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那时托庇于一位欲证山神之位的大妖,原本修行自在无忧。可世事无常,灾祸不会因为发生的几率小便不再降下,劫难也不会因为人心希冀而轻易度过。
望月常常梦见那一日,她在山林之中,与朔月嬉闹玩耍。
阳光是暖的,草地是软的,风也轻轻,送来草籽染着青意的气息。
那情景是如此的轻松惬意,可梦中的望月总是充满了惶恐不安。
风里像藏着血气,地上像布着陷阱。她想要带着朔月立刻离开,想要逃离此地,越远越好。
可她总是逃不成的。
因为这里不是现实,这里只是梦境,复现着过去的那一天。
那一日,她一无所知地同朔月在草地上玩耍,可一只隐匿了气息的蛇妖骤然扑出!
那是只吞噬精血修行的浊妖,修为远高于她们,不知以什么手段瞒过了庇护此地的大妖前来猎食。
望月在梦中,总是在做不同的尝试。有时候她们成功的逃了,有时候她们反过来坑死了那只蛇妖,有时候她们坚持到了庇护此地的大妖发现,于是一同得救
可是每一次,望月都在哭。
哭什么呢?朔月总是这样安抚她,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吗?
不、不是的。
望月总是哭得声嘶力竭。
这里,只是她的梦而已。
在现实中,朔月把她从蛇口推了开来:快跑!去找山神爷爷来!
望月拼命地跑啊跑,找到庇护着她们的大妖求救,可是等赶回去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地狼藉,与斑驳的血迹。
蛇妖的踪迹没有了,朔月的形迹也没有了。
望月几乎要崩溃了,她哀求着大妖帮她寻找了好久,可是寻遍了周围,都不见蛇妖与朔月的踪迹。
这些吞噬精血的浊妖,都是些性情凶残狡诈的家伙,在有修神道者庇护的地方,一般都是不会停留的。他们在猎食之后,往往也就直接逃了,与那些有能力庇护一方的大修行者对上,并不值当。
所以,朔月恐怕已经
所有人都是这样告诉望月的。
望月把自己关在神祠里,她反复地做着梦,反复地梦见那一日。
别哭啊。朔月总是在梦里安慰她,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朔月朔月
望月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当时再跑快一些呢?朔月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如果她当时没有逃,而是和朔月一起呢?她们是不是就能有机会一起逃出去?是不是就能坚持得更久一些,有机会等到庇护这里的大妖发现?
别傻了,那最多两个一起死掉。朔月在她梦中说道。
朔月望月颤了颤,这不是她梦中的朔月,这是
这是我的留影术,也不知道这道留影术什么时候会被触发,不过大概是在你很想很想我,但我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吧。朔月笑眯眯地说道,但是这个影子只会保留三天,你也不要太想我了嘛!
我们说好了,要开开心心的呀。
我舍不得让她的神位就这样消散,只要还有人念着她的名字,就好像她还在一样。后来,我就一直代替她回应那些祈祷,可是我在这方面差她太远,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向她的名字祈祷了。望月怔怔道,眼圈已变得通红。
这话听着实在叫人叹息。可是六百年已经过去,活下来的人总是要走出来的。
望月并没有被过去困住,她只是舍不得那一点念想,这并不会成为她无法突破的心结。既然如此,她又是为了什么,被困于这一步,数百年不得成就妖神呢?
你身上有两尊未凝聚的神位。漓池说道,有另一尊神位干扰,你自己的神位是无法凝聚的。
望月的嘴唇抖了抖。是朔月的神位影响了她的修行吗?可是,难道要她放弃,将朔月的最后一点痕迹都剔除出去吗?
可是地神突然插言,向漓池不解问道,梦神神位之主已经逝世,这一尊无主的神位,怎么会干扰到她的修行?
神道修行者身担多个神职神位的情况并不罕见,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身兼多职而无法修成的。
若是另一尊神位的主人并未离世呢?漓池说道。
您说什么?!望月霍然而起,声音颤抖,您说您说
她还活着。漓池温声道。
望月眼中的泪蓦然滑落。
等到你们相聚的那一日,你将这些年从她的神位上所积累的力量,归还给她后,便可以修成妖神了。漓池说道。
但望月的心思已经不再这里了,她哀求问道:她还好吗?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是不是被困在哪里?您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我想要去找她。
莫要强求。漓池缓缓摇头,悠远的目光看向因果线的深处,你们相聚的日子并不远。
望月咬着嘴唇,以她的性子,在询问过一次被拒绝后,就再不会开口第二次。可这是朔月呀!
