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另有人道:“这头狼手里抱的什么?一盆土?”
“可能埋了何种宝贝吧,狼都喜欢往土里藏东西。”
在简陋的客店中要了一间房,嬴舟疲累地放下花盆,拎起桌上的冷茶倒了一杯解渴,等着老板上菜。
左右无事,小椿顺势好奇地问:“对了。”
“怎么我方才见他们有人叫你犬妖,有人却唤你狼妖,你到底是犬还是狼?”
“既不是犬也不是狼。”
他晃了晃茶壶,“我母族是北号山灰狼,父族是炎山苍狗……能喝吗?”
树苗摆动枝叶,“可以来一点。”
清茶兜头灌下,味道微苦。
小椿抖抖脑袋,甩开水珠,难受地呸呸两声,“噫——这茶好涩,水肯定滚过四五回了,不是好水,你不要喝。”
她用两片勉强能当做手的叶子梳理自己的头脸,消化着嬴舟的这番身世,“啊,也就是说,你是狼和犬的后代?”
少年的视线略有躲闪,语气故作随意的承认,“是啊。”
他后槽牙分明不自然地磨了几下,牵动着脸颊边的肌肉,“不就是你们口中的杂种。”
小椿支着当脑袋的叶片倏忽静止片刻。
她开口时,情感未曾变化,仍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怎么能叫杂种呢。”
“从前白玉京同我讲过,像你们这样,也是有品类的……在人族里都称之为‘串串’,是……是族群非常庞大的一支。”
嬴舟微微扬眉,“串串?”
他虽也常去凡人的城镇,倒是很少打听此类莫名其妙的信息,自顾自地把这两个字低声咀嚼半晌。
末了,才将信将疑地抿抿嘴唇,隐约发觉情绪好像已不似方才那么低落。
“说起来……”
“我不是第一次听你提到这个名字了。”
嬴舟不解,“‘白玉京’到底是谁?”
第6章 山外(二)  这是哪里,他是谁,他在干……
“白玉京……”小椿用树叶缓慢地挠了两下脸颊,“他是个凡人。”
嬴舟略感意外:“人族?”
“嗯,不过是很厉害的人族!”她嗓音飞扬且欢快,夸起人来不遗余力,“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懂很多东西。”
“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少年不由坐直了背脊,“不是说山里没进过外人吗?”
“对,所以他是唯一的一个。”
嬴舟发现,小椿说到他的时候,话语间带着别样的色彩。
“那是……在我还未修成人形之前,有一年他来到白於山。也不知是迷路还是游玩,在林子里转悠许久。山中的树精就我一只,见他孤身在外,又是个柔弱书生,便好心地用树枝和石头在地上给指他出路。”
“真奇怪,他一介凡夫,居然能瞧出我的本体。”
他沉吟思索,“此人是术士?”
