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活祭显然并非首次,这些年月,却不知是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楚云声心有怒火,真气震荡,不禁抬手,抚上了腰间短刀。
少顷,大船靠岸,楚云声带着李家人下船。
河岸上,谢乘云也已处理好了一切,神婆和衙役等人全都被打晕捆了起来,村民们站起来,乱哄哄地围在高台前的空地上,似是慑于谢乘云方才剑气纵横的手段,眼神畏惧,不敢大声喧闹,却俱都恨恨地瞪着神婆等人。
有小孩躲在大人的身后,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偷偷去砸神婆的脑袋。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越众而出,与谢乘云交谈,显然是这个村子的村长。
楚云声走过来,还隔着几步,便听见村长叹着气,小心翼翼道:“这位公子,不是我们当真喜好这活祭,实在是咱这十里八乡,必须得供奉河神爷,免得河神爷真一个不高兴,闹了灾了。”
村民中也有人小声应和:“这两年庄稼长得好,收成足,可都是河神爷的功劳,要是惹怒了河神爷,再向前几年那样闹起灾来,那怎么受得了?”
“快看,李大宝一家子回来了,哎呀,造孽,这祭品怎么还能带回来,这不是从河神爷嘴巴边上抢食儿吗!”
“从前做祭品的,有几个愿意的?但人家也好好去做了祭品,还不是怕咱们十里八乡遭灾?今年轮到咱们村,这李大宝还不乐意了,真要闹灾,他第一个就是罪人!”
也有人怒骂:“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要去大河里头当祭品的不是你一家子!”
“河神爷河神爷,我看就是闹妖怪!最该去请道长大师们来斩妖除魔!”
“这活祭没了得有百八十年,这两年又弄起来,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面对这一片窃窃私语和村长的言论,谢乘云不见半点恼怒脾气,而是依旧笑得温和有礼,风度翩翩。
他口中未接村长的话茬,而是道:“老人家,大夏自问鼎天下以来,便废除了各地祭河神的传统,将其定为违背律法之举,您身为村长,应当不会不知晓此事。若河神真会因缺了活祭而发怒,那第一个该遭灾的是朝廷才对,怎么也不该是你们。”
村长一惊,连连摆手:“怎敢说朝廷的事!”
周围村民却静了静,显然不知道朝廷对祭河神还有什么律法不律法的。
“这是说祭河神要砍头?”
有人小声道:“可这河神可是县太爷让祭的!”
谢乘云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人群一眼,含笑道:“老人家,这本就是朝廷废除的,不说可不行。这活祭人牲之事,就算罪不至抄家砍头,却也绝非小偷小摸之类,若被告发,那大牢您是铁定要蹲的。”
村民们惊骇,去蹲大牢对他们一辈子老实本分的人来说,可是天塌般的大事大罪了。
村长也面色大变,满脸苦涩道:“这位公子,这可不是老头子我做的主啊!您看这些衙役,这些捕快,这都是县太爷派来的,就为了看着我们这十里八乡的人,老老实实把这河神祭祀给办妥了,我们小老百姓,怎么敢不从?”
谢乘云道:“哦?是县太爷定的河神祭祀?”
村长点了点头,迟疑片刻,还是咬了咬牙,开口道:“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祭祀河神一事,确实是早就废除了。咱们白坨村也不例外。只是大约两年前,汶山这一带下起大雨来,几天几夜不停,这汶河的水涨起来,把庄稼、村子全都给冲没了。”
“当时这山白县附近,全都是难民,连块树皮都要抢。可不容易雨停了,水退了,又闹起瘟疫来,死了太多人。”
“等瘟疫也退了,县太爷就带着这位姜神婆来了汶河边上,把我们汶河两岸的村子全都叫了过来,跟我们说这次发大水,是汶河的河神爷发怒了,降下天谴来惩罚我们。要想日后有好日子过,就得祭祀河神爷,让河神爷高兴。”
“姜神婆定下每三个月就要在这五六个村子里选出一户人家,连老带少,全都当作祭品,在祭祀河神的时候,绑了,用小船送到河中央,给河神爷打打牙祭。”
“这是要杀人呐!”
