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在去自习室之前已经洗过澡了,回来只又刷了个牙洗了把脸,便上床睡觉去了。因为看书熬夜熬得晚,又困又累,根本没精力多想别的事,很快意识就模糊了。
然后她刚睡着没一会,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实在是困得不愿意睁开眼睛,但是敲门声还是在响。宁香就这么躺着不动,随后又在迷糊中听到其他人带着鼻音的声音——“谁在敲门啊?”
“还有谁没回来吗?”
“谁没带钥匙吗?”
然后也不知谁数了数,又说了句:“好像是金文丹。”
这话一结束,果然听到金文丹在外面压着声音喊:“给我开下门啊。”
听到她喊出这一声,好几个人同时翻个身,直接闭眼又继续睡去了,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于是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以及一会传进来一句金文丹的声音。
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开,也没人理会,金文丹站在外面眼泪都快要憋出来了。又气又憋闷又委屈,恨不得一脚把眼前这门板给踹开。
她就是刚才去洗澡忘了拿钥匙,结果她们就把门关死睡觉了。她现在站在宿舍门外,叫了半天的门没人应,眼下只有一个感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意识到宿舍里的人都不起来给她开门,她站在门外平复一会,吸一下鼻子抬手擦一下湿了的眼睛,实在没办法,又下去找宿管阿姨去了。
值班的宿管阿姨也在睡觉,且又是个脾气不好的,被她吵醒非常不悦,于是便带着起床气一边数落她出门不带钥匙,一边拿着钥匙去帮她开门。
打开门宿管阿姨就拿着钥匙回去继续睡觉去了,金文丹被宿管阿姨数落一通心里更是郁闷得厉害,在暗色中冷着脸进宿舍,把脸盆牙刷漱口杯放得乒乒乓乓乱响。
大家迷迷糊糊中又被吵醒,好几个人发出深呼吸的声音,都是被吵醒了很不悦的表现,然后赵菊第一个烦躁开口:“你轻点不行吗?”
金文丹冷着声音开口就回:“不是听不到吗?”
赵菊真想起来揍她,深深吸口气又说:“我们是你妈呀?听到敲门就要给你开门?你再不识好歹,别怪我们人多欺负人少。”
金文丹冷声回:“怎么?你们没欺负吗?”
刚才她敲了那么久的门,愣是没一个人给她开门,想让她在门外坐一夜?举手之劳的事情,愣是没有一个人帮,这不是合起来欺负她是什么?
赵菊还没说话,张芳出声回她:“就是欺负你!你打小报告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你要么自己找辅导员换宿舍,要么就忍着!不然以后这种事,还多得是!”
一边打小报告害她们,一边又想享受她们身为室友的便利,真是搞笑。
金文丹被怼得不敢说话了,闷着气爬上床,躺下来后还一肚子的气,眼皮上半点困意没有。宿舍里所有人都针对她,她怎么可能好过,从小到大她就没受过这种气。
她去找辅导员那里举报宁香她们听邓丽君,一方面是出于“正义”,另一方面是出于心里的私怨。正义是,这种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本来就该禁,她们还带到宿舍里来听。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举报给辅导员,辅导员居然只是口头教育了宁香她们,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实质性的惩罚。也可以这么说,对于她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现在国内形势还不明朗,阶级斗争都还没停下来呢,她不明白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被放过去了,口头批评几句就算了。
这种偷听靡靡之音的行为,和以前偷看那些被封禁的书籍有什么区别,明明就该被狠狠批判才对。这种行为不狠狠批判,和纵容有什么区别?
金文丹越想越是气得睡不着,怄着一口气在胸口,感觉整个人都要炸了。
她明明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到头来却成了宿舍里的罪人,被七个人一起针对并欺负。
还有公理吗?