“不知道呀。”小椿摇头,“在那以后我们就攀谈起来了,半年里他时时上山给我浇水除虫,带我学字认词,还会讲些山外的见闻故事。”
“白玉京是我遇到过的,学识最渊博的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妖,知道人,知道仙魔神佛。”
这半年的时光是她千年岁月中为数不多的快乐,至今铭记于心。
他讲述得越多姿多彩,小椿就越向往着山外人间。
“可是……”嬴舟瞥着她,欲言又止,“凡人的寿数终究不过百载春秋。”
而她未成年之际,恐怕不知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事了。
沧海桑田,这人便是投胎转世都该有七八回之多,如今更不晓得在何方何地,是何种模样。
“唉,那有什么办法。”她貌似无所谓地摊开手,“他也没待多长时间,很快就下了山。虽然之后也来瞧过我几次,但是人族嘛,需要经营自己的家业,有自己的展望,哪能总和我们妖精玩在一处。”
嬴舟赞同地默然颔首。
想来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见解来源,都是归功于此人吧。
几百年前的事了,也难为她还记得这般清楚。
精怪们不讲究早睡早起,子夜时分,市集上依旧有讨价还价的声音。
赶了一天的山路,用过饭食,嬴舟便上床蜷身而眠。
作为犬类,他入睡的速度向来很快,只片晌,薄被已是均匀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小椿的花盆儿被摆在窗前。
虽说草木皆喜日照阳光,但晒晒月华清辉对枝干的生长也极有好处。
她撑着木盆的边缘,依然神采奕奕地挺着背脊,听屋檐外纷繁不休的言语声情绪高涨,而后又渐次低落下去。
打烊的小贩们慢腾腾地收拾摊子,桌椅碗盏不时发出叮当窸窣的微响。
白於山下的夜,其实也不比山中热闹多少。
但就是有说不清的人情味。
她静静捕捉着空气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微小到梢头的风和座椅在地面拖拉的响动。
听得满足不已。
就在此时,床榻上的少年翻了个方向,小椿脑袋稍一偏转,就瞧见那张脸正巧面朝着自己。
他的位置恰到好处地沐浴在漏窗而洒的一段月光间,万千银粉凝聚成方正的一小块,空气中能清楚地看到浮动的微尘。
那五官眉眼干净又新明,如雨后青山般澄澈。
大概是犬类习性的驱使,即便化作人形,他睡梦里的姿势也还是勾着腰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袒露在外,好似这么大一张薄毯也遮不住他的长手长脚。
小椿悄悄侧身过来,扬起两片叶子,隔空替他将被角拉上去,轻柔地搭在肩头。
怕不够严实,还特地拍了两拍。
少年犹自睡得很沉。
她见状,方放心地打了个呵欠,垂首休息去了。
**
嬴舟入眠快,醒得也很快,出于食肉猛兽的本能,半点风吹草动都会将他瞬间惊醒。
小集子里不知何处住了只山鸡,大早上天刚蒙蒙亮便开始吊嗓子,唱得中气十足,铿锵绵长。
他耳朵一抬,眼睛就随之睁开。
半卷帘的窗外隐约可见得一点天光。
而秋季的天本就亮得不算早,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才至黎明。
什么啊,还不到卯时。
嬴舟惫懒地用薄毯盖住头,打算再眯一会儿。
……
等等——耳朵?
他微睁的双目陡然瞪大,几乎是翻身而起,惊慌失措地用手往脑袋上摸去——
软塌塌的,还带毛。
是他的耳朵。
嬴舟紧接着又扭头看向身后,那里果然悬着一条灰白的尾巴。
他先是紧张地瞥了一眼窗沿的小椿,好在对方似乎犹在安睡,耷拉着叶片并无动静。
没发现就好。
嬴舟不禁垮下肩膀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睡热的脖颈。
大约是前几日妖力消耗得太厉害,夜里甫一放松,冷不防就没守住人形。
他有意识地重新收回犬耳与尾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确定再无疏漏,才扬起脖颈,抖落一夜混沌的气息,掀开被子走下床。
那株幼苗还安安静静地待在暗淡的天色间,她不聒噪的时候,瞧上去真就和一般的树苗没什么两样……却也不全是。
小椿的叶子色泽更鲜亮些。
不知为何,就是叫人看了,会无端联想到山花烂漫,晨曦明媚的春天。
“小椿?”
嬴舟唤了一声。
奇怪地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行至床边,将花盆从向阳的位置挪到自己跟前,抬手一端:“小椿?”
话音堪堪落下,就见那根苗从中间骤然折弯,绵软无力地径直垂到了土里。
“?!”
嬴舟吓了好大一跳,险些没把盆拿稳,他手忙脚乱地托住,不知所措地凑近去。
“怎怎怎、怎么了?”
这是什么情况?
生病了?枯萎了?还是被人掐了?
树苗若是一夜枯败会怎样?附着在里头的精怪会死吗?
问题是为何一觉睡醒就变成如此……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花草到底应该怎么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