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脖颈挺得笔直,偷偷掀起一线眼帘观察,等那小管事步出院门,她满脸的装腔作势猝然敛去,回头便和小椿咯咯咯地拉着手笑。
后者惊叹不已,“你好会演啊,方才那架势,我当真要信了。”
温蕙轻哼道:“不必理他,这个人向来看人下菜的。”
说完又欢欢喜喜地催促,“去我房里吧?我俩一起睡,今日后娘要带祖父去城外普济寺休养一段时间,没人管咱们。”
“好啊好啊。”她高兴地颔首,末了想起什么,“对了……我得先回房一趟。”
小狗崽和自己的盆儿还放在那里。
“收拾行李吗?不着急,我去外面等你。”
小椿连忙去招呼嬴舟。
她还是第一次要同女孩子睡一处,心里莫名萌生起无数的期待来。
这是白玉京说的“夜谈会”吗?
想想便好快乐。
他们所住的杂役房在最靠边的地方,得往更深处去,甫一推开门,她还没来得及跨过另一条腿,就爆发出一声惊叫。
“唔哇啊啊啊——!!!”
嬴舟让这动静激得一哆嗦,刚冒头的睡意荡然全无,茫然且警惕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飞快箭步上前,未及进屋,倒是被眼前的一幕怔住。
但见满目狼藉疮痍,桌翻椅倒,碗碎一地,给开膛破肚了的藤枕死在门边,里头装着的荞麦壳成扇状洒开来,亦有几片被肢解的绢帕陈尸其上,此情此景堪称壮烈。
要命的是,小椿那盆树苗也歪在地面——索性她加了护盾,仅是落了少许泥土出来,并无大碍。
嬴舟惊愕片晌,余光忽望见被毯下隆起的一小团,心中登时了然,眉峰轻轻一挑,便多了几分看戏的意味。
狗崽子听到动静,总算吃力地把自己从纠结的布料中挣脱而出,许是还不知大限将至,仍旧分外欢脱地朝小椿摇尾巴。
她讷讷地张着嘴,一时间陷入了入定之态。
嬴舟略一舔唇,忙不着痕迹地提醒:“你看,都是它做的。”
“啊啊!”后者终于爆发,马不停蹄地去拯救她的花盆。
怎能如此,这是一条狗能干出来的事吗?
小土狗正颠颠地要往身旁凑,小椿扭头教训道,“你还蹭!”
“看看你,不是放了食物和水吗?怎么乱咬呢!这玩意儿又不好吃。”
白玉京说得对,养狗果然需要认真调/教才会听话,光宠是成不了气候的——天底下就没有不爱拆屋的狗!
小崽子见她语气不对劲,并且不住拿起被自己玩过的东西往面前放,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心虚,耳朵渐渐压到了脑后。
“认一认,拨浪鼓是不是你啃坏的,藤枕是不是你咬开的?嗯?”
小椿指尖一递过去,它便讨好似的要伸舌头舔。
“不许打岔!”
嬴舟戳在边上,心情甚好地扬着眉,小声附和:“就是。”
“头转回来,看着我。今天定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她把袖子挽到小臂处,行将开始一场长篇大论。
“你如今还小,这个年纪如若不好好做狗,将来长大了更是得无法无天。三岁看老啊,万一你疯着疯着跑上街去,招惹这个,招惹那个,狗命就没了。”
“这外头的人间多可怕?你没见着遍地开花的狗肉铺子吗?”
……
小土狗神色躲闪地趴在地上,不时拿眼睛瞥她,想瞅瞅她是否消了气。
嬴舟则好整以暇地双手环胸,眉眼中铺着浓郁的快意,说不上为什么,就有种大仇得报的舒坦。
“不是很会邀宠黏人的么?”