“我们也不信邪,不愿意,第一回 被选中的那一家收拾了包袱,就要跑,但没跑出多远去,就被人抬回来了,人都死了,尸体泡得发涨,是淹死的。也有人说要去金陵告状子,但还是抬回来的,淹死的。大家伙都怕了,不敢再跑。”
“慢慢地,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楚云声听着,慢慢皱起眉。
山白县的县令,绝对有问题。可这祭祀河神一事,就算是成了,又对县令有什么好处?
况且,白坨村离山白县不远,县令这般做法,就不怕宁家、郑家、百里水帮或是青山观发现?而且此举能维持两年之久,只怕这几方要么是被人出手隐瞒,要么就并非是全然无知。
不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可知此事并不简单,绝非是一场单纯的河神祭祀。
谢乘云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但却没有再继续询问村长,这位村长显然也并不知道更多。
“谢某与好友将往金陵城,可将这神婆带去,替你们告那县令一状,金陵城郡守公正廉洁,必能还你们公道。我二人也有武艺在身,不惧威吓,你们若信得过,谢某可手书诉状一份,陈明缘由。”
谢乘云道:“老人家也不必担心县令为难,来的路上我已听闻,山白县县令出了些意外,这两日便要换人,想必是没有功夫来查探乡下的。”
这一番话说得周全妥帖,算是勉强将白坨村村民们的心踢回了肚子里。
村长也露出一丝将信将疑的喜色。
他未听说县令换人之事,但白坨村去山白县城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脚程,这事真假易辨,实在没必要用来欺骗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于是他心中也放松了一大半,再看神婆和衙役等人,也没了畏惧,满是怨恨愤怒。
村民们不怕了,便也不再畏手畏脚,冲上去对着神婆和衙役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直到谢乘云阻拦,才被村长劝着离开,各自回了家中。
不多时,河岸便恢复空荡冷清,除谢乘云和楚云声外,就只剩下一地东倒西歪的恶人。
岸边的戏台坍塌被砸,两面血红的大鼓跌进泥里,再不复神秘诡异之感。
清了人,楚云声和谢乘云为防串供,便分作两边,一一敲醒了神婆和衙役们,审问祭河神一事。
神婆与衙役都不是什么硬骨头,稍稍威逼利诱一番,便把来龙去脉吐了个干净。
只是这神婆与衙役所知也并不算多,仅是知道山白县县令操纵这祭河神一事,是为了搜刮钱财。
按照神婆所说,她依县令指示,在这数个村子里选祭品时,首先选的是那些地主富户。
但选好后,她却并不把这消息公布,而是送一封帖子过去,提点这家人。这家人惊骇欲绝之下,必然愿意掏出大笔的银钱消灾免祸。
这钱落进县令的口袋后,消灾免祸的说法便会在富户乡绅间流传起来,如此,每到三个月一选祭品的时候,便不用再送什么帖子,这些富户就会默契地送来大笔银钱,只求这祭品名额落不到自己身上。
而这县令和神婆也极精明,选人时都调查得清清楚楚,绝不会碰那些和江湖势力或是名门望族有联系的,而除却那些惹不起的之外,其余富户可以说是每三个月都要脱一层皮。
祭河神以来的这两年,县令赚了个盆满钵满,满肚子的民脂民膏。
“害人性命,只为银钱?”
谢乘云问。
神婆胆怯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小声喏喏道:“不为银钱,还能为什么?死几个贱民,换几万两雪花银,就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被选中了,到河里喂了鱼,可不能怪我们,谁让他们掏不出银子来,买不了自个儿的命……”
“这位大爷,您可不该给他们出头,就这草根子一样的玩意儿,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就是天天祭河神,可还死不完呢,您替他们操什么心呐。”
神婆的话虽如此说,但楚云声却不认为只为财帛,山白县县令便敢在诸方势力眼皮子底下闹出这样的动静。
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但却不是神婆与衙役们所能知晓的了。
不过,无论这内里有着何种隐情,也都无法掩盖,盛世太平之中,视平民百姓如草芥、如猪猡的可恨可憎。
若在平时或其他世界里,楚云声定会寻一个计策,将这贪官绳之以法,但在此时,却不必如此——自古侠以武犯禁,谢乘云方才已对白坨村的村民说过,县令这两日便会换人来坐,此言出,楚云声便知道,他要杀人。
他并不打算去等一个可能并不会到来的朝廷的公道。
杀该杀之人,护该护之事,行该行之义,方是谢乘云心中的侠。
“天色将晚,该去赏月散步,方不辜负此江州美景。”
茅屋内,谢乘云点起一根蜡烛,轻声说道。
楚云声凝视着谢乘云烛光下的眉眼,淡淡道:“不怕暴露行踪?”
