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羿已经身中蛊虫,十年前顾羿在开云寨,他第一次被曹海平召唤,当时曹海平人在生死崖,隔着这么远的路,曹海平依然可以准确地让他心痛,他当时已经判断出曹海平给他吃的东西是什么,也明白曹海平救他一命是要他来干什么。
他能被曹海平控制得去杀王升儒,也能被控制得去杀徐云骞,顾羿如同野兽一般聪明,懂得规避风险,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他和徐云骞没有任何可能。
顾羿原本已经跟着萧烬走了,他是中途听见徐云骞遇难的消息才折返,顾羿中蛊的时机是在天樾山,救了徐云骞的根本不是山婆,是曹海平。
顾羿用自己下半辈子跟他做了交易。
在顾羿看来,这是个很公平的交易,如果他不吃药,徐云骞十年前就死在天樾山脚了。
而徐云骞却在天樾山强迫顾羿答应他不要杀王升儒。
徐云骞一共跟顾羿说过两句话,如果顾羿杀了王升儒徐云骞会杀了顾羿给师父报仇,第二句在天樾山让顾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杀师。但后续明显超出了徐云骞的预判,顾羿却因为这两句话如同受刑一样折磨自己。
生死崖之战后顾羿为什么回善规教?是真的无路可走吗?顾羿跟曹海平没有任何关系,连孟夺峰都不明白顾羿为什么非要去杀曹海平,他有两种考虑,第一是挣脱束缚,第二因为曹海平是徐云骞的敌人。
在白麓城,徐云骞向顾羿示好他不肯接受,是因为知道自己活不久,不想拖累他。
顾羿得知徐云骞为他断了左手,他在房中坐了整整一夜,徐云骞已经为他断了一臂,没必要把整个人都赔给他,及时止损,顾羿当天夜里就已经作出决定要刺杀曹海平,彻底解决徐云骞的麻烦。
徐云骞和顾羿在白麓城一别之后就没再听过顾羿的消息,因为宁溪之死让这件事中断了,徐云骞回正玄山,林晟火烧文渊阁这件事弄得他焦头烂额,等反应过来时,再听到顾羿的消息,顾羿已经和曹海平共同掌管善规教,不论从什么角度,两人都相处得极其和睦。
顾羿刺杀曹海平根本没有成功,他所有属下全部陪葬,顾羿拼尽全力都没动曹海平一根手指头,不仅如此还被曹海平架空,被迫吃下毒药,整个人彻底被弄废了。
他明白了曹海平的实力,论武功论计谋,顾羿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曹海平还能控制他。
他今日来正玄山是求死的。
他走投无路,想在死之前看看师兄,顾羿这么厌恶正玄山,唯一一次上山是为了看他。
徐云骞弄清了所有事,却马上就要失去他的小师弟。
没有人能一直在神坛上,小神仙踏入俗世总要受俗世的苦,总会不体面,顾羿一直愿意当那个为他清扫一切的人,在生死教,他愿意暂时放下他的立场来给徐云骞开路。在天樾山,他愿意救徐云骞吞下蛊虫。
徐云骞从未见过地狱,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顾羿替他受了,他一直在暗处为他厮杀,挡掉那些侵扰徐云骞的东西。
顾羿前面几年受的苦是灭门案,后面十年受的苦全都是为了徐云骞。
徐云骞知道这个世上不会有人像顾羿那样喜欢他,这么笨拙的喜欢,可以不要任何回应,傻死了。
徐云骞说不出为了我活下去,这句话太沉重了,顾羿这辈子背负太多苦,他不忍心在他背脊上再加上一道枷锁。
徐云骞仔仔细细想着顾羿毒发之前说过的话,他骗自己杀了白离。
他说:他死的时候一直在叫你救他。
他说:但是没用,他武功太弱了,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徐云骞感觉到顾羿在碎掉,他嘴里说的话不是真的,他内心深处在跟徐云骞说话,他说白离死之前在求救,是顾羿在求救。他说白离武功太弱了,是顾羿自己太弱了,他杀不了曹海平,挣扎都挣扎不了一下。
顾羿被人压住了,怎么也逃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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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好了
泡药浴只是为了吊着一口气, 徐云骞把顾羿从浴桶里抱出来,很仔细地擦拭他的身体,然后给他裹上一条雪白的道袍。
沈书书熬了药, 顾羿刚喝了两口就吐,他吃不下任何汤药。
徐云骞见过死亡,那大多数是很快的, 就像是第一次下山杀了梅望溪,一剑下去对方已经咽气, 他从未这样等待过一个人去死, 顾羿一直醒不过来,当天夜里开始发烧,吃什么吐什么, 沈书书只好给他扎针, 手臂上不少伤口, 上面曾有扎针的痕迹, 还有三个钉孔,沈书书往上扎针都觉得自己作孽。
顾羿没断气, 胸口一直有微弱的起伏,他好像被困在鬼门关门口了。
徐云骞望向沈书书, 然后呢?沈书书没有动作了。
沈书书有些愁, 他该做的事都做了,尽人事知天命,后面只能看顾羿是不是想活, 他叹了口气,不太想说出这句话,听天由命吧。
徐云骞久久没说话,他害怕听到这句话, 情况紧急,他就算是要去找西域药王或者要去找山婆也来不及了,顾羿根本撑不住,如果沈书书说听天由命那就真的是听天由命。他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思绪,问:孟夺峰的血呢?孟夺峰本人就在正玄山,只要徐云骞开口,要点血不是什么大事。
沈书书这时候显得比徐云骞冷静很多,你见过他的血能救人?