第064章
大学第一学期剩下的十来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再发生,总体很平静。宁香她们不知道金文丹有没有找辅导员换宿舍,总之剩下的十来天她还是住在宿舍里的。
只是以前大家只是疏远她,平时还维持着客气和体面,有点小忙不麻烦随手也会帮。但自从举报事件以后,宿舍里的七个人就达成了默契,再也不跟她维持这种客气了。
除了不再跟她维持必要的客气以外,平时说任何有点私密的话,做任何有点私密的事情,也全部都会避开她,免得相同的事情再次上演,再被她告到老师那里去。
剩下的十来天还算相安无事,宁香她们七个人和金文丹的相处状态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期末考试结束以后,正式进入暑假假期。
学校里的学生收拾好床铺行李,在假期开始之后,陆陆续续离校返家。这年代也没有暑假工可以打,工作岗位少,城里多的是没工作的人,所以放假只能回家。
宁香和林建东按之前约好的,拿上行李一起回家去。
早上吃完早饭到码头坐船,摇摇晃晃半天,在下午的时候回到甜水大队。
林建东回来直接回家,而宁香无家可回,自然是去王丽珍家。
回来的前一天她还和林建东去买了一些糕点,林建东是带给家里人的,而她则是全部给王丽珍带的。整个甜水大队,也就这一个值得她惦记的人。
两人下船一到甜水大队的地界上,遇到熟人就是一番热情招呼,大家都稀罕他们这两个大学生。这可是他们村子里出的金凤凰,以后都是最有出息的人。
一路招呼着人回到生产队,宁香和林建东招呼一声去了王丽珍家。林建东自己继续往家里回,碰到人仍然不免要寒暄上几句,感受一下父老乡亲的热情。
拎着行李回到家以后,他娘看到他就喜得不得了。上来把他仔仔细细看一通,又是看他瘦了没有,又是看他高了没有,好像小半年没见,跟小半辈子没见了似的。
等到傍晚他家其他人到家,又是把他围成一团,嘘寒问暖一气。
宁香回到王丽珍家,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只不过嘘寒问暖的就只有王丽珍一个人而已。王丽珍也是把她左看右看,看完最后说一句:“真好真好,又变时髦洋气了。”
作为宁香的亲生父母以及弟妹亲戚的宁家人,都沾不上这些欢喜气。
宁金生和胡秀莲都不知道宁香放假回来了,还是傍晚胡秀莲出来到猪圈边喂猪,忽听邻居赵彩秀说了句:“听说你家阿香放假回来了嘞,变得可洋气了呢,在城里上学的哦,那就是不一样,说话谈吐都不一样。”
胡秀莲跟赵彩秀因为鸡蛋的事情打过架,两家这两年一直就不怎么对付。胡秀莲哪里听不出来,赵彩秀是在畅快她呢,闺女考上大学,她却半点光都沾不到。
听到赵彩秀这阴阳怪气的腔调,胡秀莲就气得直咬牙。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倒完了猪食回头看向赵彩秀嗤笑一下,“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就是喝一肚子的墨水,还不是个六亲不认的东西,管她回来不回来。”
赵彩秀偏就要刺她,接着话又说:“可不是阿香六亲不认嘞,咱们大队谁不知道呀,当初可是你和老金两个人奥,一起把阿香赶出去的嘞,阿香那两年过得可惨呢。”
胡秀莲又被赵彩秀说得脸蛋一黑,心想这死女人有病,非要弄她心里不舒服。本来这事说到根上,确实是他们当初把宁香撵了出去,所以怎么说怎么打脸。
于是胡秀莲憋住这口气,黑着脸没再理赵彩秀,拎着猪食桶就往家里回。
结果她没走几步,赵彩秀又掐着腔调扯高了嗓子说:“胡大姐,咱再站着说两句呀,怎么转身就走掉了呀?你说阿香以后奥,会不会给王丽珍养老送终呀?多么好一闺女啊,白白给人养了耶,人王丽珍白捡一大学生呢。”
胡秀莲被这话刺激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咬着牙恨不得把手里的猪食桶扣在赵彩秀的头上。但她还记得自己打架打不过赵彩秀,所以愣是闷下这口气认怂进屋去了。
赵彩秀看她闷声躲了,得意地站在原地笑,白眼往天上一翻,嘀咕道:“惹到我头上,下半辈子不叫你家有好日子过……”
***
胡秀莲一直到晚上坐下来吃饭时,心里还憋着这口气。实在没能憋住,她嚼几口米饭,看着宁金生开口说:“宁阿香放暑假回来了,又去王丽珍家了。”
宁金生倒是淡定,冷着声音道:“回来就回来,爱去哪去哪。”
胡秀莲满脑子都飘着赵彩秀的话,带气道:“辛辛苦苦养一闺女,养成了个大学生,跑去给王丽珍养老去了,是不是笑话?是不是全大队的笑话?”
听到这话,宁金生的情绪一下子也被带起来了,皱起眉盯着她,“是又怎么样?你能怎么样?还有什么法子没使过吗?那死丫头油盐不进,还能怎么办?”
胡秀莲捏着筷子嘀咕,“我恨不得杀了她去!”
宁金生用捏筷子的手指着灶台,“你去,我给你递菜刀。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能杀了她去。也就嘴巴能,说点不着调的话。”
被数落了,胡秀莲更气,看着宁金生,“我还不能说点气话了?”
宁金生也气,“你说的都是屁话!”
胡秀莲再呛声就要吵起来了,她忍了忍闭上了嘴。本来就够让人看笑话的了,她再和宁金生吵起来,那赵彩秀不得搬小板凳在她家门前嗑瓜子啊!
夫妻俩都冷下脸不再出声说话了,这时宁波出声说一句:“不回来就不回来呗,谁还再去求着她回来啊。等我和阿四考上大学,我们家不就有两个大学生了?”