谢乘云倾身,倚到楚云声肩头,手掌抚过那道深青色的腰带,落在刀鞘上,屈指一震,敲动了楚云声的短刀。
随着这声低低的清鸣,谢乘云笑了起来,低声叹道:“怕,怎么不怕?但比起可能暴露行踪的危险,我更怕为世故丧意气,为私利轻公道,江湖走得越久,越失本心。而且,怕的是我,可不是我的剑。”
“只要小心行事,你我行踪不一定会暴露。”
楚云声低声道:“且今夜的月色,必然极美,该赏。”
谢乘云微怔,片刻后摇摇头,轻笑出声。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怒见不平事,当问心中剑。
今夜这月,确实该赏。
于屋内休息了小半个时辰,这天色便彻底黑了下来。
李家人热情地来请楚云声和谢乘云,好一番杀鸡宰鸭的款待,唯恐怠慢分毫,显不出报恩之心。
酒足饭饱后,李家人都各自安歇,白坨村也渐渐静了下来,家家户户熄灭灯火,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夜色渐深,细雨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楚云声与谢乘云换了身夜行衣,蒙面,没有骑马,一路身法全开,运足轻功,悄然赶往山白县县城。
夜幕下的山白县已然入眠,除偶尔的犬吠与打更声外,四处空荡冷寂,安静至极。
楚云声二人潜在阴影之中,如两道轻飘飘的树叶,落在了山白县县衙内。
来时两人已从衙役口中审问出了县令的住处和相貌,环视县衙,很快便找到了县令居住的院子。
但刚一翻过院墙进入小院,两人便发现,院中其余房间尽皆昏暗一片,唯有书房竟还亮着灯火,这山白县县令似乎还未入睡,仍在书房之中。
只是不知是否是两人的错觉,书房那扇虚掩着的窗子里,好像飘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198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12  那前……
桌案上燃了一豆烛火,外笼剔透的琉璃罩子,驱去房内一丈见方的小半漆黑。
这是间书房,但一应摆设却不见什么高雅意趣,反倒很有些富贵豪奢的感觉。
挂满墙面的名人字画,紫檀架上垒成堆的一方方宝砚,并着各色金银瓷器,珠串古玩,座椅镶了金边,铺一层白玉凉席,旁边又置了两个红漆木盆,放满了冰块,便是夏夜闷热,仍有清凉沁骨。
山白县的县令正靠坐在这凉沁沁的椅子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按在桌边,似是正要伏案忙于公务。
然而烛火摇动出的光芒,却隐约映亮了县令惨白如纸的脸色和肥肉层叠的脖颈间那一道殷红锋利的伤口。
大片的鲜血淌下来,洇湿白色的中衣和外披的浅青色官服,一双手在这染血的衣裳里灵巧地摸索着,似是在寻找什么。
手的主人身穿夜行衣,头脸俱用面罩裹住,只露出一双阴鸷狭长的眼睛。
“果然带在身上……”
翻找的动作一停,这人目露喜色,手指一夹,从县令的衣襟里取出一封信函来,拆开简单扫了两眼,眼神便是一变:“这韩博当真是奸猾无比,竟还私自留了账本,真让郑先生说中了!”
将信函塞到身上,这人警惕地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便转而翻起书案与紫檀架来。
翻找的过程中,他还不忘搜刮一些便于携带的金银玉石揣进怀里,眨眼便将书房内翻得一团凌乱。
最终,他从桌案底下的一个暗格内找出了一本册子,欣喜无比地借着烛光翻看确认。
就在这时,一缕阴冷无比的凉风突然轻轻扫过他的后颈,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窜起鸡皮疙瘩。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