的猫儿。
*
明月高悬,顾府的朱红广漆门外,宋毓斜倚在门柱上,半笑着看向秦澍道:“你说这顾和尚是不是动了凡心了?”
秦澍白他一眼,语气严肃,“他那都算是客气的,我若是他,看我不掺你几本,再让你去监狱,试试南祁的‘腐刑’。”
宋毓不恼,附和地笑了两声,话锋一转又问道:“顾长渊是怎么找到她的?”
秦澍蹙了蹙眉,一脸嫌弃道:“怎么?你也想去那儿找个一样的回来?”
宋毓失笑,却不否认,继续吊儿郎当地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不定我去看看,还真能找个一样的回来。”
“切~”秦澍翻了个白眼,“江县王家村,你最好现在就去,永远别回来,省的我看见你就倒霉。”言毕撩袍上车,辘辘地行远了。
长街静谧,夜风悠悠。
折扇在手中敲出空阔的回响,良久,宋毓才低低笑道:“江县王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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