徐云骞沉默了,他没见过,百灵楼楼主到底怎么醒来的他不知道,在天樾山脚,救他的不是孟夺峰的血,是曹海平。
几分毒几分药谁都不知道。沈书书没试过孟夺峰的血,现在顾羿已经这幅德行,谁都不知道喝了参人的血会不会给顾羿致命一击。
沈书书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说,还有个办法,把他送回去给曹海平。曹海平身上有母蛊,顾羿要死,曹海平能给他一□□气。
不可能。徐云骞想也没想就拒绝,顾羿拼死跑回正玄山,徐云骞不能把他送回去给曹海平糟蹋。
沈书书明白这个道理,不太忍心,道:他现在挺疼的,你要是心疼,可以他有点说不下去,停了停才道:给他个痛快。
将死之人弥留之际最为痛苦,一刀刀的如同凌迟,徐云骞强行吊着顾羿一口气,他多拖延一炷香,顾羿就多痛苦一炷香,真要是心疼他,为了他好,这时候送他一程,黄泉路也能走得松快点。
徐云骞收紧了手臂,从不知道有一天要去结束顾羿的性命,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竟然有一天能落得这个地步,连一个决定都做不了。
徐云骞抬起头,他要死我给他送终,他要活我不能让他去死。
沈书书这两日一直在叹气,运气好的话,能这么睡一辈子。活不下去也死不了,像是个活死人一样这么一直躺着。
真要是个活死人徐云骞也认了,好歹顾羿感受不到痛苦,可以一辈子这么沉睡下去。让徐云骞动手杀了顾羿他做不到,他觉得顾羿这么能折腾,肯定不甘心就这么躺一辈子。
沈书书看着徐云骞和顾羿长大的,此时有些烦闷,王升儒最后还剩下两个徒弟,不能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快疯了,沈书书道:我在呢,他死不了。他有事儿你叫我,我出去坐会儿。
沈书书走到门外,他不敢走远,怕顾羿恶化了没人来看,这两天正玄山是阴天,乌云一层层积压上去,这场雨要下不下的。沈书书眼睛发酸,师父一直说他不适合当大夫,性子太柔软,沈书书看多了生离死别依然做不到无动于衷,尤其是顾羿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崽子。
沈书书唉声叹气的,往外一瞥,才知道院外等了不少人,跟要给顾羿收尸一样。
徐云骞没有拦着沈书书要走,顾羿怕冷,徐云骞给他盖了冬日的棉被,后来好像觉得不够,上床隔着被子把他搂在怀里,他有时候会跟顾羿说说话,山婆说他的魂容易跑,可徐云骞不知道该去哪儿找顾羿的魂。他摸着顾羿的背脊,一点点耐心地安抚他,别怕。
顾羿根本没有那个意识去听,徐云骞知道他听不见,他从来不做蠢事,这时候却显得有些蠢,他说让顾羿别怕,其实怕的人是他。
徐云骞搂着顾羿的腰,感觉小师弟特别瘦,他以前是自己养大的,一点点放在心上养着,养了三年,顾羿不再去扣手心里的疤,不再假笑,也愿意跟他说真心话。十年之后这一身皮肉被人毁了,精神气也没了,从身到心都被人践踏了一遍。
现在顾羿没有力气活下去,那徐云骞就让他撑着自己活下去。
他扣着顾羿的脖颈,一直在低声唤他,顾羿。
你醒来,我带你去吃鱼。徐云骞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顾羿到底喜欢干什么,萧烬说顾羿小时候喜欢吃鱼,但长大之后就忘了,他忘记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
徐云骞低头去看顾羿,他的脸色惨白,他比以前瘦了,因为泡过药浴,整个人汗津津的,浓黑的睫毛很无力地垂下来,顾羿眼睛长得好看,眼神有野性,看人的时候很勾人,现在他双目紧闭,一点神采也无。