听到这话,宁金生和胡秀莲心里又舒服了一些,胡秀莲伸筷子夹起一块藕片放宁波碗里,温声说:“你们两个给我努力,必须考上大学,咱考平城的大学!”
宁波宁洋一起点头,“好!”
宁兰坐在旁边始终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吃饭,浑身好像罩着屏障。
***
小半年没有回来,因为船屋里受了潮气,所以宁香这一晚没有回船屋。她拎着行李到王丽珍家,和她一起做饭吃饭,晚上也就留在她这里睡了。
洗漱完上床躺下来,卸下一天的疲惫,宁香拿着芭蕉扇给自己扇风。等王丽珍洗漱完过来上床,她换只手拿扇子,连王丽珍一起扇。
王丽珍转身吹了油灯,慢着动作在床上躺下来,跟宁香说:“前头的两年有你陪着,这半年你不在,还真是有点不习惯,没事在门外坐着,尽想你了。”
宁香笑笑,扇子抬得更高一些,“以后要是有车方便了,我就多回来看您。”
王丽珍也笑着,“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跟你说这话,可不是为了叫你经常回来看我。只是跟你说啊,我这每天有了盼头有了念想,活得比以前有滋味多了。”
宁香扇子手里扇子摇得慢,“那我就多给您写信。”
王丽珍伸手接了宁香手里的扇子,摇两下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又跟宁香说:“你这小半年没回来,也不知道咱这里的事。我再跟你说奥,你妹妹阿兰,说好亲事了。”
村里村外的家常事,宁香都乐意听一听的,毕竟都是她认识的人。听到这个话,她转头看向王丽珍,像在听别人家家常一样接话问:“是吗?什么样的好人家?”
第065章
王丽珍“嗐”一声,“人家有多好不知道,但听人闲话里说,这人其貌不扬,身体还有点缺陷,是个跛子,干活不方便。我没见过人,据说是给的彩礼比较多,能给两百块。”
两百块在这年代是很大的钱了,奢侈品永久凤凰牌二八大杠也没要两百块钱,当时宁香和江见海结婚,江家那么富裕,也不过才给了一百块的彩礼。
宁兰好歹读过书,算是个文化人,乡下小学要是缺老师,都能去顶个缺的那种。宁香以为家里再怎么也会给宁兰找个比她好的婆家,谁知道找到现在,看起来还不如她。
为什么给宁兰找这样的人家,那不明显就是看上了两百块的彩礼么?
而这户人家愿意出这么多彩礼娶媳妇,八成也是娶媳妇比较困难,条件稍好些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家,所以他家只能靠出高价彩礼来娶媳妇,能娶到宁兰这样的也值了。
宁香想了想,又问:“宁兰她答应了?”
结婚嫁过去到人家过日子的是宁兰,彩礼给的再多,和宁兰能有多大关系,钱不是给到她手里的?她自己如果不喜欢这男人,甚至于看不上这男人,嫁过去又能过出什么舒心日子来?
宁兰可不是那种为了家里面日子好过,会愿意牺牲自己去嫁人的人。她好歹高中毕业,见识过更多优秀的男生,对找对象的要求肯定不低的,一定不会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
结果王丽珍摇着扇子却说:“听人家闲话说,一开始她是怎么也不愿意的,她根本就看不上这个男人。可是你爹娘觉得这个人家好啊,后来也不知怎么说通的,阿兰现在好像同意下来了。但现在还没有正式订婚,两边还在商议过礼的事情。等过阵子过完礼把婚定下来,这事也就算定了。接下来不过再挑个日子,把婚结了。”
听到这话,宁香心里微微沉闷一下。作为宁家的女儿,作为宁波宁洋的姐姐,这种事情她经历过。管你喜不喜欢,管你愿不愿意,只要宁金生和胡秀莲觉得好,不管用什么法子,最后都要让你嫁。他们话里说辞也多,说来都是为女儿好的。
宁香躺着没说话,王丽珍又说:“现在村里人背后嚼舌根子说闲话,都说你爹娘卖闺女。先时把你卖给江家给三个孩子当后娘,江见海的条件确实好,倒也还能说得过去,现在又要把阿兰卖给一个跛子当老婆。这男人干活不行,阿兰这嫁过去,这辈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宁香轻轻吸下一口气,在心里想——可不是卖闺女么?
他们眼里只认好处只认钱,其他的一概不认。闺女婚后过什么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们都不关心也不在乎。之前坑了她,她现在和家里彻底决裂了,他们仍然不会悔悟放过宁兰。
但凡真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亏欠,都不会再对宁兰这个样子。
所以之前低声下气哄她回家,都是装出来的罢了。
同情宁兰么?
大概更多的是感觉悲哀吧。
这个世界上不是她宁香一个,也不是只多一个宁兰,还有成千上万个女孩子,出生在相似的这种家庭里面,从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在父母眼里,就是哥哥或者弟弟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