她哀求道:求您告诉我她是否安好。如果如果她有危险,求您一定告诉我!无论我能做什么
无论什么?漓池透彻的眸看着她。
在那目光的照澈之下,望月坚定点头。
神明拂袖,桌上现出一张琴。琴身古雅,琴面上却是空的,并没有琴弦。
地神与赤真子好奇地看着这张琴,此琴气息平平,并无灵气波动,看着与人间的凡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神明在此时显然是不会取出一张凡琴的,这张琴,又有什么特别呢?
神明的手指在琴面上拂过:能看见吗?
看见什么?地神与赤真子对视一眼,目中都有困惑不解,他们什么都没看见,空琴还是空琴。
但望月却点头道:我隐约能看见一根弦。
弹一下吧。漓池道。
望月没有犹豫,抬起手指,对着那根若隐若现的琴弦拨了上去。
琴弦震颤,没有发出声音,却敛了望月一身哀意。细如蚕丝的弦聚拢了她的哀,又凝实了几分,传出一阵无形的韵律波动。
哀意弥散,缭绕院中,渐落如一声吞进喉咙里的哽咽。
望月蓦然跌坐,怔怔不语。她满心哀思都在这一拨之下散了出来,可心中空荡,反而愈发思念难解。
漓池双目苍茫,似看入虚空无尽远处。他手指在空中略略一按,牵在望月与朔月之间的因果线轻轻震动着,一股玄妙的力量从神明指尖降下,笼罩在因果线上,化作无形的护佑。
望月心中一颤,她似乎突然感受到了因果线另一端的心意。
那是思念,那是朔月。
遥远不知何处,一个锦袍玉冠道士正在行走,他一身庄重、气度俨然,令人瞧着便觉是有道之士,肩头却颇不合宜的停着一只浑身墨黑的小兔。
黑兔一双长耳忽然动了动,道士有觉,问道:怎么了?
黑兔默默摇头,只似什么都没觉察、听错了一般。
李宅之中,望月已经可以隐约感受到朔月所在的方向了。那方向虽然朦胧不清,望月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寻。
你们自有相见的机缘,但若操之过急,反易生祸。
神明的话如一壶冷泉浇下,望月强自静心,问道:我我还不能去寻她吗?
你自可去,但时机未到前,最好不要相接触。
我明白了。望月感激拜谢。
此方事了,待三位客人都离开后,漓池却皱起了眉。
他此前在观望月与朔月之间的因果线时,却觉察到另一根因果线的影响。
因果之间相互干扰影响,本为常事,但漓池却从那根影响她们的因果线上,觉察到了青拂的气息。
她在离开之后,并未消散吗?
可青拂也并非如漓池之前点化的那般,走上神道修行之路,她的气息中染着深重的怨戾。
她这是想要复仇?
漓池看向自身所连的因果线,从中寻出与青拂相牵的那一根,看了进去。
第44章
一根青黑色的因果线在虚空之中延伸,怨气深深、恨意沉沉。
那不详的青黑之色,是浸透了的鬼血。
青拂背后虫翼震颤,沿着因果线所指的方向飞快穿行,一身怨戾之气张扬深重如同大鬼。
沿途有无数山野妖魅窥视,但都纷纷避让了开。
能令这样的大鬼如此张扬疾驰的,只怕是终于寻到了仇人,要去倾尽一身怨恨相报,以消自身执念。
这种怨戾之气深重滔天的大鬼,往往不通修行,以怨气为力量,虽然强大,却也缺少理智。在复仇的过程中,往往已经被执念掌控受怨恨驱使,若是阻拦她的去路,只怕要被当做仇人一般撕战不休,他们又何必平白招惹这种麻烦呢?更何况,青拂一身怨戾之气惊人,看着就不好相与。
这一路上的山精野魅虽然窥视,却没有一个阻拦的,对青拂穿行自身领地的行为,也只作未见。
青拂怨恨郁结在心,一路疾驰,到了因果线将尽的地方,方才停下。
这里是一处偏远的村落,紧邻着一条小溪。溪水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只到成人腰部。
屋舍错落、炊烟袅袅,其上有庇护此地的神道修行者气息笼罩,瞧着却是一派安宁景象。
青拂盯着上空的气息,好一会儿,才渐渐收敛起身上可怖的怨戾。
青黑色的因果线震动着,散发出奇异的韵律,在这韵律的笼罩之下,青拂踏入村落,竟未惊动上空的气息。
青拂沿着因果线向村内走去,越近,眼中的恨意越癫狂!