他微不可见地轻动嘴皮子,嘀咕道,“看你还怎么撒娇。”
第35章 开封(九)  能不能,不回去?……
熬了一整宿, 外加训了半个时辰的狗,饶是小椿对“夜谈会”充满期待,两个人一挨枕头, 没说几句话便都睡着了。
温家大小姐闺房的架子床,那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华贵舒适。
宽敞、结实、稳固, 躺三个人也不成问题,身下的软垫不知铺了多少, 躺上去绵柔轻软,四肢百骸皆尽数舒展,犹如被有实质的水包裹住, 别提多舒适了。
因为锦褥太过安逸, 小椿同温蕙齐齐酣眠至午后, 若非仆婢来唤, 恐怕能睡到天黑。
温氏据闻是世家大族, 几百年家学渊源的沉淀,故而哪怕如今家主仅是个五品同知,宅院却依然气派阔绰——应该是老宅子。
温蕙的父亲乃旁支过继, 她上面还有两位兄长, 各任职在外,皆是前几年科考高中后派的官职,可以说是一门三贵人, 兄弟两进士。
庖厨内将锅里温着的高汤煮上滑嫩透明的米粉,再佐以虾仁、豆腐, 点缀几片青菜,伺候着两个姑娘鲜香滋润地饱食了一顿。
因得哥哥们皆不在家,温蕙算是府上唯一的少主子,得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把自己的首饰、衣裙、小玩意儿通通盘了出来, 挨个拿给小椿挑。
“来,你试试这个,我前年生辰时舅母送的金蝶翅珠顶簪,另有条搭成一对儿的金累丝厢嵌珠玉水晶耳环。”
温蕙尚未给她戴稳,又甚为热情地翻出一套簇新的柳绿织金缨络裙。
“还有还有……这裙子衬你一定好看,今年刚做的,我一次也没穿过,你换上瞧瞧喜欢不喜欢。”
小椿一手扶着发簪,一手捞着披肩,简直忙不开交。
她低头审视了一番,忽了然于胸地眨眼笑:“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说完利落地打了个响指,腰肢只一轻摆,带新叶的小风平地而起,那春柳垂金的纱裙便利落地套上了身,而原本的衣裳依旧纹丝未动地躺在原处。
温蕙看得双眼发直,再转头望向自己那大堆的首饰衣裳,不禁感叹,“好、好方便……还能这样?”
“我们妖怪嘛,衣衫多是靠变化而来的。你见过有猫狗牛羊爱穿外袍的吗?”她言罢扯扯嬴舟的袖摆,“不信你问他。”
后者慢条斯理地垂下视线,落在她的爪子上,悠悠道:“我这可是真布料。”
时代变了,而今的妖愈发追逐人族,已学着如何裁缝印染,要么就去购买成衣,除了后天修成的精怪,大部分的妖并不反感穿那些繁复的衣饰。
就是偶尔兽化时比较费布匹。
“那岂不是每天想怎么换妆发都行?”温蕙托腮羡慕不已,“我早起光是梳发髻就要花去好长的时间。”
“对呀,还有你们的花钿和蔻丹。”
她找了几个样式变幻给她瞧,扇面、梅花、仙桃……
“看,颜色也能换。”
“还能有紫葡萄色的?好漂亮!”
“你等等你等等,我再去叫她们拿一盒口脂和螺子黛。”
嬴舟在角落的案几边无所事事地支着肘,听屋中的女孩子们嬉嬉笑笑,温蕙的赞叹声是一声接着一声,咋呼得不行。
摆弄完了妆面又开始折腾头发,簪子发冠金步摇,轮着来,再往后便是蔻丹。
“嬴舟,嬴舟!”
小椿亮起满手染得鲜亮明艳的指甲,清丽嫣然地跳到他视线里来,“你瞧——好看不好看?”
他的出神乍然叫对方过于明媚的笑容打断,几乎呆讷了半瞬,唇边才缓缓浸上一抹柔软的笑。
“好看。”
而来者似乎也没有很在意他的看法,很快又凑回去同温蕙玩起了双陆。
嬴舟一言不发地在边上注视着小椿近乎憧憬的眉目,微微弯起的眼角里蒙着薄薄的温润,心思却渐次沉入谷底。
她见过了外面那样多的风景,瞧过了那么多的五彩斑斓,再回白於山……当真受得了么?
人在未曾体会热闹前尚且能够忍耐孤独,可一旦感受了昙花一现的灿烂,要守着这份回忆熬完半生……未免太残忍了。
能不能,不回去?
这个想法一起,就好似雨后藤蔓,发了疯似的往下生长,只须臾间已然形成了庞大的根茎。
大不了治不好原身白栎,她便一直寄宿于幼苗当中,妖力微薄也不要紧,有人保护她就行。
他完全可以……
他完全……
那念头半道及沉,底气竟幽微地低了下去。
嬴舟荒凉地讷了良久,忽然猛地一咬唇,摇了摇头,好叫情绪得以平复冷静。
他侧过脸在心中暗骂自己。
想什么呢。
都没问过别人,一厢情愿的……
*
官府傍晚时分来人传了温蕙去问话,她避重就轻,只说是回家路上偶然见得大堆财物散落街中,并未发现飞贼。
失窃的几位苦主更是记忆全无,根本记不得自己夜间出门之事,各自稀里糊涂地领回了细软,一头雾水地离开府衙。
“你父亲也在开封府供职的么?”
小椿坐在卧房的桌边等她。
“是啊。”
后者苦恼地摊手耸耸肩,“这会子犹在衙门里忙呢,八成又得通宵查卷宗。妖怪犯下的案子,哪有那么容易抓到犯人。”
偏还无法告诉他。
温蕙拉开她旁边的绣墩,“早些逮着这只妖就好了,爹爹也能回家休息……你有什么头绪么?”
小椿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