徐云骞从未这么看过他,仿佛真是在给顾羿送终。
徐云骞搂着他,去亲吻他的脸颊,你一直都傻傻的。很多人说顾羿心狠手辣,心肠歹毒工于心计,徐云骞从小也没怎么看出来,顾羿在他身边一直像个小狗一样,喜欢绕着他跑。
很多人看不惯顾羿乖张,徐云骞一直都能看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小疯子跟别人不一样。
顾羿伏在他肩头,好像只能靠着徐云骞的手才能撑得住自己的身体,只要徐云骞一松手,他魂就没了。
徐云骞搂着他,下巴放在他头顶,沉沉地说:顾羿,你是我的,师父把你送给我了。徐云骞第一次跟顾羿见面,王升儒已经把顾羿送给他了。
你还在娘胎里,你娘就把你许配给我了。徐云骞跟顾羿有娃娃亲,顾羿还没出生时就已经被送给了徐家。
徐云骞从不跟顾羿谈情爱,他吝啬于说什么喜不喜欢,爱不爱,他唯有对顾羿说过一次,稍微说一点顾羿都高兴,现在他说了这么多,顾羿一点反应都没有。
徐云骞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交接掌教印也没去,顾羿如果真的挺不过去,徐云骞希望死之前是自己在陪着他,他不能走得这么孤单。
第一夜过去,顾羿没死。沈书书开始觉得有些苗头。
第二夜过去,顾羿还活着,沈书书觉得顾羿命还算大。
第三天时顾羿开始发高烧,整个人烫得厉害,仿佛是一滩沸水,他毫无意识,被徐云骞搂在怀里的时候一直在发抖,后来他喘不过气,好像有人摁住他的喉咙,只能张开嘴呼吸,徐云骞一点点拍着他,害怕他有一口气喘不过来。
他记得顾羿第一次在百灵楼看见六角铜钱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徐云骞拍拍他的背他就好了。
但这次没有用,似乎连呼吸都是疼的,每一次喘息都像是有刀子在喉咙上割。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顾羿慢慢安静下来,呼吸变得和缓,然后趋于微弱,到最后变得平静,平静到可怕的地步,只能看见睫毛一直在颤,活着对他太苦了,像是在受一场刑罚。徐云骞紧紧抱住他,他不知道抱住顾羿有什么意义,他不能缓解顾羿一丝一毫的痛,他甚至觉得自己自私透顶,非要让顾羿活过来,也许沈书书说得对,他应该给顾羿一个痛快。
顾羿仿佛在一片漆黑的水中行走,身上的衣服被水浸湿,如同一身铠甲一样压在身上,让他走路都变得极其困难。冰冷的水没过他的小腿,脚下是淤泥,一脚踩下去深陷其中,抬起脚时染了一腿污。
顾羿听到有人在叫他,漆黑的水面上像是浮现出一间宅子,上面写着顾家刀宗。
门口站着一排人,娘亲和父亲并肩而立准备来接他,弟弟一直在叫他,笑起来像是银铃一样,哥,哥哥,你走快点呀。
顾羿一生中第一个没保住的人就是他弟弟,现在他不怪自己,还对自己笑。
萧韫玉眼角坠着一颗痣,娘亲长得真好看啊,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红彤彤的好像在指引着顾羿向前,萧韫玉远远朝着顾羿招手,顾羿,快过来。
顾羿在河水中愣了愣神,娘亲很温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家吧。
回家吧,娘亲在叫他。
顾羿很久没有梦到顾家刀宗了,哪怕是梦到也是惨状,萧韫玉瞪大的眼睛,弟弟脖子上的刀口,死了满地的顾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