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小小的身子在冰冷的水中僵硬。她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看过春花冬雪,可那双之前还看着她笑的纯净眼睛,就永远地僵在了苦痛里。她该多冷多怕啊!
青拂寻到了因果线的另一头,那牵在一个男人身上,转世之后相貌已改,前世记忆已成云烟。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的孩子在水中溺亡哀哭,她疯癫苦寻化作妖鬼,可那男人却得以安度一生重入轮回!
青拂目中渗出血色,一只手臂化作尖锐的虫足,向着男人的后心刺下!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突然响起。
青拂的手霎时僵住了。
那个男人怀里,正抱着一个女婴。女婴才丁点大,看起来还不足月,哭声猫儿似的细弱,听得人心口酸软发疼。
青拂颤了颤,下意识隐了身形,虫足变回柔软的手臂,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目中癫狂的血色渐渐褪去。
那个男人抱着女婴大步流星地走着,青拂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孩子还在细弱地哭,可那个男人却丝毫不去理会,面上一片理所当然的平静。
水声渐大,男人一路来到了溪边。
青拂看着他,目中幽幽生出一片青黑之影。
这世间何其不公!一个杀死亲子的凶犯,竟也能再世轮回为人,又有机会再次杀死自己的孩子!
青拂缓缓抬起手,空中响起一阵虫鸣。
男人毫无所觉,一只胳膊拎着女婴像拎着什么死物,那细弱如幼猫的哭泣并未能使他无谓的脸上生出不忍,反而使他更添了几分不耐。
不过是一个烦人的小东西罢了,早点儿处理完,早点儿回去吃饭。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麻烦了,熟练地仰起胳膊一扔
天旋地转。
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男人只觉后背一痛,整个人就被抛到了空中,下一瞬,又狠狠跌进了溪水之中。
溪水并不深,他磕在溪水底部的卵石床上,痛的下意识发出一声惨叫。冰冷的溪水顺着喉咙一下灌了进去,呛得男人惨叫立刻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男人挣扎着想要站起,头颅刚露出水面,正欲吸气时,头顶突然传来巨力,又硬生生将他压了下去。
什么东西?!
男人惊恐地挣扎着,却什么都没瞧见,每次他头颅刚浮出水面,只来得及呼吸半口,就又会被那力道压下去。
挣扎之间,他看到岸上站着一个妇人,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救救救我!男人求救地唤了一声,又被压了下去。
可等他再次抬起头时,却见那妇人只是站在溪边瞧他,一动也未动。
你咕噜我,咳救!他拼命挣扎着向青拂伸手,狼狈的模样可怜又可笑。
可青拂却只觉得快意。越快意,胸中便越痛,越痛,心中便越快意!
她的孩子,那时是不是也这样挣扎着求救?
水花声激烈地碰撞着,挣扎的男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看向青拂的目光变成了恐惧。他在最后一次浮上水面时,濒死之际,在那如妖似鬼的妇人背后,瞧见了一对巨大的虫翼,其色青黑,如妇人目中的血。
冷吗?
他模糊听见妇人这样问道。
头顶的巨力再一次将他压进溪水,他再没有力气挣扎出来了。
好冷不想死
青拂幽幽地看着那个男人,直到他不再动弹。一枚青黑色的铜钱从溪中飞起,落入她掌中,与另一枚铜钱汇集在一起。
青拂面上的凶戾逐渐淡去,双目却变得空洞又茫然,似哭似笑地站在那里。
一声细弱的啼哭突然响起,青拂恍惚惊醒,垂头看向怀中的女婴。
太瘦小了,又被吹了风,被丢了一回,却还不知道害怕,只是细弱地哭着。
青拂温柔地伸手安抚着怀里的女婴,女婴渐渐止住了哭声,细幼的小手紧紧攥住她的手指,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她。
青拂紧了紧手臂,她想把这孩子留下,可是
她迟疑地看了看村中。
母盼子归,子盼母寻
你既有执念,不如做一尊神明,护佑这世间的母子,莫要再遇到相同的惨事